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國。
京郊。
景德二十一年,仲秋,八月初八。
月夜,朔風乍起,稀疏的幾點星光將一長一短兩個身影拉得極長。
「東東,我們倆這種行為,可稱得上私奔?」
「……」
「你為什麼不把翠花也帶上?這樣咱們三人一道私奔,路上也熱鬧些。」
「……」
「你老實跟我說,你是不是喜歡翠花?」
「……」
「你既愛慕她,又為何要跟我走?」
「……」
「你有沒有想過,被抓回去有什麼後果?」
「……」
「沒想過?你居然沒想過!做狗,豈可如此不顧後果,隨心所欲。」
「……」
「你怕不怕?」
「……」
「我有些怕的。」
「……」
「你最怕誰?」
「……」
「小師弟?東東,你果然跟我是一條心啊。老爹是隻紙老虎,沒甚用處;師姐心最軟,我只要朝她哭兩聲,她保管心疼死;就那廝最是陰險狡詐,表裡不一,被他逮到,咱們倆都沒有好果子吃!」
「……」
「說到吃,東東我餓了,你餓不餓?」
「……」
「哎!若不是他們逼咱們分開,咱們也不用離家出走,連頓熱飯也吃不上。」
「……」
「你說老爹他怎麼想的?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我去相府做丫鬟,他腦袋不是被驢踢了,就是被門夾過了。」
「……」
「東東啊,你可知道大宅門做丫鬟有多難。那些個色鬼老爺、色鬼少爺專門喜歡朝丫鬟下手。」
「……」
「這世上,哪有做父親要賣了女兒的,莫非,我不是他親生的?」
「汪!汪!汪!」
被喚作東東的黑狗突然站起來衝四周叫喚幾聲,十分警惕的擋在紅衣女孩的身前。
「小妹妹,聲音這麼好聽偏偏跟隻狗說話,嘖嘖嘖,太冷清了,哥哥們來陪妳如何?」
不知何時,面前站了四名黑衣男子,為首的男子從懷裡掏出個火摺子。
「喲,還是個小美人啊,長得不錯!」
「大哥,還是個丫頭片子,身子還沒長開,能不能吃啊?」
「哈哈哈!老四,你不知道咱們大哥最喜歡的就是丫頭片子嗎,那滋味……吃著才帶勁啊!」
「老大,悠著點,細皮嫩肉的,可禁不起你折騰!」
「你,想吃我?」女孩的聲音不大,卻極為清脆動聽。
「小妹妹,若不想我吃,妳來吃我,也是一樣的。」
「大哥,真有你的!」
「大哥,人家還是個小姑娘!」
女孩臉上絲毫沒有一點害怕,小手撫了撫東東的腦袋,「東東,擒賊先擒王,你意下如何?」
東東被女孩撫摸得極為舒服,嗚嗚幽吠兩聲,正要撲過去,一道寒光閃過,耳邊傳來四記悶聲。
抬頭一看,四個賊人突地已成四具屍體,橫陳在路中間。
女孩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著夜色中慢慢靠近的熟悉身影:「完了,要沉塘了!」
「妳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
景德二十五年,初冬。
京城南四牌樓。
一夜寒雪在清晨時分將將止住。
林西手捧著白玉手爐,髮髻上沾著些許白雪,不停的跺著雙腳,吸著鼻涕,探頭探腦的立於暖閣後的梅樹下。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暖閣彷彿已沉睡千年,並無一絲動靜。
林西狠跺了幾下腳,終是後知後覺的明白了,為什麼給小姐送手爐這麼體面的差事,會落到她這個灑掃庭院的粗使丫鬟身上。
門「吱呀」一聲突然打開,一個目光如炬的中年婦人陰沉著臉,手持戒尺,朝林西輕輕一點。林西此時正咧著嘴,用力吸著剛滴下來的清水鼻涕。
婦人轉過臉,對著暖閣裡四位小姐幽幽道:「妳們說,這丫鬟如何?」
「譚嬤嬤,依我看,這丫鬟愚笨至極。」
林西耳尖,聽出說話的是大小姐高茉莉,羞愧的把頭深埋在胸前。
「哦,何以見得?」譚嬤嬤深邃的眼睛裡無一絲波瀾。
