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揣著糟心事,程安玖這一夜像是烙餅似的,翻來覆去睡不安寧,天一亮她就起炕去廚房搓粉揉麵,準備發饅頭。
趙嬤嬤這一晚也沒有睡好,昨天看程安玖面色不好,她沒敢多詢問,但心頭的疑惑和不安卻像漣漪般一圈一圈的擴大。她忍著衝動,先熱了豬食去後院餵大白豬,回來又把堆在院牆的柴火劈了安置,見程安玖已經架好蒸籠,這才淨了手,幫她把饅頭一個一個的放進籠屜裡。
「玖娘,瞧妳眼底一片青,昨晚沒睡好吧?」趙嬤嬤擠出一抹微笑,旁敲側擊。
「嗯。」程安玖應了聲,她們在一個炕上睡覺,想瞞也瞞不住。
見程安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趙嬤嬤索性挑開來問:「可是因為那封信的緣故?那人究竟說什麼了?」
程安玖往灶膛裡添了些柴火,站直身子後長出一口氣,白皙卻略顯憔悴的面容上漾開一抹淡淡淺笑,看著趙嬤嬤說道:「嬤嬤,我沒事,昨晚睡不好的確是因為那封信。那人說他會回來,雖然我不清楚他究竟要做什麼,但日子總要過。我想明白了,他又不是什麼吃人的猛獸,苦惱煩心做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
趙嬤嬤一聽那負心漢還要回來,臉上也湧起了怒意。這個男人怎麼這般陰魂不散?他害死素娘尚不夠,還要來破壞玖娘的幸福嗎?
思及此,趙嬤嬤咬牙道:「他要是敢再上咱們的門,老身就拿笤帚把子招呼他!玖娘,好孩子,妳別擔心,老身拚了這條命不要,也不能讓那混帳東西禍害妳,更不會讓他將文哥兒和武哥兒從咱們身邊奪走。」
看趙嬤嬤一臉激動的模樣,程安玖感動之餘也勸她不必緊張,保持心平氣和,畢竟趙嬤嬤上了年紀,情緒起伏太大怕會引起心腦血管上的問題。
趙嬤嬤也不想程安玖被這些煩心事糾纏,便從善如流轉移話題,問起了柳小蝶一案究竟如何了。
程安玖知道趙嬤嬤向來很有分寸,對於案子的事情從不過問,一是因為事關衙門機密,有些案情就算是辦案者家屬也不得干涉。
但柳小蝶一案不同,這段時間,有關她被綁失貞後備受打擊而失憶的傳言甚囂塵上,這個時代沒有什麼娛樂消遣,各種街頭巷議、八卦流言是人們茶餘飯後最熱衷的話題,饒是不喜歡與人談論是非的趙嬤嬤也聽到不少風言風語,因此對原本沒什麼好印象的柳小蝶有些心疼,加上趙嬤嬤也知道周舟傾心柳小蝶,這才向程安玖打聽案情進展。
程安玖倒也沒有瞞著,告訴趙嬤嬤案子查得差不多了,現在已經知道柳小蝶被綁一案的主謀是錦州府湯家三公子湯振東和四姑娘湯燕生。至於實行整個綁架過程的匪徒,是受僱於湯家兄妹的黑風寨。
由於湯家兄妹和柳小蝶皆屬錦州府人氏,高府尹與錦州知府交涉溝通後,便將案子移送錦州州府衙門判決處置。至於要圍剿黑風寨還是只緝拿涉案凶犯,也是錦州知府的事,他們這邊該做的都做了,樂得清閒。
趙嬤嬤聽罷直呼湯家兄妹缺德,這僱凶綁架毀人清白的事虧他們做得出來,末了她也忍不住八卦了一下,問道:「玖娘,那柳家姑娘,究竟有沒有被……」
程安玖知道趙嬤嬤想問什麼,回道:「這事我真不清楚。」
「哎,不管有沒有被糟蹋,流言都傳成那樣了,好好的一個姑娘算是毀了。」趙嬤嬤嘆了一口氣,低喃道:「也不知那位與她訂親的公子會不會因為這事嫌棄她?」
