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琇瑩第三個年頭陪李家人來昭華寺,也是她嫁入李家的第三個年頭。
每年秋天,昭華寺後山連綿不斷的楓葉鋪滿山,火焰一般,是京城獨一無二的瑰麗秋景。
琇瑩如往常一樣陪著婆母禮佛,在婆母聽方丈講經時就到後山轉轉,看看楓葉,待得時間差不多再前去伺候。
她回去時,方丈剛離開,廂房裡傳出說笑聲,一聽就知道是她的庶妹沈琇憐在裡面。
她庶妹是個厲害的,總能討長輩歡心。以前在家裡討她祖母歡心,如今成了她夫君的平妻,自然是討她婆母歡心。何況庶妹進了李家門不過半年便有了身孕,而她都三年了,沒有一點動靜。
聽著笑聲不斷傳出,琇瑩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進去,她一露面,屋裡的說笑就停下了。
琇瑩這半年來已經習以為常,朝李老夫人行過禮,就安安靜靜立在一邊,似綻放在屋裡的一株菡萏,冰肌玉骨。
李老夫人總歸是心疼這個嫡兒媳婦,特意招了她到身邊坐著,牽著她手說話,不願讓她覺得受了冷落。
琇瑩心裡明白到底是不同了,就是婆母疼惜,也敵不過現實。她給婆母一個燦爛的笑。
她極少那樣笑。
精緻五官霎時明媚如秋陽,本就生得極好看的桃花眼流光轉動,襯得她嬌顏絢麗,驚豔了滿屋的人。
坐在不遠處的沈琇憐摸了摸肚子,壓下對她那張臉的嫉妒。
用過齋飯,略做休息,李家人便要啟程回府。
琇瑩伺候婆母梳妝後扶著她出門,從旁邊廂房過來的沈琇憐見婆媳倆態度親密,眼中光芒一閃擠了過去。
她現在懷有四個月身孕,琇瑩就是再討厭她也不會與她正面衝突,忙避退一步。哪知沈琇憐就是衝她來的,擠退一步不說,還特意用腳絆了她。
琇瑩撞到了門框上,「砰」的一聲,疼得蹙起了眉尖。
李老夫人驚了驚,看著身邊的新媳婦自然明白發生什麼事,「琇瑩可傷著?」
沈琇憐唇邊的笑僵硬一分。琇瑩揉了揉腰,搖頭道:「無事,謝母親關心。」
李老夫人點點頭,與沈琇憐說:「妳如今身子笨重,顧好自己就成,不必管我這老婆子了,有妳姐姐在呢。」她雖想抱孫子,可見不得人藏汙納垢的心思。
沈琇憐知道小動作被看穿,面紅耳赤的任丫頭扶著跟在李老夫人身後,恨不得將眼前的琇瑩瞪出個洞來。
在馬車上,琇瑩卻有些坐不住,總感覺小腹隱隱作痛。李老夫人見她臉色不太好,問了兩聲,那痛也是時有時無,極輕微的,她自然不願多事,只說是顛簸的。
等回到了李府,那點痛也消失了,琇瑩將李老夫人送回院子後也自回去歇息。
醒來時天色已暗,她坐起身要叫丫頭來梳妝,面前卻有個黑影。
就站在床頭看她。
她嚇一跳,看清人又鬆一口氣,輕聲說:「您回來了,怎麼站在這兒,也沒讓人掌燈。」
「夫人睡得可好?」
聽著像是關切的話,琇瑩卻覺得不對勁。她仰著臉看他,俊朗的男子側臉有一半隱在暗色中,看不太清楚神色。琇瑩在心中琢磨著她夫君怎麼了,回道:「許是上山累了,睡得有些沉。」
發暗的屋子裡響起一聲嗤笑。
琇瑩心裡「咯噔」一下,李慶昭每回要生氣時都會這樣笑。
她哪兒惹著他了?
正想著,她手腕忽地刺疼,李慶昭竟是一把將她拉扯起來,「妳睡得倒好,可妳不知憐兒動了胎氣,在屋裡疼了一下午。」
琇瑩心頭一驚。
沈琇憐動了胎氣,可就是動了胎氣,他又朝她發什麼脾氣?