「說此人愚笨,原因有二。」高茉莉不緊不慢道:「其一,凡我們姐妹院裡的人,都知嬤嬤授課共兩個時辰,每半個時辰休息一刻。偏這丫鬟一無所知,可見她日常並未把主子的事情擺在心上,這樣的僕人要來何用?」
「其二?」譚嬤嬤抬眉。
高茉莉輕蔑的向暖閣外看了一眼,「其二,即便她事先一無所知,總有眼睛,總有嘴巴,偏她一不打聽,二不觀察,只一味在寒風底下傻等。手爐已冷,是一重罪;擾了嬤嬤授課則為二重罪。由此可見,這丫鬟愚笨之至!」
美人蛇吐信子般的言語,讓立於寒風中的林西似有種進了盤絲洞的幻覺。她壓低了身子,大氣都不敢出,眼睛透過門縫,偷偷往暖閣裡瞧。
毫無意外,她看到自家小姐冷著臉,微不可察的搖了搖頭。林西渾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又蜷縮下去一寸。
譚嬤嬤如箭的目光掃了四位小姐一眼,眼中的銳利似暖閣外的寒風,讓人遍體生寒。
「下人分兩種,精明和愚笨。精明的,保不准奴大欺主;愚笨的,保不准奴笨累主。妳們做主子的該如何取捨?」
高府的四位小姐睜大了眼睛,安安分分的靜聽下文。
譚嬤嬤嘴角微微下垂,眼中的深色一閃而過,「妳們只要記得一點:若為忠奴,兩者皆可用;反則棄之不用。」
話及一半,譚嬤嬤的貼身丫鬟匆匆進來,在她耳邊輕語幾句。
譚嬤嬤目光如電,嗓音冰冷:「今日我派人給四位小姐院裡傳話,其餘三人在湖邊的小廂房裡吃茶聊天,只等著我下課再把手爐給主子送來。只這個丫鬟在寒風底下站了足足半個時辰。笨是笨了些,卻是忠心耿耿。這樣的人,方堪大用!」
「嬤嬤此言,我有異議。」
依舊是高茉莉盈盈而立,「嬤嬤怎知,那其餘三人心裡頭對主子沒有忠心?」
譚嬤嬤嘴角輕挑,素來陰沉的臉上不知為何帶了一絲譏笑。
她朝林西招了招手,和煦道:「我來問妳,妳是哪個院裡的丫鬟?妳可知道我上課的規矩?」
林西眼觀鼻,鼻觀心,正靜聽譚嬤嬤講課。據她所知,譚嬤嬤在高家一年授課的費用是一千二百兩,劃到每個月就是一百兩。
而做為高府三小姐身邊的一名粗使丫鬟,林西一個月月錢僅僅五百錢,連個小零頭都比不上。林西正盤算著,剛剛聽到的譚嬤嬤這幾句話,換算成銀子該值多少錢。
冷不丁被人問話,林西慢慢的抬起頭,不想凍得久了,連鼻涕落下來都了無知覺。
就這樣,林西無知無覺的拖著兩條清水鼻涕,諾諾道:「奴婢是平蕪院裡的粗使丫鬟,奴婢來之前,打聽過嬤嬤上課的規矩。」
譚嬤嬤瞳孔驟然一縮,「那為何還站在這風口上?那邊廂房裡暖和,既有熱茶,又有點心,何不在那裡頭歇歇,等我下了課再給妳家小姐把手爐送來也不遲。」
臥槽,居然有廂房可以避寒!爺爺的,怎麼不早說?害得我在這湖邊吹了半天的冷風,連骨頭都是冰的。
林西暗中問候一聲老天爺祂母親,剛張嘴,似有什麼冰涼的液體落到了唇上。
她背過身迅速的抬起袖子擦了擦鼻涕,含糊道:「奴婢以為小姐急著要用,怕耽誤了小姐的正事……」
譚嬤嬤滿意的點了點頭,「人活世上,無非是兩件事:一是做事,二為做人。做事容易,做對事不易;看人容易,看清人不易。做人比做事難,看清身邊的人比對付外人難。」
譚嬤嬤如願的看到府上四位小姐收了嬉笑之色,目光炯炯的看向她。
「高家鐘鳴鼎食,詩禮傳家,小姐們身邊的人都是府裡精挑細選而出,若論忠心,必不會差。然凡事總不能只看表面。小姐們順風順水時,誰都會是忠奴;然小姐們一旦陷入泥潭……」
譚嬤嬤戒尺一伸,直直的指向門外的林西,聲音驟然拔高了幾分。
「所謂的忠奴只有像她那樣,不問緣由,不聽是非,不偷奸耍滑,唯主子之命是從。所以小姐們既要用人所長,又要用人所短……」
暖閣的門驟然被關上,譚嬤嬤的聲音化作了一陣寒風,肆意暴虐的吹走了林西身上的最後一絲溫度。
她有些猶豫不定,到了這個分上,她是該繼續在寒風裡哆嗦呢?還是到譚嬤嬤手指的廂房裡歇上一歇?
