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之一】
初 雪
相逢,好像下了第一場雪。
我沒有禦寒的衣,
卻感覺溫熱,來自於
你眉峰之下的眼波。
【情人之二】
水 草
雪溶成活潑的河,
遠方有牧人在吟歌。
我是一株準備遠行的水草,
不斷地
不斷地向你招手。
【情人之三】
薄 海
在海底,有熱帶的感覺。
魚族都是郵差,
海星是用不盡的郵票,
你躲藏在哪個洞穴我終會找到。
當珊瑚們軟禁你,
別向我求饒。
【情人之四】
西北方,有雷
牧神發怒不是因為羊群,
是牧草太短。
天空有雷,也不是為了摧折,
為的是雨水。
如果你堅持在西北方咆哮,
我要在東南搭一道虹,
等你過橋。
【情人之五】
荷 盤
甚至,不必來見我,
季節裡自然有你的消息。
如果你願意,
請找一只荷盤託付語句,
總有一天我會經過荷塘,
去收藏你。
【情人之六】
江,曲又曲
沒料到再遇見你,
你我的容顏都有了遠遊後的倦。
分別後總是想起那一條靜江,
以及曾經我們的漁唱。
十里煙雲的路口,
什麼話都不宜多說。
【情人之七】
早 霜
更鼓已過,
霜意才開始,
一燈如豆的思念染成銀錠色。
就算分道也是攜手,
情人,你是我最後的留白。
眺望墓山有感
有一把神鋤,能挖金山銀礦,得到它的人,將富甲天下。
這鋤被一名窮小子得到了,果然金銀財寶應聲而出。人人都圍著瞧,伸手盼能得一點金砂玉屑,好讓三餐繼續。
年輕人說話了:「鋤是我的,你們聽好;當年,你們瞧不起我家三代清貧,現在,等我富夠三代,你們再來撿罷!」
一群幫腔的人皆為其親戚至交,喊著:「沒錯!我們每個人都欠他家三代!老天賜他鋤頭,就是還他公道!」
人們被這話壓得羞愧起來,扶老攜幼散了,各自回家挨餓。他們想不透,老天為何把神器賜給這麼個人。
看似成全一人,實乃試煉萬眾。
老天對神鋤下了咒,若金山銀礦皆入貪婪者口袋,那被挖空的山脈將回填:
遍野骷髏。
回 音──後記
這本書由三部分組成。
一、 七個季節:《七個季節》一書於一九八七年由時報出版,大約只在書市活了兩年即消殞。它是我名下唯一的抒情小品集,任其夭亡殊為可惜,今重新潤飾,列為輯一,共一一二則。原書有序誌其緣起,節錄於後:
生命中出軌的情事,都當作是遠遊。原本應該端坐綢繆下一本散文集,忽然,小品先來扣門。好比趕路人,明明該尋野店投宿,卻拐彎去探問桃花的開法。
逐漸習慣以文字安撫生活,遇著心情的潮汐,只要坐下來寫幾段不著邊際的文字,彷彿險濤駭浪都近不了身。偶爾必須逼視殘破的現實,也是逃,找家小咖啡館鋪紙,筆一拿出,世界就安靜了。現實當然還在,經過文字裡的南柯一夢,世事好比榕樹掉豆、柳絮拂眼,撿它做啥?
這書裡的大部分篇章,就是這麼寫的,尤其「婚事」一帖,某個下午,隔著落地玻璃覷大雨壓境的浮生,心裡漫遊於里巷川渠中,分分寸寸體貼著赤情男女的相見歡、離別苦,遂落筆如雨。
雖如此,這書仍有個章法,總人、事、時、地四卷,每卷四帖,每帖七則。每一卷四帖的題材,大約是我藉以憂喜的窗眼罷,當作以管窺天亦可,每一帖七則亦有其湧生、對答的軌跡。雖不盡然燃遍煙塵,倒也鼎鑊皆沸;時空幻化,情感纏縛,遂構成內心深處單純的文字風景。無以名之,依每帖七則之數,定為「七個季節」。
平生不寫詩,偏偏飲水蜷臥之際常浮現詩的意象。縱使某些文字掉入詩缸,我還是大而化之稱為小品吧!不敢侵犯詩國,惹得蠻夷入侵之嫌。小說之筆若比為大刀闊斧取其勢,寫散文就是木杵搗臼取其精,寫詩的,恰似一支金針度與人。罷,木杵怎能磨成金針?做一名好詩人難,做詩的好情人容易。
一念繫三千世界:一九九○年,我接受委託為一座收藏奇石、雅石的園子整理石譜,日日流連其中,觀測姿態、分辨質地,久之,隱隱然能感受眾石之情感意識、聽聞其風雨身世,遂為一百三十顆(或座)石頭命名,書寫七十四則小品,交稿後,配合攝影印成《一石一世界》。然此書等同於精美的銷售目錄,未在市面通行。十六年過去了,料想每顆石頭或高價或廉售各遇其主,與我無干,但當年我與它們目遇成情寫下的詠歎文字,卻永遠留給自己。今挑選六十八則,攏成一輯。當時曾有小序誌石,節錄如下:
中國是愛石成癡的民族,從女媧煉石補天的神話開啟了這個民族與石的不解之緣。歷代文人士子更於居家庭苑之設置、詩詞歌賦之撰寫、燈下案頭之賞玩,把石的風流發揮得淋漓盡致。淵明最是任真,醉酒則躺臥於醒酒石上與天地同眠;米芾狂逸,拜石稱兄;以一部《紅樓夢》賺得天下人同聲慨嘆的曹雪芹,也是從一塊青埂峰下的頑石開始說起!
中國人對自然有一份濃厚綿遠的親情,視石之形貌、色澤、質地為崇山峻嶺的縮寫。這足以說明何以中國人登臨山川之餘,又癡愛著一方小小的案頭山水。
石,既是案頭山水,也暗合人品節操。如今檢視舊作,不著相於單一石姿,乃昇華為形而上之山水歌詠,且放懷抒發心所嚮往之格調、典型。彷彿以小石換大山,恣意迷蹤,一念繫住三千世界。
流水線索:此乃閒時冥想之作,原有自己畫的小圖,曾登於「人間」副刊及「人間福報」副刊等,今收入四十八則,去圖。文字,有時像交配季節的昆蟲,胡亂野遊,不畏天敵,十分勇敢。因此,雖名為「流水線索」,但願讀者隨意流覽即可,不要癡癡地抓了線索想要破案。人生,讓它是個謎吧!
總近二十年來小品、短句篩成一小堆,窸窸窣窣,舊情新嘆交響著。聽在耳裡,恍如多年前曾對遠山吶喊,如今那山才把回音放出來。
若我們在懸崖邊站得夠久,能否聽到前世的回音?
若能,是否也是一段不可辨的密密語?
二○○六年,寫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