琇瑩突然對面前的人產生了厭惡,只是他過於高大,掐著她的手就像是掐住個小孩子,讓她想反抗都難。
她忍了忍,說:「琇憐動了胎氣,我確實不知,可有叫郎中?」
「妳不知?」李慶昭突然又扯了她一把,「不是妳與母親說了什麼,母親會給憐兒冷眼看?她因此傷心不已,才動了胎氣!」
這都是什麼強詞奪理。
琇瑩想到在昭華寺時沈琇憐故意撞上來的那下,委屈也化作惱怒,「我什麼時候不是處處讓著你的心肝寶貝,我陪著母親的時候,她也在場,我又能夠與母親說她的不是?」
李慶昭聞言,掐著她手的力氣鬆了些,但還是沒放開她。
他生性多疑,似乎在想她話裡有幾分真。
琇瑩是真的動了氣,見此要掙開,李慶昭發現她的意圖又一把掐緊她,琇瑩怒道:「鬆開我,你掐得我疼!」
「我問完話自然會鬆開妳。」
強勢得如同在審牢裡的犯人。
琇瑩心裡發寒。她是他的嫡妻,如今卻與他的犯人一樣待遇,她不禁掙扎起來。
李慶昭這些年青年有為,先是中了探花,後平步青雲,不過三年就已身居四品官位。被一介女子反抗,讓他沉了臉色,被違逆的不喜化作粗魯,直接掐著琇瑩的手就將她推到妝臺前。
屋裡昏暗一片,琇瑩看不清,被他大力一甩,撞向妝臺也無法避開,只感覺下腹一疼,整個人就再也站不住的滑坐在地。
李慶昭卻又上前掐住她下巴,「妳心裡對我有怨氣是不是!」
琇瑩此時疼得頭暈目眩,哪裡有精神回答他的話,被迫抬著頭,連呼吸一下都痛得全身發抖。
她沒有說話,李慶昭心裡那把無名火越燒越旺,死死盯著她看,屋裡氣氛僵持到極致。
琇瑩疼得直發抖,額頭都是冷汗,隨後就覺得身下有什麼湧出。她動了動,可是李慶昭還那樣掐著她,她艱難的說:「鬆開我,我疼……」
「妳真是越來越嬌弱了,不過一點力氣,就喊疼?」
「不是……我真疼……」琇瑩閉上眼,「肚子疼……」
李慶昭聞言仍疑惑的看了她幾眼,只是屋裡光線實在太暗,他又過了好半會兒才鬆開手。琇瑩失了支撐,直接就倒在地上,李慶昭這才發現事情真不對勁,忙叫人進來掌燈。
燭光映亮了內室,丫頭們都倒抽一口氣,琇瑩身下是刺目的血色,將她月牙白的寢褲都染為鮮紅。
不知是誰尖叫起來,李慶昭從眼前的慘狀回神,忙彎腰將她抱起放到床上。
琇瑩痛得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她也看到地上的血跡,雙手也摸到了染滿血的寢褲。再是難過都不輕易落淚的琇瑩,絕望的紅了眼。
她雖沒有懷過身孕,可眼下怎麼還不明白,那種骨肉被強行剝離的感覺,她這是有了孩子……而這個孩子,很可能和她無緣了。
屋裡、院子裡霎時亂成一片,李慶昭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只能手足無措的站在床邊,看琇瑩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李老夫人得了消息終於趕來,琇瑩還在血流不止,身下的被褥都染紅了,滿屋都是散不去的血腥味。
「母、母親……」李慶昭終於怕了,他不知道妻子懷有身孕,若是知道,他怎麼會那樣對她。
李老夫人沒空理會他,來到床邊看到兒媳婦的慘狀,想到她還未謀面的孫子,整顆心都像是被人撕碎一樣,啞著嗓子不斷催促問郎中到了沒。
骨肉從肚子裡剝離的痛還在持續著,不停的啃噬琇瑩的身子,也不斷啃噬她冰涼的心。她只能絕望悲涼的想,她的孩子,她的孩子保不住了……她的孩子被他父親親手殺了!
琇瑩痛得靈魂似乎都出竅了,她明明閉著眼,可卻能看清屋裡所有人的動靜,還看到了李慶昭臉上的慌亂與愧疚。
愧疚……他倒是愧疚了,可這些都太遲了。
又是一陣劇烈的絞痛傳來,琇瑩猛睜大眼,痛苦的尖叫一聲,身下的血流得越來越多。此時屋裡又進來一個人,是精神奕奕的沈琇憐。
琇瑩瞪大了眼。
李慶昭不是說沈琇憐動了胎氣,李慶昭不是說她肚子痛了一下午,這樣的神色,他是瞎了眼嗎!
