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們的名字叫熊
一
我們的名字叫熊,是真正的熊,因為我們是熊的後裔,我們的祖先黃帝叫有熊氏。黃帝是否真無其人,豈能斷然否定呢?至少,他生活的地方顯然有熊,也許比其他地方多,也許比其他地方奇特,總之,他好歹有這麼一個稱號。上古之人喜歡以時間、地方,以地方的特產之類命名。《列子》記載黃帝與蚩尤戰於涿鹿,曾以熊、羆、虎等猛獸為前鋒,以鵰、鷹等為旗幟。這簡直是群獸鬥了。據袁珂解釋,黃帝的部落以熊為圖騰標誌;蚩尤為炎帝後裔,炎帝是「人身牛首」,故以牛為圖騰標誌。其他猛獸飛禽,也無非是眾多小部族的圖騰標誌。小動物追隨大動物。大動物熊牛爭霸,結果戰勝的是熊。當然,西方同樣有自稱為熊裔的國王,例如丹麥的斯文.埃斯特德遜(Svend Estridsen);英國的圓桌武士之首阿瑟王,名字Arthur本意也是熊,因為Arthur的拉丁文Arcturns,就是熊的意思。不過,前者生活於十一世紀,後者則屬十二世紀,跟黃帝相距甚遠。
周初實行封建,熊繹受封到南方去,成為楚的始祖。周初封建兩種人,一是親戚,一是功臣;大多兼具兩重身分。由於目的是屏藩周室,封土的多寡、遠近,乃根據血緣之親疏,功勞之大小分配。熊繹的曾祖父鬻熊,曾助周武王倒商,這個鬻熊,率領的部族可能以獵熊、賣熊為業。論功行賞,熊繹得到的爵位為子男,地位最低,封地僅五十里,而且封到遙遠陌生的南方去,其實等同放逐。那裡還有原居的荊蠻、徐夷、淮夷呢,當然老大不高興,從此再不肯北上朝覲。許多年後,杜甫想念李白詩云﹕「江南瘴癘地,逐客無消息」,拿來形容初封楚地的熊祖,只會更貼切。後人提起開國的熊繹,還充滿崇敬之情:「辟在荊山,蓽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到了春秋楚靈王熊圍,楚國已具規模,說起熊祖受到的待遇,仍然忿忿不平。
西周初期曾經數次伐楚。今存若干記載此事的銘文,過去的史學家有不同的解讀,陳夢家認為是熊氏參加武庚的叛變,周公出征之辭;唐蘭則認為出征的是昭王,當在三監亂平之後。我們知道,昭王十九年南征,動用六師大軍,竟然潰敗,連自己也在漢水淹死了。近年不少史家,結合考古發掘,論證昭王南征,聲討的其實是一直桀敖不馴的土著荊蠻,或稱荊楚,與熊繹新移民的楚國有別。這些荊楚各部落,在商代已令中央頭痛,一直不肯受制,武丁也曾出兵遠征。從成王封熊繹,經過康王,再到昭王,日子不算長,楚國不可能迅即發展成大國,要周天子勞師動眾親征。更有學者指出,南征的目標,荊楚不馴是一大理由,更重要的,毋寧是要奪取銅礦;銅、錫在青銅器時代,價值一如今天的石油,而且的確是大殺傷力武器的潛藏。無論如何,到了春秋中期,楚莊王熊侶一鳴驚人,融合荊蠻各部,同化新舊移民,吞併了鄰近列國,其中大多為西周政府為監控荊楚的設置,胃口之大,為芸芸諸侯之最,成為五霸之一。這時候,楚文化已自成系統,其後更開花結果,孕育出中國第一位大詩人屈原。
