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客臨門
雨,不停的下。
以致於有人進門時,門口的風鈴聲無法提醒屋裡的人。阿圖師坐在桌旁,正抖著一雙腿,看著一本書。
這熟悉的客廳依舊破爛,天花板掉了一塊,牆角的那隻蜘蛛還在結網,讓人分不清是雜物還是家具的擺設……然而,客廳的主人可是南台灣最高明的推拿師,只有內行人才曉得。
阿圖師今年五十幾歲了,個子不高,人也清瘦,外貌普通得走在路上,不會叫你多看一眼,倒是笑容可掬、和藹可親。
進門的是個女客,擺好雨傘,怯生生的上前:「請問,這裡有幫人家推拿麼?」
阿圖師放下書本站起:「有的,你是第一次來?」
女客大概二十幾歲,直長髮,戴了一副無框眼鏡,人不漂亮,卻有一股憂鬱的迷人氣質,T恤牛仔褲搭上涼鞋,襯托她單薄的曲線,平凡而又順眼。
「我是狄師父介紹來的,他說你這裡要預約……」
阿圖師笑笑:「沒關係,你第一次嘛,如果有需要,下次再預約就行了。」遞了一張名片給她。阿圖師突然瞇起雙眼,想起了什麼:「你說你是狄師父介紹來的?哪個狄師父?」
「就……台中那位狄師父,狄二羅。」
阿圖師雙眼一睜,愣了半會:「你是台中來的?」
那女生「欸」了一聲。
阿圖師苦笑:「狄二羅他……很厲害耶,在我們這個圈子滿有名的,他都治不好你呀?」
女生也回了一抹苦笑,有點不好意思:「也、也不是啦,他要我來給你看看,想試試自己的功力。」
阿圖師又愣了一下:「他已經看出你的病徵了,所以要來考我?」
女生滿臉尷尬,說不出話,欸、咿、啊、喔了半天。
阿圖師這才笑說:「逗你的啦,沒關係,狄二羅是我的好朋友。」問:「你的身體怎麼啦?」
「我……這兩年渾身都是病,脖子跟腰,還有手腕、膝蓋啦,都常常痠痛。」她邊說邊指著身體的那些部位,「看了很多醫生,他們檢查後,都說我沒有問題,但我就是會痛呀。」
阿圖師沉吟:「怎麼個痛法?」
接下來就讓我來說了,因為她足足講了半小時超過,總而言之,從頭到腳,幾乎所有的關節,她都很容易發疼,不但疼的部位很廣,痛的方式也多樣,簡直是一本疼痛的百科全書。
阿圖師問:「現在呢?現在還是渾身不舒服?」
「前兩天去了三總的疼痛科看過,吃了藥也打了針,舒服多了,只剩……」她摸著自己的尾椎說:「這裡還痛。剛才我從計程車下來的時候,每走一步路,就會從腳底沿著脊椎,一路痛到頭頂。」
「你在哪裡下車的?巷口?」
她點了點頭。
天!巷口走到阿圖師的家,應該有兩三百公尺,那豈不是痛翻了?先前卻沒看出她有那麼難過。
阿圖師也不敢置信,指著客廳的那張推拿床:「來,讓我看看。」撕了一張面紙巾,在推拿床的頭孔邊緣舖好,這是他的習慣,問道:「貴姓呀?怎麼稱呼?」
「我姓蔡。」蔡小姐把手機、眼鏡跟鑰匙串放在一張椅子上,走近推拿床。
阿圖師說:「趴著躺吧。」等蔡小姐把臉埋進頭孔、趴好身體,便針對她的髖關節、雙腿長短與脊椎形狀做了一番觸診與檢查,然後拍拍對方的肩膀:「好,你可以坐起來了。」
蔡小姐錯愕的坐起,撥撥頭髮:「師父你不幫我推拿麼?」
阿圖師笑笑,坐到桌子後方,拿出紙筆,開始畫畫……
這種古怪情景,她可能在狄二羅那裡已經見識過了,不太驚訝。就這麼聽話的乖乖等待。
差不多過了十分鐘吧,阿圖師在畫紙上擦擦抹抹,做了一點修改,那是素描用的圖畫紙,他手裡握的是炭筆、橡皮擦:「我先告訴你病因吧。」將手中的畫端了起來,面對蔡小姐擺正。
