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淮河,沿途的旅人便多了起來,地界還處於江浙,兩場雨一下,滿地濕氣,走在路上便有種說不出的黏糊感。
這季節氣候反覆,極容易得病,時常有馬車從身邊經過,遙遙便是一個拖長的噴嚏。
兩隊人一前一後的照常趕路,楊晉也依舊同聞芊保持著距離。
白日停車休息,聞芊在道旁的小攤上百無聊賴的翻揀水果,耳畔恰聽到楊晉在不遠處說話,偶爾掩嘴輕咳。
「哥,是不是昨晚沒睡好?今天要不我守夜吧。」
「沒關係,只是剛好嗆到了……」
她心裡一計較,彎腰揀了幾顆新鮮的梨。
一整天風塵僕僕,傍晚照例找地方歇腳。官道上的客棧賺的都是流水錢,飯菜很不走心,最初兩天的新鮮勁過去後,游月幾人也沒那麼愛蹦躂了,終於感受到長途跋涉的疲憊,差不多吃過飯便早早上床就寢。
等樓上樓下的客人都已回房休息,聞芊才輕手輕腳的走到廚房。
那個年輕的廚子正蹲在灶前看火,瞧她進門來便趕忙起身,聞芊擺擺手,繞過他掀開鍋蓋,白氣刷刷的往外冒,帶著一股清甜的香氣。鍋裡的雪梨肉白如雪,盛到碗中與紅棗、枸杞相映,顯得越發甘甜可口。
她把冰糖雪梨裝好,給了廚子一把銅錢的封口費:「不能告訴別人這是你煮的。」
她隨即拎著食盒出門找楊晉去了。拿甜食哄人這種法子是她六歲前玩剩下的,乍一看有些單薄無力,不過一個蘿蔔一個坑,對不對症還得看人。
聞芊在客棧尋了一圈,房間內不見人影,等繞到後院才發現他在那裡練刀。
記憶裡,似乎很少看見楊晉拔刀,他不太愛沾血,多數情況下能不動手就不動手。
冰涼如水的清輝中,雪亮的刀光像是流星閃電,不經意落下的月華在刀口起勢時擦過一絲細細的光芒,但很快都隱沒在那漫天飛雪似的一招一式裡。
楊晉不穿官服的時候,總是偏愛箭袖,墨色的上衣束在玉帶之中,腰身緊窄,隨著刀風繃出結實的肌肉來。耳畔聽到腳步聲,他周身的鋒芒倏地一收,整個人像手中那把寒光遍隱的繡春刀,眸色冷凝的看過去。
聞芊背著手在後面,正慢悠悠的走過來。
一見是她,楊晉眼底的戾氣瞬間淡去不少,抬頭望了一眼天色。深更半夜,她挑了個最清淨的時間來找自己,會是為了什麼?他心中莫名生出些微弱的期待。
荒野裡的小店連蠟燭錢也要省,牆外紙糊的燈籠在夜風中輕晃,那抹不甚明亮的昏黃與銀白的月光交織,她的臉從晦暗不明的陰影裡浮出,眉目間有妍麗的笑。
這樣的神情,並不陌生。認識這麼久以來,除了他跑樂坊之外,聞芊倒也不是沒有主動上門拜訪過,但仔細想了想,她的每一次笑臉相迎好像都帶了目的。
初遇時是為了讓錦衣衛撤出樂坊,第二次是為了上清涼山莊,第三次是為了青梅竹馬……這麼一推算,楊晉先前生出的那絲期待便很快平復下去,只沉默著垂首收刀入鞘。
「楊大人。」聞芊不自覺放輕腳步,眉眼上端著笑意,「在練刀呀?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不然你再練會兒?」
不著痕跡的將她的表情打量一遍,楊晉把刀放在石桌上,終究還是開口:「有事嗎?」
見他出聲,聞芊已覺事成功了大半,「別這麼提防我,又不會吃了你,來,你先坐。」
她硬生生把他摁在凳子上,這才將藏在身後的食盒拿到身前,擺在他手邊,笑靨如花,「是好東西。」
然而,楊晉卻在看到那食盒時,目光明顯的暗了一暗。