程安玖也嘆了口氣,前些日子她去探望柳小蝶時不曾看過韓起,且從柳太太的口氣裡也不難聽出埋怨和擔憂,只怕韓起和柳小蝶的親事要生變了。
兩人說著話的時候,忽地好似聽外頭有人敲響院門。
「大清早的,誰會過來?」趙嬤嬤雖然有些狐疑,卻還是出了廚房去開門。
程安玖跟著出去,還來不及問是誰,就聽趙嬤嬤結結巴巴的喊了對方一聲。
「程……程老爺?」
「哪個程老爺?」程安玖快步走到院門口,視線正好迎上程貴望過來的目光,要不是青天白日的,程安玖還以為自己見鬼了。
這程貴不好好在錦州府待著,怎麼一大清早突然跑到遼東府來?再瞧他身上罩著的狐皮大氅濕漉漉的模樣,像是趕了一夜夜路,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不等程安玖仔細打量,程貴沉著臉,幽幽開口道:「怎麼?看見為父來了,妳好像很不高興?」
可她委實也沒有該高興的理由啊!
程安玖請程貴進院門,隨口問道:「程老爺到遼東府,是來談生意?」畢竟商人才會幹這種無利不起早的事。
「生意?」程貴嗤笑一聲,沒有否認,在院子裡剛剛擺開的圓木桌子旁坐了下來。
趙嬤嬤看程貴放在膝上的手指凍得有些青紫,去廚房端了一碗剛煮開的熱水給他。
「先喝口水暖暖身子吧,灶上正在蒸饅頭,馬上就好了。」趙嬤嬤不鹹不淡的說道。
程貴抬起眼皮子看了趙嬤嬤一眼,布滿紅血絲的眸底有抹暖色一閃而過。他也不客氣的端起陶碗,慢慢喝了幾大口,感覺身子有了絲絲暖意後,才舒服的吐了一口氣。
「我來遼東府是為了接手北境供糧的差事。」程貴解釋自己出現在遼東府的原因。
程安玖聽得有些迷糊,北境供糧這項美差,最後不是落在高宏遠之手嗎?怎麼現在卻是由程貴接手?
程貴也覺得這結果甚是好笑,此前他們幾個最具實力的米亨為了角逐北境供糧這個皇商頭銜,可謂是爭得頭破血流,最後還鬧出人命,何燦實死於非命,他因輿論非議失了人心,白白讓高宏遠得了便宜。
然而經過上次那一遭,他對這些身外之物已然看淡許多,卻不想兜兜轉轉後,這差事居然落在他頭上。所以說,有時候人力還是敵不過命運的安排啊!
程貴跟程安玖說起前段時間整個北邊糧價瘋漲的原因,這件事是有人在背後煽風推動,辰王知道後,送了一道手諭到各州府衙門,命各州知府徹查嚴辦此事。
具體經過程貴也不清楚,只知道後來查到了高宏遠身上。由於高宏遠剛拿下北境供糧這項肥差,有朝廷欽賜的皇商資格,負責此案的官員不敢立刻將他問罪,只能悄悄上摺子請示辰王。不成想辰王尚未定奪,這高宏遠居然就失蹤了。
程安玖沒想到容徹居然暗中插手,心裡微微一震,面上卻是分毫未顯,淡淡開口道:「莫不是高宏遠知道辰王在查他,所以聞風先遁了?」
程貴抿了抿微微有些起皮的嘴唇,稍作沉吟後搖頭道:「這我也不清楚,高宏遠失蹤一事還是高家去衙門報官之後才傳出來的,北境第一趟供糧尚未完成便突然中斷,因此為父才被緊急召來當替補。」
程安玖發現程貴說到最後「替補」二字的時候,咬音極重,嘴角還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她心中只覺得好笑,看他那模樣似乎還挺委屈,此前不是絞盡腦汁想要爭到這個皇商頭銜嗎?就算現在是替補上位,可也一樣招人羨慕眼紅,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他倒還覺得委屈了?