那是一張逼真的素描,有如黑白相片,畫裡有兩個女生,一個是蔡小姐,另一個還是蔡小姐,兩個都是站姿。左邊那個,沒什麼異狀,畫得有點草率。右邊那個,畫得就很細膩了,卻故意不畫下半身,我猜那是鬼。但,為什麼這鬼長得跟蔡小姐一模一樣?就連服裝都完全相同。女鬼緊貼著蔡小姐身邊,歪著嘴,正對她說悄悄話。
蔡小姐這時才顯得吃驚,張手掩口。
阿圖師笑問:「狄二羅畫的也是這樣?」
蔡小姐點了點頭,頓了一下,說:「他的畫風比較偏向漫畫,把我畫得太美,把鬼畫得很兇,長得都一模一樣。」
阿圖又笑:「是啦,他的畫風是這樣。」問:「你說你這樣兩年了,兩年多前,是不是出過很大的事?例如,失去親人啦,或是失戀、失業?」
蔡小姐臉色轉趨陰鬱:「三、四年前了,三四年前,我開的服飾店,被我的合夥人,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捲款潛逃,就這樣倒了,害我還倒欠了上百萬。沒多久我才曉得,她也是我前男友劈腿的對象,我想,是他們兩個聯手騙我的吧。」
真慘。同時遭到好朋友跟男朋友背叛,失戀、失業又負債。
「同一年,跟我相依為命的媽媽出了車禍,成了植物人,我每天都得到醫院照顧,餵她吃飯、替她拍背、幫她換尿布、擦大便,我沒有錢請看護,只能自己來,所以,也沒辦法工作。銀行三天兩頭到我住的地方催帳,房東也常來要房租,我只能到處借錢……」
哇,真是慘中之慘,慘上加慘。
「兩年前吧,我媽終於熬不過去,過世了。葬禮結束不久,我開始找工作,唉,偏偏又遇上全球金融海嘯。我沒唸過大學,高中畢業就去擺攤賣衣服,要找工作,這種時機,比登天還難。也就在那時候,我的身體開始不舒服了,這裡病、那裡痛的,天天都受著折磨。」
當她述說往事時,神情並不哀傷,也沒哽咽,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剎那間,我有個感覺:她的心已經死了,才留意到她手腕上、脖子裡的那些疤痕……
阿圖師點了頭說:「你去看疼痛科是對的,那去看了精神科沒有?」
她苦笑:「狄師父也這麼說,我真的得到憂鬱症了?憂鬱症,會讓人這裡病、那裡痛?」手指阿圖師的那張畫,「他(狄二羅)說你畫的會跟他的一樣,要我來問你答案。」
「這叫生魂。人死了,如果變成鬼,那叫鬼魂。生魂是你的心死了,意外變出的,簡單的說,它就像是第二個你。」
蔡小姐的表情,像似臉上寫著一個斗大的「呸」字,並不相信。
阿圖師仍繼續說:「這個『你』會糾纏在你身邊,灌輸你一堆負面的想法,像是『人生沒什麼好留戀的啦』、『這個世界都是黑暗的啦』之類,鼓勵你自殺,鼓勵你放棄自己,要你拒絕別人的安慰,封閉別人幫助自己的窗口。」
蔡小姐聽到這裡,臉上的表情才慢慢鬆懈,或許相信了一半。
「這個『你』,要一直到你斷氣了,才會離開,想擺脫它並不容易。先要讓你的心活過來。否則它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發現你想振作了,甚至會為你的大腦灌輸病痛的想法,讓你誤以為自己這裡病、那裡痛。」
「生魂的力量有那麼厲害?」
「當然!人的疼痛主要是透過大腦的判斷,你呀,就是被自己、或說是被它『洗腦』了。」
蔡小姐陷入思索之中,大概已經信了七、八分。
