第四十章 沉魂泣露
阿凱獨自徬徨在開滿白花和鮮紅虎婆刺果實的山谷中,盛夏午後耀眼的陽光曬得他有些暈眩。
這裡是……山羌寮嗎?他在這裡做什麼?阿凱微微蹙眉,茫然四顧。
「如果一定要結婚的話,我想當阿凱的新娘……因為我喜歡阿凱……」
不知從何處傳來一個稚嫩清亮的聲音,童言童語地訴說自己的心願。
「小雨?」阿凱心頭一震,焦急地四下張望,卻不見伊人蹤影。「小雨!妳在哪裡?」
一名身形瘦長的少年倏忽出現在山谷另一頭,遙遙看著他。
飄忽的形體依稀仍是當年模樣―俊朗清秀的臉毀損大半,右側肩膀懸掛著半截殘肢。
「……我不是說過,你如果對她不好,我是會搶走她的。小雨我帶走了……」那名少年殘破的嘴唇紋絲未動,含帶譴責的銳利眼神和話語猛然像火蟻般竄進阿凱心中,讓他疼痛不已。
「我不准!把小雨還給我!」阿凱朝少年的方向疾奔,漫山遍野的虎婆刺無情地劃破他的皮膚。
少年冷然一笑,瞬間消失了蹤影。
「小雨!」
阿凱在病床上驚醒,一身冷汗。
「老大!你總算醒了!突然吐那麼多血,擔心死我了!」守在一旁的小胖見阿凱醒來,連忙湊過來關照。雖然單人病房內空調強冷,他卻也是急出滿頭大汗。「那妖狐的妖力真是夭壽骨,還好你有神尊護體,要是正常人被那一掌尻下去,大概當場就歸天了!醫生剛才幫你做了一些檢查,說是沒有生命危險,只是為了安全起見,要再做更進一步的檢查,感謝帝君保佑……你要不要喝點水,還是吃點什麼東西……」
阿凱略定一定神,驀然想起自己還沒見到江雨寒,立即被子一掀,起身下床。
「欸!老大,躺好啊!有事交代我就好,不要亂動……」小胖緊張地攔住他。
「我去看小雨。」
「喔。」小胖心知這件事攔不住,只得乖乖讓路,亦步亦趨地跟在阿凱身後。
「下山之後,我交代你找人去接小島田就醫,你辦了嗎?」前往江雨寒的病房途中,阿凱問道。
「這當然!我做事你放心,阿光早就已經被送到這家醫院了。」
「他的傷勢怎樣?」
小胖皺了皺眉頭,「其他部位的傷都還好,右腳的傷最嚴重,醫生說還要先安排做什麼核磁共振,不過他大概已經可以初步診斷出是膝蓋的前後十字韌帶全部斷掉了,必須要開刀接回來。」
「接得回來就好。」
雖然他同情小島田無端遭此無妄之災,但對上妖狐加妖刀,還能保住性命,只受這點傷,已是萬幸。
小胖苦惱地說:「可是阿光是外國人,沒有健保可以用,這手術費一定很大一條,而且開完刀腳不能走,還要每天做復健什麼的,不知道要住院多久,可能還要請看護來照顧他,這些費用……」
「都是小事。」阿凱不以為意地說。
「對齁,不說我都忘了,這間醫院是你們家的產業,至少阿光不會因為付不出醫藥費被扣留在這裡,我白擔心了。」
小胖記起小時候聽人家說過,他們村子原本是沒有醫院的,小診所也僅有寥寥一、兩間。因為地處偏僻,距離都市裡的大醫院非常遠,重病的村民往往還沒送達醫院就不幸身亡,阿凱的爺爺為此,特地斥資在村口蓋了這間大型醫院,不過李家人素性低調,不愛張揚,知道這事的人並不多。
談話間,來到江雨寒的病房外,正要敲門,想起之前在這門外聽到的話語,阿凱不由得遲疑了一下。
「老大,怎麼了?」小胖困惑地看著他的背影。
在知曉小雨的真實心聲之後,他害怕看到她,怕她的臉讓他心痛、怕自己無法斷心絕念放棄她;但他又想親眼確認她是否安然無恙,因此陷入掙扎。
沉默許久,阿凱終於下定決心,輕敲房門。
「是組長嗎?請進。」裡面傳來小雨一貫溫柔的聲音。
江雨寒原本坐在床上整理承羽委託花店送來的鬱金香花束,抬頭一見阿凱,臉上立即出現驚喜交集的神情。
「阿凱!」
阿凱刻意忽視她眼中的狂喜,告訴自己小雨的個性就是如此,即使看到一條狗、一隻貓,她也一樣會這麼開心。
他四下打量,單人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
「承羽呢?」
「組長回山上幫我拿一些東西,應該很快就回來了。」
「妳身體還好嗎?醫生怎麼說?」
「我很好,不用擔心。只是醫生要我留院觀察幾天,如果沒有腦震盪或內出血,就可以出院了。」
看到病床兩側的桌櫃上,各種住院會動用的物品一應俱全,且整理得井井有條,足見承羽的細心妥貼。阿凱內心一陣苦澀──照顧小雨原是他應該擔起的責任,卻不得不依賴另一個對她有愛慕之心的男人代勞。