至於高宏遠失蹤這件事,程安玖沒有多問,反正程貴也不知道什麼內情,就是知道也與她這個小捕快不相干。唯一能讓她有點興趣的,就是容徹是否藉著查哄抬糧價這件事一併治了高宏遠的罪,畢竟她和容徹對於何燦實的真實死因心知肚明。然而程安玖也只是將疑惑放在心中,對程貴她隻字未提。
說話間,趙嬤嬤從廚房裡端了一盤子熱騰騰的饅頭還有一碗小米粥出來了。她送到程貴跟前,淡淡道:「粗茶淡飯,程老爺將就用些。」
程貴沒有矯情也無半點客套,理所當然的應了聲,端起小米粥便大口吃了起來,不過一眨眼工夫,一碗小米粥全下了肚,隨後又抓起一個麥饅頭,三兩下就吃完了。
程安玖在他吃飯的時候回屋換公服,見文哥兒和武哥兒還在熟睡,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上前幫他們掖好被角,輕手輕腳的走出來。
院子裡,程貴詢問趙嬤嬤關於柳小蝶被綁失貞一事,是否屬實。
趙嬤嬤原想說自己不清楚,卻聽程貴長嘆一聲後說道:「這韓家也太不是東西了,前幾日居然還沒臉沒皮的上門求我出面幫他們退了與柳家的這門親事。哼,他們這是把程某當成什麼人了?」
趙嬤嬤張了張嘴,雖然她猜想柳小蝶經歷過此事或許會影響親事,但怎麼也沒有料到韓家居然這麼迫不及待,不等柳家姑娘身子恢復就開始盤算要退婚了,真是世態炎涼。
程安玖聽到程貴這話笑了笑,漫不經心的道:「這種薄情寡義的男人,早日看清了也是好,否則等柳小蝶過門後再被休棄,一輩子都毀在一個男人手裡,那才是欲哭無淚。」她說到這兒頓了頓,瞥了程貴一眼,接著道:「世道艱難,男女地位又極不平等,女人家要帶著孩子撐起一個家是千難萬難的事。如今能早早退了這門親事,免受日後這些可以預見的苦難,我不認為是壞事。」
程貴聽罷,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不是傻子,自然能從程安玖的話裡聽出弦外之音。當年他背棄林氏,納柳氏進門又扶正,這麼多年來對她們母女不聞不問,讓她們獨支門庭,受了不少苦。林氏最終積勞成疾,早早撒手離去,留下玖娘一個嬌弱女子,又得咬牙養育素娘留下的兩個孩子。這孩子,個性倒是堅韌得讓人心疼。
程貴定定的看著程安玖,布滿紅血絲的眼透出了絲絲愧意,懊惱自己過去怎會變成那樣,居然冷眼看著妻女受苦受難,卻遲遲沒有伸出援手。這會兒,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這種薄情寡義的男人,有什麼資格去評論別人的不是?
