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宮之中有一名妃子,眾人皆喚之為「烏妃」。
烏妃是一名特殊的妃子,晚上並不陪侍帝王。她深隱在漆黑的殿舍之內,平日絕少外出。看過她真面目的人並不多,有人說她是佝僂老婦,也有人說她是妙齡少女。
關於烏妃的傳聞從未少過。在某些傳聞裡,她是不老不死的仙女;在某些傳聞裡,她是陰氣逼人的幽鬼。據說她能施術法,只要找上了她,不管是要咒殺仇敵,還是招魂、祝禱,甚至是尋找遺失物,都可以如願以償。
雖然身處後宮,烏妃從不曾與帝王有所往來。至少在今天之前是如此。
這天夜裡,有兩道人影走向了烏妃的殿舍。「夜明宮真是有名無實。」
夏高峻走在吊燈垂照的迴廊上,望著前方的殿舍,夜明宮。既名夜明,理應通夜輝明,然而夜明宮的牆壁卻比周圍的夜色更加漆黑。若有月光,還可以照出琉璃瓦的水亮光澤,可惜今晚烏雲蔽月。
「應該是吊燈沒有點上的關係。」
手持燭臺的衛青輕聲說道。他是一名宦官,不僅嗓音清亮,而且容貌秀麗脫俗。
夜明宮的簷下吊著一盞盞燈籠,但沒有一盞是亮的。
「內府局的宦官們晚上皆不敢靠近夜明宮,我來前已告知他們晚上要點燈,他們還是沒給點上。」
「為何不敢靠近?」
高峻問道。聲音簡潔、短促而低沉。他平日說話就是這般嗓音,並非忌憚周圍的靜謐氛圍而刻意壓低。他的聲音雖低,卻不顯得冷峻,猶如冬季自枝葉縫隙灑落的和煦日光。
「聽說夜明宮有怪鳥作祟。」
「怪鳥?」
「據說是隻閃耀著金光的大鳥,任何人一旦靠近殿舍,就會遭到攻擊。」
「噢?」
高峻雖嘴上如此回應,流露出的神色卻是滿不在乎。他的一對雙眸直盯著漆黑的殿舍瞧。殿舍內沒有透出一絲光芒,完全感受不到活人的生氣。
衛青朝著高峻那精悍的側臉輕輕瞥了一眼。
「大家,您真要見烏妃?」
「不見烏妃,何必來到此地?」
高峻淡淡地回應。在整個霄國之內,只有一人能夠被宦官稱為「大家」,那就是皇帝。
「朕難道見不得妃子?」
「烏妃不同於一般的妃嬪,見了恐招致禍端──」
高峻輕聲一笑,說道:「青,連你也信那些謠言?」
衛青沉默不語。
「宮裡流傳著不少關於烏妃的傳聞,有些聽來煞有介事,有些卻是荒誕不經。其實這個烏妃──」
高峻說到這裡,驟然停下腳步。兩人已來到玉階前,階頂一扇漆黑的大門,門扉緊閉,透著一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息。
「先不說這些。反正只要見了面,就知道烏妃是仙女還是幽鬼。」
兩人踏上了玉階。衛青走在前頭,正要推門,那門扉竟然無聲無息地開了一道縫隙。衛青一驚,往後退了兩步,陰暗的門縫內忽然傳出刺耳的鳴叫聲,同時有一樣東西竄了出來。衛青手中的燭臺驟然跌落在地。火光一滅,四周登時一片黑暗。耳中雖然能聽見奇妙的鳴叫聲及振翅聲,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
「大家,請退後。」