聞芊並未察覺,俯身打開蓋子,雪梨的甜香猶在,盡職盡責的撲出來,「怎麼樣?冰糖雪梨。瞧你似乎染了風寒,吃這個正好清肺止咳。」
瑩白瓷碗中的梨肉映入眼簾,他心情不自覺的往下沉。
聞芊仍忙活著往裡面灑杏仁碎,取出勺子放到他手中,「嘗嘗看,照你的口味做的,味道應該不差,若是不夠鍋裡還有,我去給你盛。」
話音剛落下,楊晉便將湯匙輕擱入碗內,匡噹一聲脆響。
他眉峰皺起深深的紋路,低聲道:「這一次,妳又打算要什麼?」
一瞬間,徐徐的北風戛然而止,四周的空氣像是凍結一般,帶著冷意。
聞芊聽到這句話怔了怔,又不在意的眨眼笑道:「一碗糖水而已,我還能要什麼呀?」
「是啊。」楊晉神色不變,口氣卻略陰鬱,「一碗糖水而已,我怎知道妳想要什麼?」
她總是如此。沒來由的示好、獻媚,一路避重就輕,等最後才道出有所求,然後自己就心甘情願的替她鞍前馬後。他是不是太好說話了?才放任她一而再,再而三這樣……
到這個分上,聞芊也覺察出他的語氣並非玩笑,一時間唇邊的弧度漸漸凝滯。
短暫的寂靜後,她盯著他的眼睛,「你什麼意思?莫非我對你好就一定有所圖?」
他避開視線:「是與不是,妳心裡清楚。」
「我不清楚。」她反駁,「覺得我對你有企圖?那當初你查唐石利用我的時候呢?」
楊晉強壓著情緒,「這一路上,誰利用誰還說不準呢。」
聞芊被他這態度弄得一肚子無名火,拍桌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們錦衣衛平時是不是都是這麼斷案的?也難怪詔獄裡出那麼多冤假錯案!」
「我小人之心?」楊晉跟著拍桌而起,四平八穩的瓷碗愣是被他掌力震得彈了起來。
「好,那妳倒是說說。妳不是放不下樂坊嗎?妳不是不打算上京授藝嗎?眼下突然改主意又是為什麼?」言罷,他自嘲的一笑,「可別說妳是因為捨不得我。」
聞芊竟難得被他問得一陣語塞,半晌吭不出一聲來。
她這般表情顯而易見,不用質問就知道被自己言中,楊晉胸口沉重無比,一把握住她手腕往身前拽了拽,「妳平日裡不是千方百計的勾引我,吵著嚷著要以身相許嗎?」他星眸如刀鋒般刺人,簡直帶了些殺氣騰騰,「我給妳這個機會,妳許啊!」
這番言語滿是挑釁,又含著分明的嘲諷與戲弄。
聞芊被他拉了個趔趄,腦中像是炸開了煙花,她原就禁不起激怒,現下聽了這話,越發將那股不服輸給逼出來,當下毫無猶豫,伸手揪住他脖頸處的衣襟,猛地往下一拽,仰頭狠狠吻了上去。
楊晉本在氣頭上,冷不防被她咬住嘴唇,思緒驟然一片空白。聞芊發起瘋來像是收不住勢,狂風驟雨似的在他口中席捲,甚至貝齒磕在他齒間也渾不在意,雙唇覆在舌尖上用力吮舔,又來回撩撥,時鬆時緊,彷彿想將他最原始的欲望一併牽出。
在愣過片刻後,楊晉回過神來,怒火把他所有的吃驚和遲疑全數焚毀,他驀地扣住聞芊的雙肩,轉身將她壓在牆上,毫不示弱的吻回去。
從咬到舔再到吮,她怎麼做的他也一個不落的依樣反擊,唇齒間的血沿著嘴角滑下,此刻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不自覺將力道放大,再放大,手指兜著她的頭,發狠般的將聞芊整個人壓在懷中。唇齒追逐,互不相讓。
此刻如有外人,大概得被如此凌厲霸道的「以口相噙」驚住。
那些逢迎躲避時傳出的碎吟和吮吸聲,糾纏出令人心蕩神馳的熾熱。