「不是每個人心死了,都會變出生魂,就像不是每個人死了都會變成鬼魂,你只是正好有罷了。」阿圖師放下畫,起身走到推拿床床頭,「吶,你回台中後,要撥出時間去看心理醫生,對方會給你治療憂鬱症的藥物,你要按時服藥。另外,常去狄師父那裡,要他幫你做『頭顱骨推拿』,說是我交代的,他不會跟你收錢。那是一種最新的推拿手法,可以藉由放鬆頭顱接縫的筋肉,達到放鬆頭部神經的效果,讓你獲得暫時的平靜,久而久之,生魂的力量就會慢慢變小,對你的傷害也會跟著變少。」
蔡小姐滿懷感激的說:「謝謝你,張師父,狄師父他已經幫我很多忙,常常替我按摩頭顱骨了。」
「喲,那就好,就好。」阿圖師搬了張板凳,坐在推拿床頭前:「躺下吧,我也幫你推推,不能讓你白走一趟。」蔡小姐躺了回去,讓阿圖師幫她按摩頭顱的筋縫,一邊按摩,阿圖師邊問:「狄二羅今晚會來我這,對吧?」
蔡小姐愣了一下。
阿圖師笑笑:「是他開車載你來的,對吧?」
「你怎麼知道?」她臉紅了。
「你自己漏了口風呀。你經濟情況那麼差,怎麼可能花這趟車錢?何況,你還說從火車站到我這裡是搭計程車來的,這更不可能。狄二羅既然要你來試我,他也應該載你來吧。他是不是把車停在巷口外,人在……『伊斯坦堡咖啡』?」
「他在『碧羅春』等,待會要載我去他阿姨家,吃過晚飯後他才會來。」
「伊斯坦堡咖啡」、「碧羅春」都是東風路的店家。
阿圖師這時偷笑了,沒有多說什麼……「OK,」拍拍蔡小姐肩膀,「感覺有沒有舒服些?」
下了推拿床後,蔡小姐試著走幾步路,驚喜的說:「不痛了耶?一點都……不痛了耶。」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阿圖師:「二羅沒有講錯,師父你真的很厲害,按摩幾下就管用了。」
阿圖師卻沒有樂暈頭,平淡的說:「不是我厲害,是你本來就沒有身體上的病痛,」手指蔡小姐身邊,「當你的生魂離開時,你就恢復正常了。」
蔡小姐左顧右盼了一圈:「那它還會回來麼?」
阿圖師凝視著對方:「我說過了,它不會那麼簡單就消失,相信我,過幾天你再讓我推拿第二次,效果就不會那麼明顯,而且一次會比一次差。」
「那怎麼辦?」蔡小姐的喜悅頓時去了一大半。
「怎麼辦我都教過你啦,去治療你的憂鬱症,常找狄二羅放鬆一下頭顱骨,開始找工作、開始新的生活……時間就會站在你這一邊,幫你把生魂趕跑。」
蔡小姐吁了口氣,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彎腰鞠躬:「謝謝你,阿圖師。」
兩人又聊了些閒話,她要付賬,阿圖師堅持不收,然後呢,推辭拉扯的到了門口,
阿圖師才把她送走。
這場午後的意外交會就這麼結束。
當晚,雨停了。夏夜吹著秋天才有的沁涼晚風,很舒服,而我只能憑想像去「感覺」。
大約九點鐘左右,另一場意料中的交會開始了,也是故事的起點。
嗨,我叫小宇,也有朋友叫我小魚,我不是人,我是鬼。
是的。不知多久以前,我被槍決了,如果對我的死因有興趣,請自行參看第一集的故事,這裡就不談了。
人死之後,有的會變成鬼,有的不會。變成鬼的,有的會附在人的身上,有的不會。為什麼有的會、有的又不會呢?我也不曉得。總之,我變成了鬼。做鬼跟做人很不一樣。
首先,你沒有任何的感覺(視覺、聽覺例外),其次,你很孤獨。雖然還在生前那個世界,但沒有人看得到你、聽得到你、碰得到你。最後,就是你很不自由。
由於不懂陰間的規則,所以常動彈不得,困在一個地方。幸運的是,我漸漸可以移動自己的魂靈,有限度的遊走,不過,海師父、海因澈住的地方,是我最常留連的空間。