看程貴難過愧疚、悔不當初的模樣,程安玖的心情總算好了些,算這渣男還沒有渣到喪盡天良的地步。
「玖娘,這些年是為父對不住你們。」程貴啞聲開口道:「過去的事無法挽回,為父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只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可以好好補償你們。」
趙嬤嬤眼神一亮,挑起眼皮子望向程安玖,想要看看她的態度。
程安玖低低笑了笑,不緊不慢的說:「什麼補償不補償的,但凡有點骨氣的人都不稀罕,如今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苦,可也不像以前那般完全過不下去,就不勞您老費神了。再者,你現在說這些,要是被柳氏知道,不知道又會弄出什麼事,我可不想再有人突然上門來,二話不說又把我們家給砸了。」
程貴鼓起勇氣承認錯誤,願意放下身段向程安玖示好,不想卻換來她這番冷嘲熱諷,一時之間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難看得不成樣子。
趙嬤嬤見父女倆的關係好不容易有所緩和,怎麼一下子又鬧得這般僵,不由得緊張了起來。倒不是她貪圖程貴日後的補償,只是考慮到玖娘和容徹現在處得不錯,說不定哪天就要議親,到時候男方的人來下聘,女方卻連個主事人都沒有,難免要教人看輕。
思及此,趙嬤嬤連忙開口打圓場:「好了好了,玖娘妳也該上衙了,快去吧,文哥兒和武哥兒一會兒醒了我自會張羅他們用膳。至於其他事情也不必急於一時,晚些時候有空了再說不遲。」
程安玖也不想讓趙嬤嬤為難,順著她的意思點了點頭,對程貴說了聲「請自便」,抓個饅頭,自顧自出院門上衙去了。
程安玖走後,程貴問了趙嬤嬤近一個多月來他們的生活情況,又問起年前遣人從錦州府送來的年貨,是否都按單子上列的一一收到了。
趙嬤嬤也沒有瞞著,把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都說了,還簡單講了文哥兒和武哥兒感染屍毒的那一段。
程貴只是聽著便已覺得十分驚險,難以想像事情發生的時候,玖娘一個弱女子是怎樣承受這些,又是怎樣堅持熬過去的?
「你們怎麼沒寫封信送到錦州府給我?兩個孩子受了那麼大的罪,我居然什麼都不知道……」程貴紅著眼眶,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濃濃的鼻音。
趙嬤嬤沉沉吐了一口氣,苦笑道:「事情發生得突然,哪有時間想那麼多?好在有容公子和馮勇他們幾個幫忙照料奔走,玖娘才不至於那麼辛苦。」
「容公子?」程貴吸了吸鼻子,問道:「是上回在錦州府,和玖娘一塊兒查何燦實一案的那個仵作?」
趙嬤嬤點頭道:「正是。」
「玖娘和他……」程貴語氣試探,眼眸掃視著趙嬤嬤面上的表情,見兩人關係果如自己猜想的那般,心頭不覺有些不甘,「玖娘怎麼瞧上了一個仵作?」
這位容公子他見過,皮相是俊朗不凡,可到底也只是一個仵作,成日裡與死人打交道,身上陰氣重,晦氣得很,尋常人家的姑娘就是嫁給屠夫或販夫走卒,也不願意嫁給當仵作的。玖娘隨了林氏,有一副出眾的好相貌,不怕找不到好人家,犯不著委屈自己嫁給這樣的人。
趙嬤嬤看程貴一副嫌棄鄙夷的模樣,眼神頓時黯了下來,不高興都擺在了臉上。
雖然她一開始也覺得容徹是個仵作不吉利,可經過了那麼多的事情,她知道容徹待玖娘和兩個孩子是真心的,且始終如一,很是難得。放下心頭偏見後再看容徹,她便越發覺得世間男兒如他這般的難出其二,配玖娘再合適不過了。