衛青這句話一說完,振翅聲與鳴叫聲忽然變得激烈而高亢。下一刻,聲響戛然而止,只剩下若有似無的羽毛振動聲。高峻的雙眼逐漸適應了黑暗後,看見衛青的手掌正揪住了一隻大鳥的頸部。
「這是──雞嗎?」
衛青手中的那隻鳥禽,看起來確實像一隻圓滾滾的肥雞,但是身上的羽毛在夜色中閃爍著淡淡的金光,宛如刷上了一層金粉。
「這禽獸差點衝撞大家,罪該萬死。」
衛青冷冷地說完,就要扭斷那隻雞的脖子。高峻正要制止,忽然眼前的門扉完全敞開,一道清脆的聲音自門內傳出。
「死奴才,放下星星。」
那聲音悅耳動聽,有如潺潺流水,應是出自嫋娜少女之口。
趁著衛青的注意力被那聲音吸引,那隻雞竟然藉機掙脫,竄入了屋裡。寬敞的廳堂深處垂掛著好幾道的絲綢薄帳,縫隙間隱約可看見一隻纖白玉手。
帷帳的前方有幾盞蓮花模樣的燈籠,散發出了微弱光芒,隱隱照出帳內的人影。
高峻與衛青一時看得渾然忘我。
黯淡火光下,一名白面佳人緩緩現身。那是個身形嬌柔瘦弱的娉婷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頭上梳了個雙輪髻,插著玉簪及金步搖。髮髻下一朵牡丹花,大小幾乎和少女的臉相當,顯得特別搶眼。但更令人吃驚的是少女的服裝。不管是衫襦,還是自胸口以下的裙子,都是黑色一片。衫襦是透著濕亮光澤的黑繻子,上頭繡著精巧的花葉紋,裙子則是織著瑞鳥叼花圖紋。就連肩膀上的披帛,也是一條黑色的薄紗,上頭似乎縫了一些黑曜石,在夜色中熠熠發亮。
烏妃人如其名,全身上下猶如一隻黑色的烏鴉。
金色的雞逃到了少女的身邊,少女將牠抱起,揚起了長長的睫毛,瞪著衛青說道:
「此乃稀世異鳥,若殺之,汝百身難贖,慎思。」
高峻聽到這句話不禁一愣。這小女孩不僅講話文謅謅,還流露出一股傲氣。
「妳就是柳烏妃?」
少女將一對有如黑瑪瑙的雙眸轉向高峻。
「汝既為帝,帶一隨從夜探吾宮,意欲何為?吾不侍寢,汝應知之!」
衛青見少女言行無禮,板起了臉正要喝斥,高峻伸手制止,接著走進堂內,來到一張鋪著綾錦的小几前。自銀薰爐飄出的陣陣香氣,瀰漫在整個屋內。
「烏妃,朕有事想請妳幫忙。」
「朕聽說妳的職責是為人解決難題,而且妳是有求必應,不管是咒殺、祝禱,還是尋找失物,全都難不倒妳,是嗎?」
少女的雙眉蹙得更緊了,她凝視著高峻放在小几上的東西。那是一枚翡翠耳飾,照理來說應該兩枚為一對,但高峻只在小几上放了一枚。碩大的水滴狀翡翠,以精心雕琢的金扣鑲著,看起來炫亮奪目。
「──吾非有求必應。有求者必以一物為償,若無以為償,則吾不應。」
「必須以何物為償?」
「一刀兩刃,害人即害己也──咒殺人者須以命為償,祝禱者須以財產為償。若為尋找失物,則因事制宜。」
(二)
「──有一事,欲向汝求教。」
壽雪看著高峻手上的木頭說道。高峻並沒有停下手頭上的動作,問道:
「什麼事?」
「汝曾贈物予衛青否?」
「妳說衛青嗎?朕曾賜給他一把刀。」
「衛青是否恚怒?」
高峻停下了手上的動作,轉頭看著壽雪的臉。
「什麼?」
「衛青不曾恚怒?」
「在朕看來他是挺開心的──對吧?」