沈琇憐聞訊前來,讓屋子裡更亂了,李老夫人斥著要她出去,李慶昭也溫柔勸她離開,說血腥氣會衝撞了她肚子裡的孩子。
孩子……孩子……她的孩子都是他們害死的!
痛得連呼吸都快維持不了的琇瑩突然從床上坐起,她摸到頭上的簪子,想也沒想,就朝立在床前的沈琇憐撲著扎過去。
屋裡又響起一陣尖叫。
李慶昭低頭看見了染滿鮮血的手,那手上的金簪沒入了自己的肚腹中,他眼裡有著不可置信。他抬頭看了看半個身子都撲在床外的琇瑩,又回頭去看在剛才緊急瞬間把自己推上前的沈琇憐。
琇瑩看著簪子沒入了李慶昭的身體,她也有些心驚,旋即卻是放聲大笑……像年幼時,恣意暢快的大笑。
到最後,她鬆開握緊金簪的手,任自己再沒有生命力的身軀摔落在地。這一刻,她彷彿又見到了娘親,輕輕抱著她,跟她說,窈窈……京城有最美的楓葉,可惜娘親再也看不到了。而……她也再看不到了。
◎
琇瑩耳邊是一陣又一陣的喧鬧。
有哭聲,有斥罵聲,吵得她腦仁兒都疼。
她想出聲讓他們安靜些,卻有人拉扯她,然後膝蓋傳來鈍痛,刺骨的涼意從雙腿直躥到全身。
她猛地睜開眼,先看到了青石板磚,她正以跪姿狼狽的伏在地上。
她眨了眨眼,疑惑極了,她不是失了孩子,血崩身亡了嗎?
這是哪兒?
琇瑩慢慢抬起頭,發現自己身處一個院子中,有亂作一團的下人在屋裡屋外走動,屋裡則有女娃娃斷斷續續的哭聲傳出。
這情形有些熟悉,似乎她經歷過。
她又打量起周遭,院子裡有抽了嫩芽的垂柳,而正房的門梁上懸著「康寧」二字的橫匾。琇瑩心裡打了個突,怪不得她熟悉──這裡是永平府的沈家,還沒有遷去京城時的沈家!
屋子裡正哭著說害怕的聲音,是她庶妹沈琇憐的聲音,雖然幼嫩,可她認得!
琇瑩茫然的雙眸中閃過一抹恨意,她一低頭,就看到自己小小的手,白白胖胖的,上邊還有討人喜的小窩。熟悉的種種讓記憶如潮水般湧了出來。
她想起來了,眼前事情的時間點應該發生在她八歲那年。
她被庶妹暗中從假山上推下去,是三叔父跟著躍下救了她,為此三叔父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而她被庶妹倒打一耙,說是她貪玩才害得三叔父掉下去。祖母雖疼愛她,卻更是疼愛老來子的三叔父,於是她先被婆子按到院子裡跪著,後來又被罰去跪祠堂。
這一跪,就是一天一夜,直到三叔父醒來了說她是失足而他是去救人的,她才得以解脫。回去當夜她卻是發起高熱來,病了整個三月。
琇瑩看著眼前喧鬧的一切,恍如隔世。
她這是死了,在彌留之際看到往事,還是……琇瑩感覺著掌心的溫暖,抬手就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疼得她當即紅了眼。
她正震驚著這一切是真的之時,一位梳圓髻、戴著蓮紋簪的婆子從屋裡出來,到她跟前居高臨下的冷聲道:「大姑娘,老太太罰您到祠堂跪著去,您隨奴婢們走吧。」
琇瑩抬起頭,認出她是祖母身邊得寵的嬤嬤──齊嬤嬤。
她神色還有些怔然,這會兒抬著小臉,眼角微紅,雙眸又黑又大,像頭受驚的小動物那樣無辜又可憐。
齊嬤嬤看得心軟,在心裡喑嘆口氣。就是她心軟了,可老太太也不會心軟的。她聲音拔高一度:「大姑娘,您快跟奴婢走吧。」
琇瑩猛地回神,眸底慢慢聚攏了冷意。
這明明不是她的錯,她怎麼能再去祠堂跪著!