趙嬤嬤嗤笑道:「怎麼?仵作怎麼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放眼整個大夏朝,能有容公子這般出眾技術的能有幾個?又有幾個仵作能被各地州府衙門奉為上賓,尊稱一聲公子的?程老爺,莫瞧不起人吶,撇開職業身分不說,能為妻兒遮風擋雨,時時放在心尖上疼愛,才是值得託付終身的好男人。玖娘眼光向來不差,老身也相信,容公子能給玖娘想要的幸福。」
被一個曾經的奴僕這般奚落,程貴覺得老臉都丟光了,可細想起來,趙嬤嬤說得也沒錯,容徹的大名在仵作這一行可是響噹噹的,特別是何燦實一案後,在整個錦州府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程貴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嗓子,正想轉移話題,就聽裡屋傳來一道清脆軟糯的聲音。
「嬤嬤、嬤嬤,我的衣衫放哪兒去了,怎不在炕櫃上?」
「孩子醒了。」趙嬤嬤看了程貴一眼,逕自進屋照顧孩子去了。
◎
過了上元節,衙門正式開門,當值與未當值的衙役都來了。差役房裡鬧哄哄的,捕快們圍著大班桌喝著熱茶說著笑,氣氛一團和樂。
張桂眼尖,一看程安玖進來,立刻站起來和她微笑打招呼:「嘿嘿,阿玖,新年好啊!妳家兩個小子又添一歲,可長個兒了?」
「新年好!」程安玖回道:「文哥兒和武哥兒不但長個兒,也懂事了許多。」
「還是妳有福氣,不像我家臭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皮得沒邊沒形的。」張桂雖然嘴上這樣說,可臉上帶著笑意。
程安玖笑著說:「孩子頑皮點才聰明。」
程安玖繼續與其他同僚互相問候致意,目光與姚映雪相碰時,姚映雪瓷白圓潤的娃娃臉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笑意,眸色尷尬。
程安玖想,大家同在一個衙署做事,總要相處合作,再說衙門裡就她和姚映雪兩個女子,要是這麼隔閡總是不好,不知情的還以為她仗著老人的身分欺負新來的小姑娘,沒有容人之量。
這般考慮後,程安玖神色如常,笑盈盈的與姚映雪寒暄:「許久沒見,小姚精神飽滿、元氣十足,看起來越發美了。」
其他同僚們見程安玖這麼說,也跟著附和道:「可不是,映雪姑娘越來越好看了。」
被人這麼直勾勾的盯著誇讚,姚映雪羞得滿臉通紅,心裡有些不高興,只是氣勢上卻不願輸給程安玖,強笑道:「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這得怪我叔父家的伙食太好,把我養肥了。」
程安玖原本還有些懊惱自己這話說得不適合,讓小姑娘被一群大老爺們調戲,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沒曾想姚映雪倒是應付得挺好,這樣有些調皮、自嘲的口吻,反倒容易融進圈子裡。再者,姚映雪搬出了叔父文師爺,其他人也沒有再打趣她的膽量。
在她沉吟間,姚映雪突然對她道:「聽說北境供糧這美差轉落在程老爺的手裡,恭喜妳了程捕快。」
大傢伙聽到這話不由得一愣,一臉不解,之前得到皇商頭銜的不是仙居府的米亨高宏遠嗎?怎麼一轉眼又變成程貴了?
別說與程安玖親近的馮勇和范霖一臉錯愕,就是程安玖自己,若不是今早見到程貴,從他口中得知這件事情,她也不知情。姚映雪八成是從文師爺那兒得知,只是不知道她這時候提出來是什麼用意?
程安玖似笑非笑道:「小姚恭喜錯了人,程老爺是否得到那份差事,與我毫無相干。從前我便是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以後也是如此,就算程老爺得了美差,身分地位水漲船高,那也是他的事。」