就在林西天人交戰的時候,門再度打開,譚嬤嬤目不斜視的從她身邊走過,臉上一絲多餘的表情也無。
高家詩禮官宦人家出身,府裡不管是少爺還是小姐,都得斷文識字。因此,但凡是高家的女兒,年滿六歲,都必須坐在學堂裡,跟著夫子上學。
高家女子的讀書與男子不同。男子讀書無非是些四書五經之類的,為的不過是功名。
女子則不然,詩書也讀,女則也讀,琴、棋、書、畫各有一位先生養在府裡,甚至還有專門的教養嬤嬤教導規矩。
譚嬤嬤便是專門負責教導府裡四位小姐的教養嬤嬤。
譚嬤嬤的來頭很大,有宮廷第一嬤嬤之稱。有人說她曾服侍過先太后,又有人說她是當今皇后的教養嬤嬤,林林總總,也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林西朝譚嬤嬤欠了欠身,低著頭退至一旁。
這時,一雙紅色鹿皮小靴陡然出現在林西的視線範圍內,她緩緩抬起頭。
入眼的少女穿著桃紅色對襟褙子,粉色主領中衣,蛾眉緊蹙,香肌若雪,含笑盯著她看。
林西嚥了口口水,慌忙把懷裡的白玉手爐奉到少女眼前。
「小……小姐,臘梅姐姐讓我把手爐給妳送來。」
高鳶尾接過已經微涼的手爐,柔聲道:「妳叫什麼?多大了?什麼時候到我院裡來的?」
「回小姐,奴婢姓林,單名一個西字。過了年便十四歲了。半個月前剛剛到的平蕪院,負責灑掃庭院。」
高鳶尾輕輕一嘆,「倒和我同歲。妳是哪家的?」
「回小姐,奴婢是劉嬤嬤從外頭買來的。」
「大姐,劉嬤嬤如今這眼色也是平常,像這樣的人也配買進府伺候咱們,瞧瞧那臉,又黃又醜,也就眼睛長得像模像樣些。」
空氣如膠凝一般,冷了下來。
林西下意識把像模像樣的眼睛睜得更大些,見說話的是二小姐高錦葵,不由得又瞇成了一條線。
高府有四朵金花:大小姐高茉莉、二小姐高錦葵、三小姐高鳶尾、四小姐高紫萼。
說來也奇怪,頭三朵金花竟是一年中開放,唯獨紫萼花開遲了兩年,林西很是佩服她們老爹傲人的生育本事。
高茉莉走到林西面前,從下到上打量了她幾眼,「論規矩,倒還過得去,只這長相……好歹是個忠奴,想必三妹是不會在意的。」
「三姐當然不會在意。有了這丫鬟,才能襯著咱們三姐越發的好顏色。」四小姐高紫萼跟上來,挽著高茉莉的手,似讚非讚道。
高鳶尾恍若未聞,伸手握住林西冰涼的小手,「劉嬤嬤看人的眼光豈會是差的?她調教出來的丫鬟,連夫人都親口誇過。大姐,我看這丫鬟雖長相平常,卻是難得的忠僕,越發證明劉嬤嬤的眼光出眾,回頭我倒要好好謝謝她。」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使得大小姐高茉莉心下頗為熨貼。
她掙脫開了高紫萼的手,得意一笑道:「劉嬤嬤是母親從崔家帶來的,眼光自不必說。」
高紫萼手裡落了空,看向高鳶尾的目光便有了幾分不善,「三姐,既然是忠僕,做那灑掃庭院的粗活可真真是埋沒了,妹妹看,倒不如放在身邊更妥當些!」
林西心頭一驚,磕磕巴巴道:「四小姐,萬萬不可。奴婢長得醜,又笨手笨腳的,做個粗使丫鬟已是劉嬤嬤抬舉,奴婢……」
「喲,三妹,妳這丫鬟不僅人忠實,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這樣的人不擺在身邊,實在是可惜啊!」高錦葵笑容滿滿,一身胭脂紅襖子襯得她嫻靜溫和。
林西不知何故,總覺得二小姐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寒氣,讓她忍不住想遠遠的避開。
高鳶尾噗哧一笑,「二姐,妹妹正有此意。林西,從今往後,妳便在我書房裡伺候。天冷,妳先回去吧!」
書房伺候?為什麼要到書房伺候?