前世她因這事無辜受害,一場大病後身子骨也不如從前,受些涼都會咳嗽幾日,膝蓋也是每到陰寒天就隱隱作疼,也許前世她身子就是從這個時候留下病根的。
她臉上表現出抗拒,齊嬤嬤沉了臉,只能狠心讓人去拉她。
琇瑩掙扎起來,掙扎間她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來到屋門處。
那是個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陽光照在她雪白的臉上,眉宇間是琇瑩熟悉的秀麗溫婉,那雙看向她總是帶著慈愛的眼眸如今閃著淚光。一個婆子將她攔在門口。
娘親!
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就在眼前,琇瑩一顆心劇烈抽疼起來,她永遠不會忘記得到娘親死訊時的那刻。
是了,八歲這年,娘親還沒有去世,沒有崔姨娘得勢,她還是無憂無慮的沈家長房嫡出大姑娘,沒有她後來嫁了個人面獸心的李慶昭。
想到自己臨死前身下的血染紅了被褥,盼了幾年才有的骨肉從她身體裡剝離,那種絕望、那種刻入骨髓的痛,讓琇瑩眼中充滿恨意。她恨得發狠,竟然掙開婆子的拉扯,飛快奔上臺階撲到自家娘親懷裡。
馮氏抱著小小一團的女兒,眼淚就落了下來,輕聲喊著女兒的小名「窈窈」,她身後卻響起凌厲的聲音。
「妳們都是死人不成?還不快帶大姑娘下去!大夫人,不是我這老婆子心狠,我也是最疼惜她不過的,可她如今闖了大禍,不好好教訓一頓收斂性子,於她日後只會無益!」
馮氏看著再度上前來的齊嬤嬤,雖是明白婆母的苦心,可是這是她的孩子,就是犯了再大的錯也是她的孩子。她哪裡忍心讓女兒去跪祠堂。那個地方,窈窈一定會害怕的。
馮氏哀求的回頭去看婆母,廳堂裡穿著富貴的老婦人卻是撇開了眼,跪伏在她腳邊的小女娃正抬著頭,雙眼亮晶晶的看著門口的一切。
琇瑩的手又被人拉扯住了,硬生生要掰開她抱著馮氏的手,馮氏的馬面裙被她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皺褶。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就是不撒手。
她不能去祠堂,她不要前世的一切再重演!
前世她這庶妹仗著崔姨娘得勢,以她不能生為由,硬是嫁過來成了她丈夫的平妻,之後更是用盡一切心機要扳倒她這嫡妻,最終累得她一屍兩命!
其實沈琇憐從幼年開始就在算計她。
她八歲這年第一次遭到沈琇憐毒手,而沈琇憐還要比她小三個月!
一個孩童,就想著怎麼置人於死地,這樣的蛇蠍心腸實在是駭人。
琇瑩心中發恨也發冷,她不能再坐以待斃,或許她娘親的死也與這母女倆脫不了關係。
在與婆子的抗衡中,琇瑩迅速冷靜下來,在空隙間看到了一身粉色衣裳的沈琇憐正盯著自己,眼裡都是得意。
她得意,怎麼能教她得意!
琇瑩小小的身子再度爆發出力氣,居然將婆子們推得人仰馬翻,連馮氏都看愣了。
她衝進廳堂裡,二話不說朝沈琇憐撲去,將沈琇憐推翻在地並坐到她身上,狠狠的朝她甩了個耳光。
清脆的「啪」一聲,讓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琇瑩只甩了一巴掌哪裡能消氣,直接用指甲又在她臉上撓了一把,被打傻了的沈琇憐這才嗷一聲的叫起來。沈老太太最先回過神,忙讓人分開兩人,可沈琇憐臉上已經顯了幾道血痕,火辣辣的疼得她直掉眼淚。
琇瑩被拉開,仍惡狠狠的盯著她,語氣卻十分冷靜的與沈老太太道:「祖母,我沒有頑皮害得三叔父摔下假山,是沈琇憐在身後推了我一把,我才會掉下去的。三叔父是為了救我,才跟著摔下來!」
一個半大的孩子,眼裡那種滔天恨意教人吃驚,而且她還很有條有理的說出辯解的話來,一點也沒有剛才撲倒人就打的瘋樣。眾人看著這小臉圓圓、面容精緻得如玉娃娃的孩子,心頭湧起一陣怪異感。
沈琇憐的丫頭拿手帕給沈琇憐擦臉時,她看到上邊沾有淺淺的血跡。
她的臉被抓花了!她要毀容了!