周遭的氣息終於在這個無比「認真」的吻裡沸騰起來,饒是互相較勁,那些異樣的呼吸聲也一寸寸的撥動著神經,他口中越發潮濕,身上的溫度不可抑制的滾燙,周遭的血液似乎都湧向同一處,四肢酥麻……
男子遠勝女子的耐力到底讓楊晉占上風,聞芊在呼吸耗盡前反守為攻,伸手把他反推到牆上,來去如風似的猝不及防又鬆開唇。
兩人相顧無言的各自喘息。楊晉目光灼灼的看她,抵著冰冷的石牆,抬起手背擦去唇下的血跡與水漬。聞芊卻突然拉住他的手,猛地摁在自己胸上,甚至還引著他揉捏兩下。
楊晉微微一怔,指尖傳來的綿軟讓後背不可抑制的起了一層細慄。
近在咫尺的那雙嫵媚桃花眼中帶著從容不迫的神情。
「不就是以身相許嗎?我聞芊說到做到。」她一字一頓的挑釁,「你隨時來我房裡,我隨時奉陪,就看楊大人你自己敢不敢了。」說著,將他的手往旁一甩,頭也沒回的走了。
石桌上的雪梨湯早已放涼,微風吹不起半點漣漪。
原地裡,楊晉收回視線,垂目用拇指抹了抹嘴唇。
隱約的疼痛還在其中蔓延,他發現手抖得有些厲害,攤開五指在眼前看了,才覺得掌心燙得像是躥起了火……他無言的緊緊合攏五指,最後又頭疼的摁住眉心。
另一邊,走得趾高氣昂的聞芊回了房,倨傲的插上門閂,倨傲的掩上窗戶,再倨傲的卸完妝,最後直挺挺的仰面倒在床上。年深日久的木床當即發出哀鳴,好似下一刻就要分崩離析。餘音尚未斷絕,就見她拿起軟枕罩住頭,在背面上狠搥兩下,心煩意亂的嚎了兩聲。
這叫什麼事啊!她明明是去送甜湯,怎麼搭上一個「以口相就」不說,倒頭來還多添了個「以身相許」!
尚未從方才的混亂中走出來,這一夜簡直過得亂七八糟,細想更是不堪回首。
實在不願面對現實,聞芊索性把被子一蓋,決定天大的事等睡完再說。
一晚上風聲疏狂,惡夢連連,好像有無數個楊晉在輪番踹她的門,場面很是可怖,且一幕接著一幕,沒完沒了。
好不容易睡醒了,總以為已經躺了三天三夜,她趴在床頭去看更漏,竟不過辰時而已。
做了整夜的夢,再加上受驚不小,聞芊疲憊得四肢無力,骨頭縫裡都泛著酸水,她眼底下兩圈青黑,草草拿脂粉遮住,才拖著雙腿推開門。
「吱呀」一聲響。偏不巧,對面也有人將門打開,許是出於本能,聞芊抬起頭,不經意與那人對了個正著。眉眼俊逸的青年,眸中帶著分明的倦意,乍然望向她時好似沒反應過來,目光有些怔怔的。彷彿劈頭打了個雷似的,聞芊匆匆別過臉,暗自朝著地上齜牙。
到這會兒了才知道他們兩人的房間是相對的。
經歷了昨晚的「衝動亂性」,她實在是不想和楊晉同行,便刻意放慢腳步,等他先下了樓,自己方慢條斯理的走出去。
樓下,早食已經擺好,游月一行不知幾時和這幫錦衣衛攀上交情,將桌子拼成一張,正其樂融融的坐在一塊兒用飯,見她下來,揚起筷子招呼道:「師姐,就等妳啦,快來吃飯!」
十來個人圍桌而坐,當中何其扎眼的空了一個椅子,兩邊的人自不知他倆剛吵完一架,很貼心且理所當然的給她留了個緊挨著楊晉的位子。
「咱們這行哪有你們想的那麼好混。」施百川嗓門大,猶在侃侃而談,「幹的都是體力活,逮人、審人,從北往南來回跑,光是這樣還不夠,連審人都是有講究的。」
清晨人少,滿客棧就他們一行,因此他才敢肆無忌憚。
「什麼講究?」菱歌捧碗好奇的問。
一見有人搭理,施百川更來了勁,「單拿廷杖來說吧,上頭下旨要打多少大板,妳可不能掄棍子就幹,有的人打得了,打死算完;有的人打不得,只能意思意思兩下。還有那些平日裡有仇的,正好能藉此機會出口惡氣。碗口大的棍子,要做到一棍下去,表皮無傷,筋骨寸斷……難吧?所以眼下啊,最吃香的還是那幫東廠的閹人。」