與程安玖共事多年的同僚知道她與程貴之間的事,也能理解她說這話的心情,一時之間俱是默默無言。
姚映雪見場面尷尬,抿了抿唇正想說些什麼來暖場,秦昊從外頭走進來,告訴眾人文師爺馬上要過來給大家發開工紅包了。大夥兒聞言眼神俱是一亮,等著文師爺到來。
程安玖第一次知道州府衙門也有這種開門紅的暖心之舉,心裡甚是高興,悄聲問身邊的馮勇往年衙門給大家多少紅包錢。
馮勇知道程安玖上次腦子受傷後忘了許多事,也沒有賣關子,壓低聲音道:「衙差是一兩,捕快是二兩,不知道今年紅包會不會漲點分量。」
文師爺很快就過來了,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意,將紅包一一發給眾人,活似財神爺。得了荷包的人暗地掂了掂分量,臉上俱是滿足的微笑。
發完了開工紅包,文師爺斂容對眾人道:「今年朝廷有新的指令下來,百姓民生和府城安寧秩序是第一要務,具體事項安排,遲些時候大人會親自傳達。再來,朝廷有意要設一個破案機構,清理積壓的陳年舊案,這件事過年前已經告訴過你們了。
「刑部那邊也有公文下來,要求各州府積極配合調查,所幸咱們衙門沒有什麼積案,只有年前的那宗斷頭無名女屍案未有進展,大人的意思是趕緊偵查,希望能在朝廷下派的按察使到來之前將案子給破了。」
說起那一宗撲朔迷離的斷頭案,大家的表情都有些僵,死者並非本地人氏,身分一日未明,就沒辦法繼續分析調查。
至於勒殺死者的那條鎢鋼項鍊,年前容徹說他有門路能查到項鍊的源頭,也不知查得如何了,文師爺的目光不經意的落在程安玖身上。
程安玖雖然已經從容徹那裡得知項鍊來自樓月國,且訂做這條鎢鋼項鍊的男人極有可能也是個穿越者,可這個猜測卻不能告訴他人,只好挑些能說的簡單告知眾人。
「容徹之前查到項鍊來自樓月國一個叫『一品櫝』的珠寶閣。據一品櫝的老闆所說,訂製項鍊的是個年輕男子,且根據他形容,該男子的外貌特徵與此前高田村村長所描述的極為相似,應是同一人無疑。只是這名男子的身分目前尚不清楚,但這條線索容徹應該還在追查,等他上衙了,再讓他親自向大人詳稟。」
程安玖這話說得輕輕淡淡,可文師爺和秦昊等人聽到耳中卻覺得驚詫。容徹的人脈之廣完全超乎他們的想像,居然憑著一條項鍊就查到樓月國那邊去了。
「既然如此,就等阿徹上衙再問吧。」文師爺微微一笑,隨後揚手讓該當值的人都回到各自崗位上去。
程安玖今日並未當值,但她卻未有懈怠之意,想著一會兒向文師爺取了斷頭無名女屍案的卷宗再細看一遍,理一理線索頭緒。
走出差役房的時候,范霖快步走近她,埋怨道:「阿玖,好啊妳,聽說你們昨晚去西市賞燈看舞龍獅,竟不叫我們一塊兒去,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程安玖笑著回應道:「也是容徹一時興起提出來的,要是早前就計畫好,還能落下你們幾個?」
馮勇也跟著走出來,伸手敲了敲范霖的後腦杓,怪道:「你是小孩子啊?去哪兒都要跟著,還能不能讓人有點私人空間了?」
范霖吃了馮勇一記,不忿的撇撇嘴,辯道:「我也不是為了自個兒考慮,阿舟心情不好,拉他一塊兒散心總比由著他在家中胡思亂想強吧?」
程安玖聽范霖提起周舟,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會兒還沒看到周舟的身影,不由得擔心道:「周舟心情不好?怎麼了?今天正式上工,他怎麼沒來?」
「妳說還有什麼事能讓周舟心情不佳呢?」范霖不答反問。
「是因為柳姑娘嗎?」姚映雪突然插嘴,慢悠悠的踱步靠近,一臉純真的說道:「聽說韓家已經託人正式向柳家提出退親了。退了這門親事,柳姑娘就是自由之身,這男未婚女未嫁,周大哥就有機會再得佳人芳心,他該高興才是,怎會心情不佳呢?」