歷史真夠諷刺,受輕蔑的功臣,遠配蠻荒,到頭來卻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血緣最近最堪信賴的皇親國戚,四周靠攏,結果反而捉襟見肘,處處受敵。這方面,粵諺有一句話很傳神:「一代親,二代表,三代嘴藐藐」。「嘴藐藐」者,形同陌路,彼此看不順眼之謂。三代如此,百年後又如何?那些作為屏藩的御林軍,都成為敵國了。
如果我們對有熊氏存疑,至少可以相信那位熊繹,曾經在南方苦苦經營,整合長期受抑壓的少數民族。而我們這些南人,繼屈原之後,是熊的後裔。
二
名字叫熊,以熊、羆為強健有力的象徵(夢熊為弄璋的吉兆),不等於說就不會吃熊,視吃熊為禁忌。相反,正由於熊強健有力,捕獵不易,食家奉之為珍品。這難道是以為吃什麼像什麼,形能補形?李白的名詩〈將進酒〉提到陳王(曹植)的豪宴,引自曹植〈名都篇〉的句子:「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下句是具體的豪門菜單:「膾鯉臇胎□,炮鱉炙熊蹯」熊蹯,即熊掌。孟子早有「魚與熊掌」的類比,認定大家一定會推出「捨魚而取熊掌」的道理。熊掌肯定是古人舌上的珍稀美食,儘管要到明代,才名列八珍之一。《左傳》記晉靈公因為廚子煮熊掌不熟,把他殺了。此公看來會因為一場難聽的音樂會而把鋼琴師射殺,會因為一本難看的長篇而把小說家炮烙。《左傳》起筆即說他「不君」,「不君」云云,用詞不可能更好的了。吃熊,在董孤之類史家眼中並無不妥,問題出在他種種不君的行徑:濫殺;抽重稅以雕飾宮牆;又在城頭上彈人,看人走避彈丸取樂。暴而且虐,的確不似人君。他命人把廚子的屍體用筐子載了運經朝廷時,死者的手掌突然伸出筐外,被大臣趙盾、士季看到,嚇了一跳,於是產生趙盾諫靈公的種種戲劇。《紅樓夢》記寧府家道敗落前的春宴,極盡奢華,其中也有熊掌若干對。
在中國史上,熊直接令一個暴君倒台,間接逼死一個封國的太后。說說西漢元帝到鬥獸場看表演,一隻熊突然跑出鬥圈,直撲上殿,眾人驚惶走避,當時只有馮婕妤勇敢地站到皇帝之前,阻擋猛熊,讓衛侍趕到。婕妤其後獲封為昭儀。但在驚惶走避的人群中,有一位傅昭儀,牢牢記著這次馮婕妤搶了她的風頭,在三十年後當她成為太皇太后,就指使佞臣讒誣這個年輕時的對手。酷吏在逼迫馮婕妤時提起陳年往事:你擋熊的勇氣如今哪裡去了?至於那隻出位的熊,大概當場宰了,做(食送)。
三十年前曾隨團到東北,那是內地開放之初的第一個香港師生團,頗受當地政府的熱情招待,一大群熟朋友參加,青春結伴,其中有一個晚宴,名曰「飛龍宴」,飛龍者,原來是榛鳥,一種珍稀飛禽。席上據說還有熊掌,那麼一小碟上桌,手慢就沒有了,當然說不上滋味,如今仍有悔意,我的意思是,那時大家還沒有保護珍稀動物的意識。自然界的各種食肉獸,如果不餓,不見得凡肉皆吃,只有人類,濫捕奢吃,還名正言順,越珍稀,越堂而皇之。孟子倘生於今天,知道把月熊養在窄小的鐵籠裡,每天抽取熊膽汁種種不人道的勾當(台灣太魯閣族傳說月熊為「森林之王」,禁忌獵殺,反而保障了月熊);想到北極熊因為地球暖化,生存陷於困境;想到中外鬥熊、舞熊等殘暴遊戲(據說巴基斯坦至今還有把熊拴在柱子,放出猛犬,彼此惡鬥至死的「表演」;英國從十一世紀至十八世紀,也有不少這種殘酷劇場),一定會反思「捨魚而取熊掌」的結論。道理沒有錯,但要重新尋找類比。我們人類把生態環境搞壞,到頭來只會自食其果,彷彿饕餮那樣把自己吃掉。