聞芊不便開口,一聲不吭的坐下。饒是四周不算擁擠,靠得這麼近,手肘也若有似無的擦到了。楊晉坐在那兒沒事人似的埋頭吃飯,她看在眼中,立時生了不悅,手端起碗,毫無胃口的拿筷子在米飯裡戳了一陣。
最後,她將筷子往上一擱,放回桌上,賭氣道:「我不吃了。」
周遭吃得正歡的眾人皆不明所以的面面相覷,紛紛停了動作看她。
楊晉嚼著嘴裡的菜,目光有意無意的斜過去,半晌似也覺得味同嚼蠟,面無表情的在她面前把碗擱了,「匡噹」一聲響,很有點旗鼓相當的意思。
這情形,哪怕再遲鈍的人也多少發現出其中的微妙來。
原在嘻嘻哈哈的眾人當即止了聲,各自捧著碗安分的扒飯。
施百川小心翼翼的嚥下一口粥,試探性的小聲問道:「哥,你也不吃啦?」
楊晉沒說話。聞芊悄悄橫了他一眼,覺得這人居然模仿自己,好不要臉!
她把碗端起,張口叫朗許:「小朗!和我換位子,我不要坐這兒。」
朗許正扒了口飯,聞言自無二話,順從的起身來讓她。中間隔了人,還是個身形龐大的人,登時就像是隔了一座大山,讓聞芊瞬間覺得心情好多了,也有了心思肯喝幾勺粥。
繃成一根弦的氣氛到此才有所緩和,見她開始用飯,楊晉在心中暗嘆,重新提起筷子。
飯桌上被這一段暗潮洶湧的經過捲得鴉雀無聲,一時沒人再開口插科打諢,只聽到碗勺相撞的脆響,文靜得像是大戶人家的「食不言,寢不語」。
聞芊心不在焉的吃了兩根鹹蘿蔔,旁邊的游月大概是此前聽施百川說了些什麼,忽然湊過來:「師姐,咱們這是要去徐州落腳啊?」
聞芊低低嗯了聲。
「可上京不是應該走鳳陽府那條道更快嗎?怎麼繞了遠路?」
一直以來聞芊只想著隨錦衣衛總能進京,倒沒留意過路程的問題。聞芊被她問住,轉過頭本欲去找楊晉,但轉念想到他估摸著又不會搭理自己,只好在桌下踢了踢對面的施百川。後者衝她聳聳肩,示意自己也不清楚,聞芊顰眉努努嘴,讓他去問楊晉。
施百川無奈了好一會兒,鑒於腳實在是被她踹得退無可退,他只能哼哼兩聲,「……哥,聞姑娘問你,咱們為什麼去徐州不去鳳陽。」
楊晉連頭也沒抬,「走徐州那條道主要是為了去濟南,臨行前接到趙大哥的書信,楊千戶現在人在濟南,我必須過去一趟,返京倒是不急。」
說完,似是想起什麼,他面對著施百川:「皇后娘娘大壽是什麼時候的事?樂師要在多久前進宮?」
施百川一頭霧水,正打算說不知道,回頭才意識到他是在問聞芊,心下更鬱悶了,不情不願的又把話朝對面重複一遍。
聞芊想了想:「皇后壽辰是在明年三月,但樂師正月底就得入京,來得及嗎?」
儼然被當成信使的施百川白眼直翻,眼見楊晉半天沒反應,只能道:「哥,聞姑娘問你來得及嗎?」
「來不及。」楊晉淡淡喝粥,「趁早改道吧。」
施百川很盡職的轉頭:「聞姑娘,我哥讓妳趕緊走。」
雖知曉楊晉是故意這麼說,聞芊還是忍不住咬咬牙,固執的哼了聲,「我偏不改道。」
就猜到她會如此回答,楊晉也不意外,繼續吃他的飯,然而剛把筷子伸出去,斜裡有人先他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面前盤中所有的包子全數夾到朗許碗裡。
視線裡的包子快疊成了山,朗許簡直不知要如何下筷,側頭去看聞芊。她不在意的給他盛了碗粥,笑容燦爛,「你每天趕車多辛苦,吃得飽點才有力氣呀。」
朗許忙伸手比劃:我已經吃飽了,妳問問楊大人餓不餓?