程安玖心想,柳小蝶被退親這件事情,對周舟而言應是喜憂參半,范霖說周舟因此事心情不佳,尚不能完全詮釋周舟內心複雜的情緒。
一方面,誠如姚映雪所言,柳小蝶與韓起解除婚約,周舟便有機會追求柳小蝶;另一方面,柳小蝶受到的打擊和傷害讓他很是心疼,卻無力為她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女人被欺辱、被拋棄、被好事者當成茶餘飯後的話題,對她品頭論足、惡言詆毀。愛之切,傷之深,只有嘗過的人方能明白其中的滋味。
「我們不是周舟,不能憑自己的猜想去臆測他的意思。」程安玖微微挑眉,深黑的眸子波光閃動,道:「下衙後我們一塊兒去看看他,新年第一天上工,他居然缺席,真是皮癢了,晚上我見到周大嬸一定讓她好好抽他一頓,看他還要矯情到什麼地步。」
姚映雪聽得咋舌,馮勇和范霖卻是哈哈大笑,順著她的話頭附和道是,范霖更是興奮得跟中了頭彩似的,直嚷著要替周大嬸出力,幫她多抽周舟這渾小子幾鞭子。
姚映雪看他們三個親密無間的樣子,心生羨慕,而自己在這裡像個局外人,擠都擠不進去,只有滿眼的落寞。
◎
午後,容徹姍姍來遲,他將斷頭無名女屍案中訂製心形項鍊的男子的資料呈報給高府尹。
根據隱衛這段時間的奔走查探,該男子的身分已有了大概,只是尚未有確切的證據,但容徹認為八九不離十,畢竟此前他便推測這名男子可能是個穿越者,且個性張揚,喜歡將現代元素大剌剌的用在古代,順著這些特徵去調查,倒是有了些收穫。
這個叫白鶴亭的男子是個行商,近幾年來在樓月國與南境邊界小有名氣。無法得知白鶴亭穿越到大夏朝多久時日了,但此人倒是有幾分才幹,竟試圖複製一條「絲綢之路」。在他的推動下,樓月國與南境邊境的經濟文化交流確實比往年要廣泛些,只是後來南境穆府多有干涉,白鶴亭因此未能打開手腳去做,只能小規模的做些商貿交易。
關於白鶴亭的風評褒貶不一,只是這人兩個月前忽然失蹤了,與他有過貿易往來的人都不知道他去了何處。
高府尹看完報告,蹙著眉頭,半晌沉吟未決。好不容易查到白鶴亭這個人,卻不曾想,此人居然失蹤了,下落不明。
「大人不必苦惱,白鶴亭雖然失蹤了,可他的人際關係網並沒有隨著他不在而消失,在下會繼續查,試著從與他熟識的人口中打探關於白鶴亭的感情糾葛和恩怨情仇。」容徹淡笑道。
高府尹抬起頭來,見容徹笑意悠然似有把握,心頭莫名有了底氣,點頭道:「阿徹你辦事,本府自是信任,若是需要人手協助,只管向秦昊要人。」
容徹點點頭,隨後告知高府尹他接了個案子,明日要出城。高府尹問他接了什麼案子,要到哪裡去驗屍?
容徹說:「高大人想必也聽說了高宏遠失蹤一事,今日婁通縣那邊傳來消息,發現一具疑似高宏遠的屍體,但不能完全確定,殿下讓在下過去看看。」
高府尹知道辰王最近在查高宏遠,由於高宏遠突然失蹤導致北境供糧中斷,這才讓錦州府的米亨程貴接手,沒想到今日便發現疑似高宏遠的屍體,這裡頭是否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
高府尹暫且壓下心頭疑惑,微笑著對容徹說:「既是殿下的命令,你便遵照囑咐好好表現,白鶴亭這邊若是兼顧不來,便暫且放一放,本府自會安排其他人去查。」
「大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數。」容徹笑了笑,施禮後從容退出書房。
差役房內,程安玖聽到婁通縣那邊發現疑似高宏遠的屍體後,亦是一臉驚訝。
「怎麼死了?他殺?」
容徹點點頭,應道:「聽說屍體是在婁通縣城門外的一條運河發現的,面部皮肉被沙石沖刷過,已無從辨起。婁通縣縣令找來報案家屬認屍,由於死者身上的衣裳乃是出自高家繡娘之手,又與高宏遠失蹤當日衣著相符,因此確認屍體為高宏遠。當地仵作已經做過了簡單的屍檢,死者頭部有外力擊打傷,判定為他殺。」