高峻朝著帳外的衛青問道。衛青恭敬地回答道:「是的,那是我一生的寶物。」
高峻望向壽雪,臉上彷彿在說著「看吧」。壽雪更是一頭霧水,環抱膝蓋說道:
「──九九何故恚怒?」
「對妳?」
高峻錯愕地睜大了眼睛,表情難得出現變化。
「吾贈象牙篦櫛予她,她反怒出宮門。」
「妳說的是朕送妳的象牙篦櫛?」
「汝曾言,若不需要,棄之可也。吾不需要,但棄之可惜,乃贈予九九。」
高峻沒再說話,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壽雪於是把自己和九九之間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高峻沉默不語,只是不停雕著燕子,從他那面無表情的臉孔,實在看不出來他到底有沒有認真在聽。壽雪說完了之後,高峻停下手頭的動作,說道:「──別囫圇吞棗地相信他人,做出連自己也一知半解的事情。正因為妳抱著這種心態,才會連她為什麼會生氣也不明白。有些侍女認真工作是為了獲得主人的賞賜,有些侍女則否,朕相信九九是屬於後者。」
高峻朝壽雪瞥了一眼,接著說道:
「妳是個聰明又心地善良的女孩,但完全不懂處世之道,以後別再像這樣胡亂模仿他人的做法了。」
壽雪一聽高峻說自己不懂處世之道,而且言詞中頗有斥責之意,心裡有些不悅,不禁皺起了眉頭。
「吾非胡亂──」
「更糟糕的一點,是妳不懂得察言觀色,就算之後又惹她生氣,朕也不感到意外。」
壽雪默默打量高峻的表情。
「──汝何故動怒?」
高峻停下動作,轉頭對壽雪說道:
「怎麼會有人把別人送的禮物隨便轉送他人?」
壽雪見高峻如此抱怨,不禁愣了一下,說道:
「──汝既言可棄之,何故怨吾?」
「朕只說可以丟掉,沒說可以送人。與其送人,朕寧願妳把東西丟掉。」
「區區小事,何故恚怒?況且汝贈吾此物,亦非用心準備。」
這次輪到高峻啞口無言了。壽雪雖然有些遲鈍,卻也能看出禮物背後的心意。高峻送了那支篦櫛,只是一時興起,絕對不是什麼送給深愛之人的定情之物。
「──這一點,朕也不否認。」
(三)
「朕想不到必須將妳殺死的理由。當然如果妳心裡想要殺朕,那又另當別論。」
高峻轉頭望向壽雪。
「──吾並無殺汝之意。」
高峻凝視著壽雪,彷彿在評估著這句話的真偽。
「妳不恨朕?不恨朕的祖父或父親?」
壽雪的視線在空中飄移。月光灑落在水面上,閃爍著冷澈的光輝。
「吾亦不知。吾不曾恨任何人,吾只恨吾自身。」
高峻皺眉問道:「為什麼恨妳自己?」
「吾對母親見死不救。母親遭擒時,吾蹲於暗處,屏住呼吸,害怕遭人發現。」
為了苟活下去,不顧母親的死活。
「母親實是因吾不救而死。」
壽雪凝視著水面上的月影,嘴裡如此呢喃。
當年拋下母親不理,只顧自己逃走的行為,如今成了壽雪心中最大的痛。明明聽見了慘叫聲,自己卻摀住耳朵,躲在暗處發抖,一心只期望這可怕的時間能夠趕快過去。心裡天真地以為只要熬過這一刻,一切就能恢復原狀。
看見母親頭顱的那一刻,強烈的後悔擊碎了壽雪的心靈。為什麼當初對母親見死不救?為什麼聽見慘叫聲時,自己沒有衝出去?