聞芊想也沒想便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說這點不夠啊?」言罷就將楊晉手邊的麻醬燒餅給他端過來。
朗許:「……」
見他還想比劃,聞芊把他抬起來的手摁下去,施施然起身,「你慢慢吃,我消消食。」
頂多也就喝了一碗清湯似的米粥,實在看不出她到底有什麼消食的必要。
看著手邊空空如也的餐盤,楊晉默了片刻後,嘆了一聲,無奈的撂筷,「你們慢用。」
隨著這兩個人的相繼離席,幾乎所有人都不同程度的鬆了口氣。
施百川目送他倆從相反方向走遠,瞧見朗許眼中的茫然,伸手過去在他肩頭拍了拍,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他們倆吵架是這樣的,習慣了就好。」
聞芊有個不錯的優點,就是無論臉皮撕得有多破,在正事上她都不會感情用事。
所以,哪怕和楊晉都快鬧到天上去了,該上路還是得上路。
坐在馬車中,車廂搖搖晃晃,從偶爾掀起的簾子能看到車外蒼茫的天空,入冬了,又向著北,江南的溫柔如水只能在記憶裡勾畫。因為起得早,又被這車子晃得昏昏欲睡,菱歌和游月坐得東倒西歪,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是隨時能睡過去。
一連住了兩三天的驛站,今天應該可以尋個鎮子好好的休息一下。聞芊正這麼想著,車子忽地一頓停了下來。等了片刻也不見動作,聞芊打起簾子看出去——
青山掩映的二十道灣間,一條河阻了去路。南邊山多水多,有河並不奇怪,只是那河上架著的木橋卻被前幾日下雨而暴漲的急流沖垮,現下正攔了道在修繕中。
橋邊的小酒肆裡站著個年輕的老闆娘,比聞芊大不了幾歲,身段婀娜,體態風騷,大冷天還拿把團扇輕搖,乍一看去,很有些姿色。
施百川問她橋還要修幾日,她卻蓮步一轉走到楊晉跟前,倒也是個會挑模樣的。
「前天斷的,昨天才來人攔路,怕是要修個十天半月了。」
言罷,她身子往他胳膊上一靠,勾著梅花妝的鳳眼瞇起來,嫵媚的笑道:「怎麼樣,幾位小哥要不要在我這兒住下?東西什麼都有,價錢好說。」
同樣是女人,脂粉味卻大不相同,胭脂這種東西,若不精心調製會帶著礦石的氣息……其實並不好聞。聞芊素來在脂粉上很下工夫,哪怕是尋常的頭油也要讓人千里迢迢的從京城帶來,因此她身上的味道從不違和,甚至有些渾然天成。
而現下乍然和這山野間的女子如此親密接觸,楊晉自然而然有些不太習慣。
「這附近可有別的路?」
馬車內,發現聞芊在車窗邊看得認真,游月忍不住湊過去。
映入眼簾的便是這幅欲拒還迎的畫面,風情萬種的賣酒老闆娘半倚半靠的挨在楊晉身邊,兩人聊得甚是投機的模樣,她手指還時不時在他臉上撩幾下,好似恨不能把「勾引」兩個字插在腦門兒上。
不知是不是多想了,聞芊總感覺楊晉很有些享受其中,甚至不經意閃過來的目光裡還帶了不少輕蔑。
好了不起的樣子。她裝作不在意似的忿忿把簾子丟下,偏在這時,前去詢問的小廝折返回來,仰頭巴巴兒的叫聞姑娘。聞芊只好又掀了上去。
「楊大人那邊說,因為漲水斷橋的緣故,咱們可能要繞道。」
她輕飄飄的應了一聲,「那就繞吧。」說著,她招呼朗許繼續趕路。
過不了河,一群人沿著河岸而行,在傍晚來臨前抵達了最近的一個小鎮。
比起沿途那些老舊的水馬驛,鎮上的客棧簡直溫馨可愛,久違的叫賣聲惹得人心頭蠢蠢欲動。游月放下包袱便拉著朗許準備去街上逛逛。朗許因為身形高大,走出店門時不得不勾著頭,引得路人頻頻回顧。