三
《山海經》當然有熊、羆的記載;有熊山,山上有熊山神。我曾想熊貓既為遠古之物,何以古書上沒有留下痕跡呢?原來熊貓(Giant Panda)之名,要到一八六九年才出現。法國神父大衛(P.A. David)在四川捕得一隻熊貓,認為是「有趣的新品種」,熊貓在運送回法途中死了,只留下一張毛皮,至今存放在巴黎國家博物館,熊貓,乃博物館館長的命名。熊貓屬熊,與貓並不同科。台灣稱貓熊,對了。據說上世紀四○年代重慶的一個動物標本展覽,因為這兩字跟英文一併橫排,結果以訛傳訛,積非成是。熊貓,大抵即古人所見的「貘」,這種「貘」,和如今分佈於東南亞、拉丁美洲的貘不同。宋人的《太平御覽》收編各書對貘的描述,例如吃竹、黑白色交駁、「痺足」(走起來蹣跚,像痛風)、似熊、產於四川。但貘的傳聞,還不止此,《本草圖經》記唐人流行畫貘作屏,認為貘可以「辟邪」,白居易因患頭風,為免著涼,睡時以小屏風放在床頭,遇到畫工,就請他在屏風上畫一隻貘,並作一篇〈貘屏贊〉。這種貘,《本草圖經》說在黔蜀出沒,但「土人鼎釜,多為所食」(連熊貓也吃),其牙骨,還被當作佛牙佛骨,欺騙善信。
白居易的頭風,是否因此痊癒,邪怪辟了,得享美夢?我們不知道。但〈貘屏贊〉及序文,其實是一篇諷世文,這種能辟邪的貘,奇在專吃銅鐵,在三代以前得以飽食,後世銅鐵都拿來鑄佛像、做兵器了,只好捱饑抵餓。他筆下的貘,他未必真見過。熊貓能啃堅硬的竹枝,大家就當是能吃銅鐵了;但外形「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反而像東南亞的「馬來貘」。日本人傳說中的夢貘,卻是一種美好、浪漫的動物,應該收在波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想像的動物》(Book of Imaginary Beings)中,因為牠把人的噩夢吃去,帶來好夢。
漢語與熊有關,或由熊引申的詞彙不少,例如罵人膽小、沒用,為「狗熊」;一家快餐店新上市的套餐叫「熊熊小炒」,茲再列舉若干例子:
○夢熊(夢羆):生男兒的吉兆。
○非熊(非羆):比喻能當大任的賢臣。
○非熊賣屠:比喻賢士未受賞識(姜太公遇文王之前曾屠牛朝歌,賣食盟津)。
○老羆當道:比喻勇將鎮守要塞。
○飛熊入夢:比喻君王將得賢臣輔政。
○虎背熊腰:形容人體格魁偉。
○熊丸之教:比喻賢母善訓(母以熊膽製丸,讓子夜讀時嚥食以助勤)。
○柙虎樊熊:比喻危險人物,如柙中虎、樊中熊。
○熊據虎跱:比喻群雄盤據之勢。
四
西西的《縫熊志》是一本奇書,不僅對西西而言,也對毛熊作者、毛熊書而言。作者多年來以寫作知名,這次轉而做熊,不單止做熊,還為毛熊書寫,其中一系列中國古典服裝熊,既為毛熊縫作中國各朝的衣飾,又通過文學的修辭,以優美的散文細緻地闡述衣飾的變化。這是很有趣,也很有意思的接通。毛熊的製作,本來自歐美,以個人風格見稱的熊藝家,則始自上世紀七○年代。近年在台灣、香港、中國大陸也逐漸出現,港、台都有熊藝會,上海泰康路田子坊則有一個私人熊展館,偶爾也會見熊藝家做出穿著中國服裝的毛熊,但以系列形式,大量、作為主題出現,至今還沒有;更遑論配以精彩的散文闡述。熊藝,在日本和南韓,相當蓬勃,在華人的社會還只是起步,香港目前的兩間熊藝店(別於工廠的大量製作)看來也是辛苦經營。西西的水滸英雄、古典服裝熊,則是提昇毛熊的文化內涵,落籍中國社會的嘗試。
