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城正年輕(馬世芳)
「過了許多年之後,他們也可以想當年了。當年是一段歷史,當年是時間的過去,但值得一個人回想,那一定是多姿多采的事情。所以,生活得燦爛,並非沒有意思。」
──〈想當年〉
當時只道是尋常。多年後回望,那時活得多燦爛,多有意思啊。
《試寫室》是西西一九七○年在《快報》寫的專欄,每天一則,每則八百字,前後寫了幾個月。當時西西三十二歲,寫過不少影話、藝評、隨筆,編了兩齣電影劇本,也發表過幾篇小說和現代詩,在香港算是小有文名了。當時的西西,主要是一位專欄作家,也是一位剛起步的小說家。她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城》,要到四年後才落筆。
這批四十多年前的專欄文字,連作者自己都遺忘了,卻生動地留下了當時香港青年人的生活側寫,以及一位始終好奇觀看這一切的作者形象。這裡的香港,是一座年輕的、朝氣蓬勃的城。西方青年文化大潮東來,從電影、時尚到搖滾樂,愈來愈多青年懂得追求更豐富的文化生活,也都願意費心讓自己活得更有風格。那也是經濟起飛的時代:「人們嘩啦啦的跑到四面八方去,紙幣流來流去,臉們到處出沒,而這樣子,一個城市就蓬勃起來,市面就繁榮起來。」
許多事情變得很快。比方青年人的時尚:「這幾年來,這裡的男孩子女孩子可樂了,因為男孩子既不用穿父親那樣的西裝,女孩子又不用穿母親那樣的旗袍。……忽然的,香港居然也有條加納比街(倫敦青年時尚重鎮)那樣的街了。」不太久以前,若在雜誌看到一襲好衣服,只能自己依樣畫葫蘆裁一件(所以許多女孩都會踩縫衣機做洋裁),或者找裁縫照著做一件。
是的,那年頭時尚男孩穿闊腳褲(喇叭褲)梳長頭髮,女孩夢想一件瑪麗鄺的迷你裙,一雙狄奧的鞋。不只這樣,西西還寫到當年的「喜僻士(嬉皮)」青年,一針見血:「快樂的喜僻,祇是一個神話……真正的喜僻士少,做到的也難」── 真正的喜僻士「插足高貴的場合,穿得像個乞丐而毫不在乎;別人把手指指上臉,自己依然微微笑;永遠不生氣,不妒忌,不憎恨,不報復;永遠和和平平,那就是冷。喜僻士的哲學乃是冷的哲學。」多麼生動!這個「冷」,便是後來我們說的「酷」了。
西西告訴我們當時最「潮」的文藝青年模樣是這樣的:漂亮時髦讀很多書的女孩子,竟然流行講粗口,一群姊妹穿戴講究坐在咖啡室,「嬌聲滴滴,抑揚頓挫地媽的媽的起來」。在書店裡徘徊的男青年呢,「一窩蜂,人人抽煙斗。那些讀書的青年,抽得最起勁。」至於真正聰明的新時代女孩,「她自己賺錢,賺很多。她自己住一層樓,自己煮飯,飯煮得出色,房子又打理得乾淨……她喜歡好東西,自己一件一件買回來,買來北平的地氈,買來聲音兩邊走的錄唱機。過幾天,要買一輛跑車。她說,當然是積架E。要是早已考到了車牌,現在她已經在街上一小時六十哩了。」而且「很早很早就知道卡夫卡的《變形記》,又把《紅樓夢》背得很熟……她知道十萬塊錢該怎麼享用,如果祇有兩塊錢,也可以美麗地度一個週末。」唉呀,誰不想認識這麼一位似曾相熟的女孩呢。可是西西告訴我們:她並不快樂,朋友給她的建議,竟是「把武功廢掉」。
那段時間,也是後來西西自謂「看電影的黃金時代,上『第一影室』像上學」。那些歐陸新浪潮的名導名片:高達、安東尼奧尼、維斯康提、路易馬盧,猶是新鮮熱辣的當下,種種驟臨新世界的新鮮興奮,紛紛留在了這個專欄 ── 那還是「舉世對彩色片寄以最高期望的時刻」呢。
後來寫起小說汪洋恣肆、博學博聞的西西,那驚人的閱讀胃口,也在這裡讓我們窺見一二:她可以一面寫胡蘭成、阿保里奈爾、貝克特和喬易斯(喬伊思),一面慨歎「經史子集四大類,單是廿四史,就可以讀五年」,於是「買了神話的《山海經》。選了《詩經》、《左傳》、《國語》、《戰國策》。周秦諸子的是《論語》、《莊子》、《孟子》、《荀子》、《韓非子》。另加一部《楚辭》。由於怕古文太古,所以,同時插以清代小說梅花間竹讀,找來了曹雪芹《紅樓夢》,特別看脂批,又找來金聖歎批水滸」,繼而筆鋒一轉,又介紹起麥魯恒(麥克魯漢)《瞭解媒介》時新的「冷媒介、熱媒介」觀念,也很明白青年人愛讀的時尚雜誌《十七歲》。即使在這些早期的隨筆,西西的觀影筆記、閱讀筆記也已經自成一格。除了閱讀、電影,她也寫劇場,從前衛劇《毛髮》寫到馬素(馬歇馬叟)的啞劇。她就像一個天真的孩子,對人間一切藝術、知識與智慧始終抱著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且翻開這本書,跟著這位興味盎然的文藝女青年,借她那雙慧黠靈動的眼,探望這座猶然青春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