林西心頭的悲哀如同冬日掛在天空的那一抹淡日,淒淒慘慘戚戚。
高鳶尾如願以償的看到姐妹們微變的臉色,笑道:「大姐、二姐、四妹,這裡風大,著了寒氣可不是玩笑的事,咱們往暖閣裡說話吧。」
高紫萼剛剛落了下乘,不由出言譏諷道:「三姐不僅琴棋書畫首屈一指,這小嘴也像抹了蜜似的,怪不得討母親喜歡。回頭也教教妹妹,省得妹妹笨嘴笨舌的,連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高鳶尾身子一顫,笑容卻不減半分,恍若未聞的挽著大姐高茉莉的胳膊一同進了暖閣。
高紫萼一口惡氣堵在胸口不上不上,正欲反唇相譏,卻見二姐高錦葵玉手一指,只見譚嬤嬤的身影遠遠走來。
「四妹這心直口快的毛病也該改一改,母親跟前也能……」
「二姐!」高紫萼冷冷的打斷,「我可不是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整天裝神弄鬼的往母親跟前湊。」
高錦葵似漫不經心道:「也難怪,咱們都是有兄弟可依靠的人,獨她孤零零的一個。走吧,該上課了!」
林西看得目瞪口呆。我的個親娘哎,句句含沙射影,字字飛沙走石,果然是姐妹情深啊。
灑掃庭院的粗使丫鬟,突然變成了小姐書房裡的二等丫鬟,林西所受的驚嚇不小,她決定走小路回去和同屋的好姐妹柳丁商議商議。
一夜寒雪,園子裡的小道上已積了厚厚的一層,很是打滑,她走得小心翼翼。
窸窸窣窣似有什麼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林西打了個激靈,貓著身子四下打量,卻見樹叢邊的牆角下,立著兩個人。
只見一新月籠眉、春桃拂臉的女子酥胸半露,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雪膚,倚在牆角,神情迷離,不時發出囈語般的呻吟。
一錦衣少年正埋在其胸前作狗啃狀。
有姦情?
林西頓時羞得面紅耳赤,兩眼放出狼一般的光芒,渾身的毛孔散發著八卦的氣息。
錦衣少年一口封住了女子的櫻唇,似馬上就要溺水而亡的兩人,扭在了一處。
林西瞇著眼睛,一邊觀賞,一邊連連搖頭。
妖精打架這事,果然還是脫光光比較好,不僅方便當事人有手感,也方便像她這樣偷窺的人有觀感。像這般穿著厚厚棉襖辦事……真是隔靴騷癢啊!