她自小耳濡目染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臉,此刻驚慌得連哭都忘記,然後尖叫一聲朝被制住的琇瑩撲打過去。
沈老太太正思索著琇瑩的話,哪知轉眼間兩個孩子就又滾作一團。
琇瑩剛才沒有打過癮,如今人送上門來,婆子怕傷著兩人又鬆開了她,她自然正面迎上去。沈琇憐要抓她髮髻,她靈活的左閃右閃,朝沈琇憐的臉再是一爪子,慘叫聲再度在廳堂中響起。
臉上是火辣辣的疼,沈琇憐也氣瘋了,發了狠勁要去抓琇瑩的臉。沈老太太看得心驚膽顫,直拍桌子吼著讓人分開兩人。
有了大人再度摻和進來,兩人打不了一會兒就又消停。被抓住的沈琇憐已失去理智,嘶啞著聲音罵道:「沈琇瑩,妳怎麼就沒有從假山上摔下去摔死!妳怎麼不去死!妳居然敢抓花我的臉!」
一個半大孩子的嘴裡罵出異常毒辣的話,實在駭人聽聞。
沈老太太不由得變了臉色,沈琇憐還在尖叫著,罵著。
馮氏看著瘋子一般的庶女,想到女兒方才所言,心驚膽顫的去抱住她。她看向婆母,從對方眼中也看到了驚詫。
琇瑩眼中閃過一抹光,朝沈琇憐說:「我就是不死,有本事妳再推我下假山,還是說要推我下湖?」
「妳該死!妳抓花我的臉,我不會放過妳的!妳不會再有那麼好的運氣,天天都有人護著妳!」沈琇憐果然被激得越發口不擇言。
沈老太太心驚得猛一拍桌子,腕間玉鐲碰在桌角,硬生生磕碎成兩半,又摔落在地面上四分五裂。她喝斥一聲:「閉嘴!」
眾人看著地上的碎鐲子,眉心直跳。老太太這是真動氣了。
沈琇憐也被驚回神,慌亂中想起自己剛才都罵了些什麼,小臉煞白。
琇瑩抱著馮氏的腰,無聲的扯了扯唇角冷笑。
也虧得沈琇憐如今才七歲,隨便激一激就顯了本性;若是再大些,她可無法這麼簡單的就得了好。
沈老太太眼神極凌厲的去看這庶出的孫女。
剛才這孫女跟她說話時可不是這樣。嬌嬌弱弱,直喊祖母她害怕,一說起小兒子摔下去的事就直打顫。才過了多大會兒,她每句話都是要大孫女去死,七歲的孩子……怎麼會說出那麼狠辣的話來,那個樣子是真恨不得大孫女死了好啊。
沈老太太年紀雖大了,可不代表她是糊塗的。
她要罰琇瑩,更多是心疼小兒子受了那樣的罪,又想著小孩子最是誠實的,哪裡會想到這裡邊可能作假。她視線又落在沈琇憐貼身丫頭的身上,這個丫頭剛才也是言之鑿鑿,她眼神當即冷了幾分,襯得她經歷歲月洗禮的面龐威嚴得教人不敢直視。
「把這個丫頭給我綁起來,好好的審!」
「審」字一落,齊嬤嬤上前,那丫頭已經軟軟的跌坐在地,待被人架起來時方想起求饒。
丫頭喊「二姑娘救命」的聲音漸離漸遠,沈琇憐知道她闖大禍了,嚇得整個人都在發抖。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的怕了。
馮氏見此情形,心中一陣後怕。如果不是女兒委屈得失了分寸,那就是她女兒受苦了。想到庶女嘴中的誅心之言,她溫婉的面容也沉下去幾分,眉眼間冷意逼人。
「母親。」馮氏低低喊了一聲,「瑩兒雖有時調皮,可萬不可能拿最疼愛她的三叔父來作弄,更別說是將人鬧到摔下假山。母親這回還是問清楚了,還瑩兒清白才是。」
這話她剛才就說過幾遍,架不住婆母心疼小叔子,氣頭上信了人非要罰女兒。這個家如今雖是她掌著庶務,可她也不能強勢到壓住婆母,只恨自己無用。
兒媳婦的話讓沈老太太老臉發熱,她知道方才她偏聽偏信了,可那也是氣的。而她對這個大媳婦……總是少些底氣的。
「待問清楚,是我錯怪了瑩丫頭,我與她說聲對不住。」沈老太太看著還緊緊抱著馮氏的大孫女,語氣軟了下來。