這股悔意在壽雪的內心深處造成的缺損,永遠沒有獲得填補的一天。
「殺吾無任何好處,故不殺吾──即便今日不殺,將來亦會因其他好處而殺。」
就算遲早有一天會被殺,那也無所謂。壽雪自暴自棄地說完這句話,轉身邁步而行。
「壽雪!」高峻喊道。
這是高峻第一次呼喚壽雪的名字,那聲音彷彿有股溫柔的力量,撼動了她的胸口。
轉頭一看,高峻解下了腰帶上的一枚佩飾,朝自己遞來。
「──此是何物?」
壽雪心中狐疑,皺起了眉頭。高峻抓起壽雪的手掌,將佩飾放在掌心。那是一枚魚形的琥珀佩飾。
「拿著它,這是朕給妳的信物。」
「信物?」
「朕絕對不會殺妳,以此物為證。」
壽雪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那魚形的琥珀佩飾。高峻那深邃而漆黑的瞳孔,有如泉水一般清澈。
不知道為什麼,壽雪不敢再看下去,將頭轉向一邊。
「──吾不收。若遭人誤以為吾竊取汝物,吾反徒增困擾。」
壽雪欲將手中的魚形琥珀佩飾推還給高峻,高峻不收,轉身離去。
「啊──止步!」
壽雪正想追趕上去,高峻忽然又轉頭說道:
「壽雪,我們是一丘之貉。」
「咦?」
「當年朕也對自己的母親見死不救。」
高峻說得輕描淡寫,一對瞳孔極盡漆黑,彷彿裡頭藏有連黑暗都可以吸入的無限空間。壽雪這才霍然驚覺,原來眼前這個人的心中也有著難以填補的缺損。
(四)
「──妳願不願意當朕的妃子?」
「咦?」
壽雪皺起了眉頭。
「汝非夜寐,何言夢囈?」
「這陣子太忙,確實沒什麼時間睡覺。但朕希望妳成為朕的妃子,可不是說夢話。」
「如何不是夢囈?吾乃烏妃──」
「並沒有任何律法規定烏妃禁止成為皇帝的妃子。」
「理所當然之事,何須律法規定?」
高峻心知肚明,這是絕不可能實現的事情。壽雪聽了這異想天開的要求,不由得有些發怒。自己不可能成為皇帝的妃子,不可能離開這個地方,也不能有任何奢望。但就算向眼前這個男人訴苦,也無濟於事,壽雪只是移開了視線,說道:
「吾不願再聽此瘋言瘋語,汝可速歸去。」
壽雪下了逐客令,高峻卻是動也不動。就在壽雪打算要強行驅趕的時候,高峻忽然伸手輕撫她的頭髮,壽雪一時緊張得全身僵硬。
「──當初在池畔看見妳的時候,朕還以為看見了女神。」
高峻閉上了眼睛,似乎在回想著當時的景象。
壽雪聽著高峻在頭頂上輕聲細語,心裡一時沒了主意,不知該如何回應。正當壽雪的視線左右飄移之際,高峻竟然將臉湊了過來,更是讓她嚇得手足無措。
「汝要──」
──要做什麼?壽雪一句話還沒問完,高峻的身體竟往側邊傾斜,就這麼倒在床褥上。
「──咦?」轉頭一看,高峻閉上了雙眼,發出細微鼾聲,似乎已沉沉睡去。
「──喂!」
壽雪喊了一聲,高峻還是沒有睜開眼睛,鼾聲反而更響了。
「喂!速速醒來!此為吾床,非汝夜寐之處!」
高峻非但沒有轉醒的跡象,而且還抓住了壽雪的頭髮。隨著壽雪的拉扯,高峻非但沒有放開,反而抓得更緊了。
「衛──衛青!吾知汝在外頭!此人睡矣,速速帶回!」
帳外傳來了衛青的聲音。
「妳要我把大家喚醒?我可不能做這種冒犯聖駕的事情,大家最近有多麼疲累,不是妳能夠想像的。請展現妳的豁達大度,讓大家在這裡好好休息吧。」
「──何出此戲言?此人夜睡吾床,吾該睡於何處?」
「妳可以睡在地板上。」
衛青說完之後,就離開了帳邊。回想起來,他對壽雪的態度一直充滿著敵意。
「呔──」
壽雪朝帳外瞪了一眼,接著無奈地低頭望向高峻。這傢伙竟然在別人的床上呼呼大睡,還抓著別人的頭髮不放。
幸好要將他趕走並不困難。壽雪摘下了髮髻上的牡丹花。只要輕吹一口氣,不管高峻是睡著還是醒著,都會在一瞬間被送出門外。
壽雪忍不住看著睡夢中的高峻。為什麼他能睡得如此安詳?
手掌心的牡丹花幻化成了淡紅色的火焰。壽雪以雙手手掌將火焰包住,移到高峻的頭
上。一放開手掌,火焰又化成了閃爍著微弱光彩的花瓣,朝著高峻的頭頂灑落。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壽雪呢喃道。
「今夜汝將作一美夢。」
花瓣一碰到高峻的身體,便消失無蹤了。
今晚他到底作了什麼樣的美夢,連壽雪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