海因澈他是畫鬼師,跟阿圖師父一樣。他才是故事的主角。
至於畫鬼師是怎麼畫鬼的,剛才已經露了一手,差不多就是那樣。許多來找阿圖師或海因澈推拿的患者,都是在別的地方治不好的,經過打聽,才找到「巷子裡」。其中有些情況更是特殊。
那幾次,沒看兩位師父出手,他們只詢問對方一些有的沒的,問得對方臉色大變,比如像蔡小姐,然後安排一些燒香、拜拜或其它跟推拿無關的事(例如去治療憂鬱症),在人家半信半疑中「治病」。等那些患者痊癒後,多半都會自動回來,歡天喜地送上大禮和紅包。
回到阿圖師這兒……
一名蓄著長髮、綁了馬尾的高大男子,穿著一身黑色古代長袍,走在巷子,走進阿圖師的家。(這種穿著,阿你是在演古裝喲?作怪。)
「二羅?好久不見啦!哈哈。」阿圖師這邊早已擺妥了陣式:泡茶設備,端坐在茶桌的另一端等候。他一邊清洗茶具、裝填茶葉,一邊問:「怎不帶蔡小姐一起來?把她一個人丟在你阿姨家?」
狄二羅看來跟海因澈差不多年紀,三十幾歲的人,長得細眉大眼、小鼻子小嘴,加上皮膚白皙,給人一種斯文的感覺,跟海因澈很不同。但從他毫不客氣的坐下,招呼也不打,讓人有種粗魯、自我的印象。這點,又跟海因澈恰恰相反,海因澈是個很細膩的人。
阿圖師倒了一杯普洱茶遞過來。
狄二羅接了就喝,也沒道謝,說:「妙真來過了嘛,而且我們好久不見,想跟你私下聊聊。」
看樣子,他們兩個交情不淺。
「妙真(蔡小姐的名字吧)?呵呵,你跟她進展得不錯呀。」阿圖師「虧」對方:「治療她最好的一帖藥方,就是給她一個好歸宿,嗯,你做的很好。」
「哎呀呀,不聊這個啦。」
「都帶她去看你阿姨了,還歹勢啥?改天結婚記得發帖子給我ㄡ。」
可能急著想轉移話題,狄二羅單刀直入的問:「海因澈他最近過得怎樣?」
阿圖師一邊泡茶一邊說:「還不就是那樣,單操一個,如果你問的是生意,他的客人是變多了啦。」
「最近我接了一個case,跟推拿無關的,想找他一道去。」
「跟推拿無關?哪一方面的?」
「鬼屋。」狄二羅不好意思笑笑。
「什麼鬼屋?」
「一家有線電視台,做了一個報導鬼屋的節目,他們的外景主持人有次正好到台中找我推拿,我跟他就聊了起來,還讓他……親眼看了我畫鬼的功夫。」
阿圖師啜著茶水皺眉問:「他身上有鬼?」
狄二羅點頭:「他們那個節目的幕後策劃,也是咱的同行,是一個畫鬼人。可是對方不是很了解自己的天分,不知道怎麼運用,只懂得四處『蒐集鬼屋』,再告訴節目單位,賺點酬勞。」
「他邀你去……鑑定他蒐集的鬼屋?」
狄二羅笑:「差不多是這樣,要我幫忙『評分』,把最恐怖的找出來,順便再做個簡介的文案,製作單位要開放給一些金主來試試,要不然,他們的節目快被電視台收了。」
「收視率不高的原因?」
「嗯。」
「那你找海因澈幹嘛?你不敢一個人去住?」
狄二羅立刻露出不服輸的表情:「也不是這樣啦,很久沒跟他一起去環島了,想這個機會順便玩玩。對方開的價碼很高呦,一個人一次五萬。」
阿圖師興趣缺缺的說:「五萬?還好吧。」
狄二羅補上一句:「一次一晚,總共五次。」
阿圖師一愣:「那不到一個星期就能賺二十五萬了?」
狄二羅做了個鬼臉,像是在說「你才知道」。
阿圖師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撥起海因澈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