「嗯……二少爺……奴婢……被人瞧見了……嗯……不好……奴婢還有事,等天黑了……」
「小妖精!」
女子戀戀不捨的往二少爺臉上親了又親,待他如痴如醉時又一把推開。她迅速的理了理衣裳,飛快的閃過樹叢,如那展翅的蝴蝶一般,三兩下沒了蹤影。
林西未料到這姦情戛然而止得這般神速,女子走了另一條小路離去,那男子勢必向她走來。
不妙!心裡一慌,沒留神腳下,她摔了個四仰八叉。
似有一道目光落在她的背後。
林西悚然一驚,咕咚幾下爬了起來,一邊用髒手抹了把臉,一邊自言自語道:「好好的,走個路也能摔一跤,真倒楣!」
轉過身,卻見一俊朗少年面無表情的看著她,一襲錦袍端的是風流俊雅,氣度萬千。
林西硬生生扯出個笑臉。
高家的基因真真不錯。府上三位少爺、四位小姐,男的英俊,女的貌美,果然是龍潛鳳采,委實令人羨慕啊!
她狗腿的跑上前行禮,衝來人一笑,「二少爺安好。」
高子眈定睛一瞧,原是個黃臉醜丫鬟,鼻子裡哼嗤出一股子冷氣。
「怎麼又是妳?果然是個蠢貨,連個路都不會走。這劉嬤嬤的眼睛是瞎了嗎,這種貨色都買進府?」
林西上前兩步,乾笑幾聲,「二少爺,奴婢蠢是蠢了些,卻是忠心耿耿,任勞任怨。剛剛三小姐還誇過奴婢呢!」
「別過來!」
高子眈連連後退兩步,嫌棄的看著她已經花了的臉,掩鼻繞道而走。
果然是一個娘生的,這二小姐與二少爺毒舌的本事如出一轍。只二小姐擅長在一旁搧陰風點鬼火;二少爺則對狗嘴裡能不能吐出象牙更有研究。
林西入高府四年來,統共與這二少爺只見過兩回,頭一回還得追溯到三年前。
她剛入府一年,還在劉嬤嬤手下學規矩,被人差去辦個什麼事,因為想偷懶,走了小路,一不留神摔了個狗吃屎,好巧不巧的遇到了高二少。
林西一邊掏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泥巴,心道:小路走多了,總能遇見鬼!還是個色鬼!
平蕪院位於高府內宅的東面,是個坐北朝南的二進院子。
兩邊抄手遊廊從兩扇朱漆大門起圍著院子一周,上面三間大正房連著左右耳房,東西各兩側廂房,均是粉牆青瓦,雕梁畫棟。
院子極為寬敞,東南角一池薄冰掩映在幾叢翠竹下,西南角兩株臘梅掛滿了白雪。
林西的屋子,便是在這西邊的廂房內。
屋子裡沒人,她在角落裡找到了自己的床鋪被褥,默默的打了盆冷水,粗粗的洗了把臉。
想著這一早上的境遇,林西喪氣的撲倒在自己的被褥上。
被褥半舊不新,料子倒是極好,因前幾日剛剛曬過,上頭還有一股子陽光的味道。
林西凍僵的身子漸漸有了絲熱氣。她從枕頭底下拿出面小手鏡,趴在床上細細的照了半天。
手輕輕撫上臉龐,微有粗糙感。
又快七天了,這面皮也該換一張了。
看著鏡子裡的這張臉,林西覺得二小姐的話雖然刻薄了些,卻生動形象的道出了一個不爭的事實:這張臉作為醜丫鬟的典範,實在是太成功了。
林西看向鏡子的目光漸漸出神……
簾子被掀起,一個容長臉兒,白淨皮膚,約莫十四五歲的少女突然進屋來。
林西迅速的把鏡子塞回枕頭底下,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柳丁姐姐,妳回來了!」
「大白天的,挺什麼屍啊?妳這小蹄子,越發的懶了。小姐的手爐送過去了?」
柳丁倒了杯茶,一口氣喝下,「渴死我了,這院裡怎的連個人影也沒有?人都死哪去了?」
林西接過空杯子,殷勤的替她續滿了水,「聽說都往夫人院裡去了。」
柳丁面色一沉,眼眸閃了閃,叉著腰冷笑。