他曾經起心動念將小雨讓給承羽,也曾經因為不甘不捨而深深後悔;如今看來,最初的決定是對的。
雖然他不免嫉妒承羽,但還是很感激對方對小雨的真心付出。
他轉身欲離開,「看到妳沒事,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
不久前還緊緊抱在懷裡的人,現在卻是感覺遙不可及,多看一眼都心痛。
「阿凱!」沒想到阿凱這麼快就要走,江雨寒不由得叫住他。
他停步回視,卻不經意閃避她那雙透露失望神情的眼睛,「怎麼了?」
望著他淡然冷漠的神情,縱然心中千言萬語,亦無從傾訴,只得化成一句道謝:「謝謝你救了我。」
「沒什麼。」他淡淡地說,匆匆離去。
「呃……大嫂妳好好休息啊,我們就不打擾了……改、改天再來看妳,再見!」他們兩人之間詭異的氣氛讓小胖非常不自在,他尷尬地敷衍了幾句,也跟著阿凱快步離去。
阿凱不理會小胖的苦苦勸說,堅持要離開醫院,逕自開車回到村子。
經過崇德宮時,看到廟埕上圍著一大群人,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的村民,還有幾名山村派出所的員警。坐在副駕的小胖一眼看到被包圍在人群中央的,正是阿達等三名少年,只見他們灰頭土臉、渾身泥濘地癱坐在地,活像剛從泥沼打滾出來的豬仔。
「哇操!這三個浮浪貢,我昨天去追阿光的時候叫他們趕快下山報警求救,他們給我搞到現在才回來,到底是在衝三小啊?」小胖氣得大罵:「還好沒有等他們來救,不然真的重新投胎比較快了!真肏他媽的……」
「他們的樣子不太對勁,下去看看。 」阿凱說著立刻停車,朝眾人的方向走近。
「……都死了……死光光了……死了……死了……」阿達兩眼發直、神情空洞地望著前方,發白顫抖的嘴唇不斷地碎碎低語,過了一會兒,突然大叫著雙手用力抱頭:「嗚哇哇哇哇!是鬼……是鬼在哭……鬼在哭啊啊啊啊!」
另外兩名少年狀況也沒比較好,一個雙眼無神、呆若木雞,對周遭事物毫無反應;一個原本捂緊耳朵將自己蜷縮成一團,在聽到阿達的慘叫之後,驀然激動地爬起來往外衝,在旁圍觀的村民和員警連忙合力制止住他。
「鬼的聲音!那是鬼的聲音!哇啊啊啊!鬼來了!鬼!鬼……」被五、六個成年人壓制在地的少年兀自抵死掙扎,嘴裡亂喊亂叫,淒厲異常的嗓音聽得人心裡發毛。
「這……這是怎麼了?」原先還想狠狠訐譙他們一頓的小胖見狀,不由得愣住了。「這三個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嗑錯藥還是起痟了?」
站在三人旁邊的俊毅聞聲回頭,看到阿凱,連忙朝他走過來,「阿凱,你總算出現了!蕭宮主不在廟裡,想找你也找不到人,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
「發生什麼事了?」阿凱問道。
「我也搞不清楚。」俊毅搖搖頭。「剛才幾位外縣市的救難弟兄從麒麟山上把他們三個帶下來,說是在很深的山溝裡面找到的,一發現的時候就是現在這個樣子,滿嘴胡說八道,一直嚷嚷著有鬼有鬼。你看看,他們是不是中邪了?還是被鬼附身了?」
阿凱定神凝視三人好一會兒,「他們身上沒有鬼氣,比較像是受到過度驚嚇的樣子。」
昨天夜裡他們在山上遇到什麼狀況,居然嚇到神智失常?阿凱不禁眉頭微皺。
「是喔?我們把這三個帶到這裡,本想請宮主作法驅邪的,既然你說和鬼怪無關,那還是送去醫院好了。」俊毅立即打電話聯絡村子裡的消防隊。」
阿達尖叫過一陣子,又繼續喃喃自語:「山已經死了……人也死了。死光了……雷晴死了,蔡雅芙死了,林小瓊死了,方依玲死了……都死了,手腳掛在樹上……浮在水裡……我聽到她們在哭!她們在哭……她們……在瀑布那裡……她們的頭在那裡轉啊轉……轉啊轉……轉啊轉……轉啊轉……」說著說著,他的腦袋隨著哼歌似的節奏前後左右地搖晃起來,彷彿他的頭也是在水裡打轉一樣,看起來十分詭異。
而這段細碎的、夢囈似的話語音量雖小,卻清楚傳入在場眾人的耳裡,除了阿凱之外,大家盡皆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