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詩集

【像跳房子，也像躲地雷】 

                         



    從《西西詩集》封面，聯想到米羅畫作，應不算遙遠。這封面圖樣依我看來，是七個「西」字的變體，拆「西」字成為跳房子的兩隻腳，疊起來的「西西」便是跳了兩格房子的動畫。我問家裡那個不識字的「批評家」，六歲的兒子端詳了一會兒，說了幾個答案：蝴蝶的鬚、伸懶腰的草、一隻手想捉貓、掉下來的東西、不知道。照西西某些筆法，前面的一連串句子倘若拆成獨立分行，便可以偽裝成一首詩，偷偷塞到「卷二」的〈看的故事〉跟〈有位讀書人〉中間。

    真有一個名叫多明尼哥‧哥白雅的西班牙藝評家，寫了一本《瞭解米羅》的書，分析米羅「巴塞隆納系列」作品的藝術語言。批評家的意見，看得我心驚膽跳。比方說，他歸納米羅的七種樓梯畫法，並下了結論：「梯子是逃脫的象徵」。我可著急了，因為我覺得〈吠月之犬〉的「梯子」是「鐵軌」，〈小丑狂歡〉的「梯子」是「踩高蹺」，只有〈裸體走在梯子上〉的「梯子」當然不會弄錯。我沒看出那是七把不同的梯子，自然也無法綜合出米羅想要逃脫的潛意識，萬一我要批評米羅，那就糟了。

    幸好我看了哥白雅的藝評，但是哥白雅並沒有評西西的封面畫作。所以我請了兒子越俎代庖，因為我常感到小孩的直覺，很有資格月旦他們對米羅與西西的好惡。但我還是擔心，大人和小孩加在一起，未必等於全部，甚至連作者都說不清楚所以然。「神祕學派」有個辭彙叫「自動書寫」，據說某些作者根本不自覺，右手怎麼一廂情願顫抖著，就寫出或畫出東西來，連左手都不曉得那作品的意義，何況批評家？米羅好些畫都讓我懷疑，它們是作者的某一隻手情不自禁，根本無法駕馭指頭的「自動繪畫」。

    用小孩或神祕派說西西的詩，一定會被罵反智，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文章開頭。西西的詩真是處於尚智與反智的兩個極端，有一些詩若不用跳房子的遊戲心態讀它，那簡直跟詩或自己過意不去。假設有人要分析跳房子，我不知道他該分析腳、格子、還是瓦片？萬一多明尼哥‧哥白雅又來了，他一定可以說，「跳房子是逃脫的象徵」。也許我們可以寫信去香港，問西西是不是常常想搬家？

    至於西西「尚智」的那一極，就不是兒童可以參與的。對一般讀者，西西彷彿是個建造巴比塔的人。輯三便有一首〈建造巴比塔〉，講述自創世紀以來，埃及、墨西哥、文藝復興、萊特、人造衛星各個時代，試圖建造通天巨塔的動機與知識。這首詩本身充滿炫學，卻不是困難的詩。雖然詩中羅列那麼長遠的歷史，頗為專業的建築力學知識，但整體是聚焦而循序的設計。但這首「建築詩」，僅只是全書上百個磚塊的一小塊。西西海綿般的閱讀動量，不知不覺中吸納的智庫倉儲，正是嚇阻一般讀者的巴比塔磚塊。

    西西對典故信手拈來的輕忽，既是閱讀的魅力，同時也是阻礙。像〈草與玻璃〉這樣的遊戲之作，說的其實只是一對姓氏有諧音趣味的德國小說家與美國作曲家，但如果事先對兩人一無所知，根本無法入戲。要一個學文學的人聽過歌劇《愛因斯坦在沙灘》，要一個學音樂的人知道小說《錫皮鼓》，都不容易了，何況兩者皆知。又比如〈大紅星星氈的斗篷〉，當然必須建立在讀者通曉《紅樓夢》這個基準點，否則完全無法延伸副題「讀者反應批評」的想像趣味。

    如果閱讀西西需要那麼戰戰兢兢，那根本不是在跳房子，簡直是躲地雷陣，時時會引爆一個讀者沒經驗過的典故。這時候再來借用〈建造巴比塔〉的末尾三行吧，「人類何其渺小，但我們＼不能因為夢想無法成真＼而放棄夢想，不管上帝怎麼想」。西西畫地為王，是世界上最瞭解《西西詩集》創作掌故的人，她當然是她筆下美麗小世界的上帝。不管「上帝」怎麼想，讀者不必放棄自己的夢想，甚至摩登無神時代，大大可以我行我素。再說，萬一西西也曾進入「自動寫作」異境，連她的左手都未必清楚右手的念頭，我們為何不能像跳房子一般跳鉛字？