「那你親自過去查此事,是覺得高宏遠的死並不簡單?」程安玖眼中閃動著光澤,一瞬不瞬的看著他。
容徹並不避忌差役房裡其他幾個小捕快的目光,伸手刮了刮程安玖的鼻子,語氣寵溺的誇道:「聰明。」
程安玖嘴角揚起一抹淺淺笑意,想了想,問道:「程貴接手北境供糧一事,也是你安排的?」
「是。」容徹一臉淡然的說道:「這事並非刻意,而是水到渠成。」
程安玖明瞭的點點頭,當初最有實力角逐這份差事的三大巨頭,何燦實已死,高宏遠失蹤,只剩下程貴,這差事自然就落在程貴頭上,難為她剛剛還自作多情的想多了。
「怎麼?妳不高興?」容徹挑眉看著她,眼睛裡有淡淡淺笑,「妳要是不高興讓程貴白撿這個便宜,我可以換其他人來做,雖然我這個王爺沒什麼實權,可在自個兒封地上還是有說話權的。」
程安玖看著他這副討好的模樣,不由得笑出聲,心裡卻覺得軟軟的,低嗔道:「虧得沒讓你攬大權,不然就你這般行事,我不得白擔一個禍水的名頭?」
容徹樂了,捏住程安玖的手,眼神直勾勾看著她,嗓音低沉而沙啞:「禍水又如何,誰讓我喜歡呢?」
程安玖白了他一眼,嗔罵道:「不要臉!」
因程安玖不當值,左右無事,兩人便相攜先下了衙。
路上,程安玖聽容徹說起明日一早就要出發趕路,心裡不免心疼和牽掛。雖然知道劉嬤嬤一定會為他準備好點心乾糧,可程安玖也想盡一盡女友的職責,遂挑起車廂幕簾,吩咐趕車的白虎去一趟東市,她要採買一些食材,給容徹做些好吃的帶著。
白虎脆聲應了聲「是」,笑著將馬車趕往了東市。
車廂內,容徹一把將程安玖圈在懷裡,白皙光潔的下顎抵在她的肩窩上,低頭深深的嗅了一口她身上那股令他無比著迷的淡淡馨香,啞聲道:「是不是捨不得我離開?」
「嗯。」程安玖並未矯情否認,她仰起頭,大而明亮的眸子清黑濕潤,濃密捲翹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般的撲閃著,白皙的手撫上他的面頰,輕輕摩挲著,低聲叮嚀。
「路上小心些,把白虎和秦雀他們幾個都帶上吧,雖然你身邊還有隱衛,可明面上的人太少,就怕遇到一些起了心思的賊人,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還有,南方那邊雖然比北方溫暖,可氣候潮濕,且時有瘴氣疫疾發生,你要多注意防護,最好一會兒去找徐大叔開些預防的藥物一併帶著,還有……」
不等程安玖將話說完,容徹便扳過她的身子,低頭吻住她。
這個吻很深、很長,纏綿繾綣,密密實實的,讓程安玖幾乎產生窒息的錯覺。
待唇瓣分離的時候,程安玖已經渾身無力的癱軟在容徹的懷抱裡,氣喘吁吁,雙頰滾燙,緋紅得宛若車窗外天邊的晚霞。
「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嘮嘮叨叨的了?」容徹的鼻尖觸碰著她的,聲音裡帶著微微喘息,還有一絲未退去的笑意。
程安玖還有些懵,睜著無辜的大眼睛反問道:「什麼?」
「說妳像個小管家婆一般嘮叨。」容徹又蹭了蹭她的鼻尖,輕笑了一聲。
「哼!」程安玖故意虎起了臉。
「我話沒有說完呢。」容徹忙摟緊她,柔聲說:「就算如此,我也樂意被妳嘮叨。玖娘,過去的日子我都是一個人,從未有人在身邊提醒我、關心我這些。可自從有了妳,我才覺得活在燦爛的陽光裡,每天都是幸福的。」
程安玖的心倏然就像灌了蜜一般,甜得發膩,她很高興自己能成為容徹生命裡的陽光,能帶給他幸福,而容徹給她的又何嘗不是如此?
「亦琛……」程安玖動容的喊著他前世的名字。
容徹低頭看她,卻見她修長的雙臂如同藤蔓一般纏上他的脖子,櫻紅柔軟的唇瓣主動熱情的貼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