當然,她縫熊的技術不可能全面,也說不上精湛,因為純靠左手(右手失靈),年紀不輕,為毛熊填塞棉、珠,也輸力氣,但勝在意念,在創意,像中國的文人畫,妙在寫意。例如〈洛神、曹植〉,西西的文字收結云:「手持麈尾的仙女終於道別了,成為詩人足往神留、顧望懷愁的記憶。」「足往神留、顧望懷愁」,引自《洛神賦》,我們看那曹植的神態,低頭側視,果爾有「神留、顧望」的愁思。
又如〈司馬遷〉,他為李陵說項,本乎史家以至知識人的良知,結果換來腐刑之辱,受傷害的是肉體,而不是靈魂;西西讓太史公的頭微仰,是非榮恥自有公論,自尊而自信。至於〈陶淵明〉,園丁打扮,他是真正的隱居務農,恬然自得,不肯為五斗米向鄉里小兒折腰,卻不得不稍屈一隻腿;西西的傳釋是,他其實痛風,喝酒太多了,彷彿是對大詩人無傷大雅的小玩笑。
〈山鬼、屈原〉實一而二,二而一,衣飾奇麗、矚目。〈鍾離春〉(鍾無艷)的半邊醜臉變成美麗的蝴蝶。鍾離春、花木蘭之前,還有嫘祖、婦好、西施、公孫大娘等人,女子佔去一半的角色,西西好像有意為中國歷史上流傳的傑出女子造像、作贊。她寫莊子、司馬遷、張騫、曹雪芹......等文字,也有為歷代賢人作贊的意思。
〈張騫、忽迷〉則呈現異族夫婦的溫情、依戀,讓鑿空的外交家在艱苦的沙漠歲月裡獲得安慰。毛熊的神情、形態,總為我們帶來許多文字之外的想像;文字沒有說,也說不完。所以這些熊,也有自足獨立的生命。古希臘人曾認為熊崽本來沒有形相,不過肉團一堆,由母親耐心地舐出形狀。我也喜歡〈花木蘭〉四景,有連環的情節。〈包拯、壽郎〉則有戲劇,拍照時恰好一度光照射在包拯身上,而不在壽郎,雖然壽郎才是《灰闌記》戲台上的主角,沒有人認真地認為這小圈子裡的小子有話要說。
這些,都是熊藝家較少開拓的世界,靈感似借自西西過去賞玩微型屋,並因此寫出長篇《我的喬治亞》。從微型屋到毛熊,本來是玩具,一個人卻可以玩出種種創意。
大概半年前,西西囑我為她製作的熊、布娃拍照,我曾一再提議應該找專業的攝影師,她可是拒絕了;並認為好處是有人氣、生活化。所以這書的熊照要是拍得不好,那只能怪她所託非人,而且我用的只是普通不過的數碼照相機。幸好三聯、洪範提出書出時為她的熊辦一個展覽會,有興趣的朋友於是可以親睹真實的毛熊,照片終究是不稱職的紀錄。
何福仁
二○○九
補記:本書設計版面時,出於需要,也由於若干照片效果不理想,需另加補拍。得友人陳錦樂、林國威兩位撥冗義助,於是終於也有了專業的拍攝。這裡不再特別指明,只能說最好的室內,以及細節的照片,都是陳、林兩位的工夫。謹此致謝。
何福仁
香港詩人、作家,《素葉文學》同人,著有詩集《如果落向牛頓腦袋的不是蘋果》、《飛行的禱告》,散文集《上帝的角度》......等。另出版與西西對話集《時間的話題》,二○○八年編有西西短篇小說選《浮城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