【像跳房子，也像躲地雷】 

                         



    從《西西詩集》封面，聯想到米羅畫作，應不算遙遠。這封面圖樣依我看來，是七個「西」字的變體，拆「西」字成為跳房子的兩隻腳，疊起來的「西西」便是跳了兩格房子的動畫。我問家裡那個不識字的「批評家」，六歲的兒子端詳了一會兒，說了幾個答案：蝴蝶的鬚、伸懶腰的草、一隻手想捉貓、掉下來的東西、不知道。照西西某些筆法，前面的一連串句子倘若拆成獨立分行，便可以偽裝成一首詩，偷偷塞到「卷二」的〈看的故事〉跟〈有位讀書人〉中間。

    真有一個名叫多明尼哥‧哥白雅的西班牙藝評家，寫了一本《瞭解米羅》的書，分析米羅「巴塞隆納系列」作品的藝術語言。批評家的意見，看得我心驚膽跳。比方說，他歸納米羅的七種樓梯畫法，並下了結論：「梯子是逃脫的象徵」。我可著急了，因為我覺得〈吠月之犬〉的「梯子」是「鐵軌」，〈小丑狂歡〉的「梯子」是「踩高蹺」，只有〈裸體走在梯子上〉的「梯子」當然不會弄錯。我沒看出那是七把不同的梯子，自然也無法綜合出米羅想要逃脫的潛意識，萬一我要批評米羅，那就糟了。

    幸好我看了哥白雅的藝評，但是哥白雅並沒有評西西的封面畫作。所以我請了兒子越俎代庖，因為我常感到小孩的直覺，很有資格月旦他們對米羅與西西的好惡。但我還是擔心，大人和小孩加在一起，未必等於全部，甚至連作者都說不清楚所以然。「神祕學派」有個辭彙叫「自動書寫」，據說某些作者根本不自覺，右手怎麼一廂情願顫抖著，就寫出或畫出東西來，連左手都不曉得那作品的意義，何況批評家？米羅好些畫都讓我懷疑，它們是作者的某一隻手情不自禁，根本無法駕馭指頭的「自動繪畫」。

    用小孩或神祕派說西西的詩，一定會被罵反智，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文章開頭。西西的詩真是處於尚智與反智的兩個極端，有一些詩若不用跳房子的遊戲心態讀它，那簡直跟詩或自己過意不去。假設有人要分析跳房子，我不知道他該分析腳、格子、還是瓦片？萬一多明尼哥‧哥白雅又來了，他一定可以說，「跳房子是逃脫的象徵」。也許我們可以寫信去香港，問西西是不是常常想搬家？

    至於西西「尚智」的那一極，就不是兒童可以參與的。對一般讀者，西西彷彿是個建造巴比塔的人。輯三便有一首〈建造巴比塔〉，講述自創世紀以來，埃及、墨西哥、文藝復興、萊特、人造衛星各個時代，試圖建造通天巨塔的動機與知識。這首詩本身充滿炫學，卻不是困難的詩。雖然詩中羅列那麼長遠的歷史，頗為專業的建築力學知識，但整體是聚焦而循序的設計。但這首「建築詩」，僅只是全書上百個磚塊的一小塊。西西海綿般的閱讀動量，不知不覺中吸納的智庫倉儲，正是嚇阻一般讀者的巴比塔磚塊。

    西西對典故信手拈來的輕忽，既是閱讀的魅力，同時也是阻礙。像〈草與玻璃〉這樣的遊戲之作，說的其實只是一對姓氏有諧音趣味的德國小說家與美國作曲家，但如果事先對兩人一無所知，根本無法入戲。要一個學文學的人聽過歌劇《愛因斯坦在沙灘》，要一個學音樂的人知道小說《錫皮鼓》，都不容易了，何況兩者皆知。又比如〈大紅星星氈的斗篷〉，當然必須建立在讀者通曉《紅樓夢》這個基準點，否則完全無法延伸副題「讀者反應批評」的想像趣味。

    如果閱讀西西需要那麼戰戰兢兢，那根本不是在跳房子，簡直是躲地雷陣，時時會引爆一個讀者沒經驗過的典故。這時候再來借用〈建造巴比塔〉的末尾三行吧，「人類何其渺小，但我們＼不能因為夢想無法成真＼而放棄夢想，不管上帝怎麼想」。西西畫地為王，是世界上最瞭解《西西詩集》創作掌故的人，她當然是她筆下美麗小世界的上帝。不管「上帝」怎麼想，讀者不必放棄自己的夢想，甚至摩登無神時代，大大可以我行我素。再說，萬一西西也曾進入「自動寫作」異境，連她的左手都未必清楚右手的念頭，我們為何不能像跳房子一般跳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