施百川正開門叫小二打熱水,就看到楊晉穿戴整齊似乎準備外出。
「哥,你去哪兒?」
楊晉答得簡短:「去寄封信。」
知道是要寄往濟南的信,施百川瞬間會意,也沒再多問。
畢竟濟南府裡有個對楊晉而言十分重要的人物,此人非常追求規整與細節,因此哪怕是繞道多耽擱幾日,也要事無鉅細的向他回稟。
眾人收拾好行李,各有目的地的自行散開。
今年正是科舉之年,幾個月前秋闈結束,眼下到處都是返鄉的秀才,連這小小的鄉鎮也不例外,遍地彌漫著一股酸腐氣。聞芊在雜貨攤前閒逛時就遇上一個,端著把折扇滿口酸詩,她揀一樣東西他就唸叨一句,一路形影不離,弄得人煩不勝煩。
「綺羅嬌容,佳人如玉……我瞧這玉鐲挺配姑娘,姑娘若是喜歡,不如我買給姑娘?」
平日裡樓硯嘰嘰歪歪已經很讓人火冒三丈了,眼下聽了這位天賦異稟的嘮叨方式,兩相一對比,聞芊才發現自家人的可愛之處。
正想找個由頭把這話癆打發掉,眼角餘光突然看到楊晉走來,她心頭一琢磨,覺得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乾脆換了笑顏柔聲道:「公子這樣大方,叫小女子如何受得?」
嘴皮子磨了快一炷香,連口都說乾了總算得佳人青睞,折扇公子有點受寵若驚,連聲道:「受得,受得,以姑娘這樣的人品容貌,當然受得。」他一雙眼睛盡在聞芊臉上打轉,一面往懷裡掏銀子。
瞧準那人走近,聞芊秀眉一挑,忽然扶著額頭,重心不穩似的靠在一邊,折扇公子愣了愣,立時伸手抱住她,「姑娘,沒事吧?」
「沒事……就有些頭暈。」她不著痕跡的朝旁瞥了瞥,「可能是白日裡趕路太累,休息會兒便好了。」
「那怎麼行。」美人在懷,折扇公子不免神魂飄蕩,「姑娘身子這般單薄,倘若受了寒可怎麼是好,還是隨我看大夫要緊。」
「這……哪敢這般勞煩公子。」
「不麻煩,不麻煩。」折扇公子扶起她,「自然是姑娘妳要緊了。」
言語間,身側的楊晉正目不斜視的走過去,從始至終沒轉過眼。
幾乎是在人拐進小巷的一瞬,聞芊驀地掙開折扇公子的手站起身,回眸衝著人離開的方向冷冷哼了哼,像是扳回一城,不由得通體舒暢。
「姑娘……」眼見聞芊要走,折扇公子伸手去拉她,「妳不看大夫啦?」
指尖還未碰到,她猛然拔了簪子,動作極快的抵在他咽喉處,似笑非笑的開口:「再跟著我,我就讓你去看大夫。」
好好的一個美人,怎麼說翻臉就翻臉!折扇公子雖好色,但也知道惜命,尖刃當前立馬規矩了,兩手抬起來,忙討好的笑道:「不敢,不敢。」
聞芊自鼻中發出一聲不屑輕哼,把人往前狠狠一扔,這才轉身離開。
回到客棧時,天已經黑盡,小二在麻利的上菜,菱歌擺好碗筷,乖巧的叫了聲師姐。
她低低應了,頭也沒抬,讓小二把熱水送來,抬腳上樓準備沐浴換衣裳。
因為察覺她與楊晉不和,飯桌又很微妙的拉開一段距離,各自分開落坐。但儘管是這樣,菱歌還是很懂事的給兩邊都盛上熱飯。
小客棧的招牌菜是豆花,一幫大老粗對調料一竅不通,她便一小碟一小碟的準備好,到施百川身邊時,聽他道了句謝,又補充:「先別給我哥盛,他可能要晚些時候回來。」
她把調料的小勺放下,這才發現缺了個人:「楊大人不在?他去哪兒了?」
想起走前同自己說的寄信一事,施百川自是一臉正經:「當然去辦正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