馮氏搖搖頭,「哪裡就全是您的錯,有人耍心機罷了,也是媳婦沒教管好的錯。」
忐忑著的沈琇憐聽到嫡母這話,臉色又白了幾分。嫡母是要不輕饒她了,這是要祖母不能再偏幫的意思。
她緊張的看著沈老太太,眼裡全是哀求。
沈老太太看著她也十分疼愛的二孫女,想到她那身為自己姪女的崔姨娘,最後咬了咬牙說:「只要查清,該如何辦,妳就如何辦吧。」
馮氏終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話,臉色緩和些,點了點頭。
她不是不能拿捏庶女,而是沈琇憐的姨娘出身特別些,是沈老太太娘家的親姪女,當年若沒有自己,就是那位崔表妹嫁給沈大老爺。自己進了門,這位和沈大老爺青梅竹馬的崔表妹,只能當個貴妾。她逼著沈老太太說話,就是怕沈老太太再度使私心,最後要自己輕饒了沈琇憐。
想到沈家這對母子的偏頗,馮氏在心裡冷笑一聲。偏頗又如何,有她在這家一日,他們就永遠欠著她,他們永遠都得掂量著行事。
沈琇憐知道自己是真的栽了,傻傻呆呆的站在那裡,連臉上的疼都忘記了。而她簇新的衣裙被琇瑩撲打得沾滿了灰,髮髻也散了,整個人狼狽得哪裡還有個官家姑娘樣。
不一會兒,齊嬤嬤再度回來。那個丫頭果然說了實話,確實不是琇瑩作弄三爺,是二姑娘與大姑娘玩鬧。
雖然還有避重就輕的嫌疑,可有這話也就夠了。
馮氏早被沈老太太讓坐下,此時她慢條斯理的抿了口茶說:「那膽大說謊的丫頭打二十板後賣了,至於憐丫頭,就按母親先前說的罰吧。哦,憐丫頭是庶出,進不得祠堂,就在祠堂外跪著吧,什麼時候小叔醒了,什麼時候再起。」
「……祖母!」沈琇憐哀哀的喚一聲,眼裡蓄著淚跪倒在地。
沈老太太先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放了話,又冤枉了大孫女,此刻只能撇過頭不看眼淚汪汪的沈琇憐。她得安撫馮氏。
很快的,沈琇憐被馮氏喊人帶下去。事情了了,馮氏也不想在這兒多待一刻,她起身告辭,去牽琇瑩時,琇瑩卻不動,粉粉一團的女孩兒仰頭與她道:「娘親,我想留下等三叔父醒來。」
馮氏看著女兒白皙的小臉,那一雙桃花眼像極了自己,此時看著她,閃爍著期盼的光,那樣子就是教人不能拒絕。她側頭掃到了婆母有些吃驚的神色,猶豫了會兒說:「妳三叔父要休息,妳會吵到他的。」
「娘親放心,我會安安靜靜待在邊上的。」琇瑩道:「三叔父救了我,若不是他,也許躺著的就是女兒了,女兒該當在邊上守著,伺候著。」她見著許久不見的娘親,很想膩在娘親身邊,可是三叔父於她來說也很重要。
前世娘親很奇怪的不願意跟著大家遷到京城,又在她十四歲那年去世,若不是一直有三叔父為她打點,她處境恐怕會更艱難淒慘。如今她莫名其妙的回到八歲這年,她還會有許多時間去謀劃事情,也許能避免娘親早逝,她以後好好守著娘親就是。而前世她得三叔父照顧太多,如今趁這個機會,能還一些恩情是一些。
馮氏聽著沉默了下去,她覺得女兒好像瞬間長大了似的,懂得心疼人了。
小叔子確實一直很照顧女兒,也許是因為他和女兒只差了六歲,從小就看著女兒長大的緣故。她抬手摸了摸琇瑩的髮頂,眼裡有笑意也有欣慰:「那好,妳記住不許吵鬧。」
得了娘親允許,琇瑩直瞇了眼笑,然後又用目光詢問沈老太太。沈老太太對大孫女的懂事頗有感觸,當即點頭,牽了她進到內間去。
馮氏看著一老一小的身影消失,轉身回了自己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