「我說怎的把我支到了何姨娘那兒討要什麼繡花樣子,原是為了這一樁。哼,也不撒泡尿照照,都是些什麼德性。這毛還沒長齊呢,便要飛上枝頭做鳳凰。我呸!做他娘的春秋大夢!」
柳丁的祖上三代都是這個府裡的家生子。其祖父母因是老實人,不會來事,在高府裡只弄了個小管事當當。哪知祖墳冒青煙,生了個小兒子容貌出眾,勾搭上了當時夫人身邊一個得用的丫鬟。
這個得用的丫鬟,便是劉嬤嬤。
劉嬤嬤閨名劉芳,伺候了夫人崔氏三十多年,與夫人的情分非比尋常,管著府裡採買丫鬟一事,最是油水豐盛的差事。
林西能進高府做丫鬟,除了劉嬤嬤慧眼識珠外,醉仙居半罈上好的竹葉青可謂功勞不小。
醉仙居一壺上好的竹葉青為紋銀十兩,半罈子竹葉青怎麼著也得過百兩。而她在高府整一年,連著主子的賞賜統共存下十兩銀子。
賣身做丫鬟要做到倒貼的分上,天上地下也只她林西是頭一個。
柳丁罵了半天,也沒個應聲的人,回頭一看,見林西正對著剛剛遞到她手裡的茶盞痴痴的傻笑,氣不由消了一半。
「別說我沒提醒妳,少往夫人那院裡跑,做好自個兒的本分就是!」
「柳丁姐姐,妳放一百個心,我就是一天往夫人院裡跑個十七八趟,夫人也看不上我。便是夫人看得上我,大少爺也看不上我。」
「死妮子,妳這話倒是實在。」
林西想著大少爺那一院的鶯鶯燕燕,笑得越發歡實,「柳丁姐姐,大少爺院裡那幾個,也不知道誰能入了夫人的青眼,放在大少爺屋裡。」
高府大少爺高子瞻早已年滿十七,身體與心理都已經發育到了可以與女子進行床上交流活動的時候。
做為高府唯一嫡出的少爺,交流活動的對象當然不能隨便,須得由其母親,高府的當家夫人崔氏為他精挑細選。
如今這項選秀活動發展得如火如荼,吸引了高府各房各院無數懷春丫鬟們的前仆後繼。當然鹿死誰手,勝負暫時尚未揭曉。
柳丁笑得一臉神祕:「聽我娘說,左不過大少爺院裡那容色好的大丫鬟們。咱們這院裡的,想都別想。」
林西猛眨了幾下眼睛,頓時來了精神。
都道肥水不流外人田,與自己熟悉的侍女進行床上交流活動,既不用擔心染了什麼髒病,又沒有陌生感,再說以那幾個丫鬟對大少爺的垂涎程度,說不定連前戲都能省下不少。
「柳丁姐姐,其實放在屋裡也沒什麼好的,萬一將來大少爺娶個厲害的少奶奶回來,還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柳丁臉上浮現一抹可疑的紅色,「大少爺那般人品的人,將來配的少奶奶必不會差。」
林西心頭咯噔一下。
完了,完了,看情形這姑奶奶已是動了芳心,劉嬤嬤算計了半天,到底沒算計過異性相吸這條鐵的規律。
為了防止眼前的少女胡思亂想,她忙岔開了話題道:「柳丁姐姐,有件事情我得跟妳說,妳幫我出出主意。」
柳丁斂了神色,「又出了什麼夭蛾子?」
「柳丁姐姐,妳看我這個樣子,怎麼配到小姐書房伺候?妳幫我在小姐跟前說說好話,就說我大字不識幾個,笨手笨腳的,是扶不起的阿斗。」
柳丁俯首盯著她瞧了半晌,直看得林西心頭起了毛,才幽幽道:「也不知道妳走了什麼狗屎運,居然入了譚嬤嬤的法眼。罷了,既然小姐讓妳到書房伺候,自然有她的用意,妳只管照小姐的吩咐去做吧。」
林西哭喪著小臉,「柳丁姐姐,我怕……」
「妳怕什麼怕?這份差事又不是妳湊到小姐跟前哭著喊著求來的,憑她是誰,這閒話也說不出口。」 柳丁一臉的恨鐵不成鋼。
林西感動得眼眶含淚。
「林西,林西!劉嬤嬤叫妳去一趟!」
「哎,來了!」林西乾笑道:「柳丁姐姐,妳娘叫我去呢!」
「去吧,去吧,長點眼力勁兒。」柳丁沒好氣的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