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裂帛
—— 寫給幻滅
三月的天書都印錯,竟無人知曉。
近郊山頭染了雪跡,山腰的杜鵑與瘦櫻仍然一派天真地等春。三月本來無庸置疑,只有我關心瑞雪與花季的爭辯,就像關心生活的水潦能否允許生命的焚燒。但,人活得疲了,轉燭於錙銖、或酒色、或一條百年老河養不養得起一隻螃蟹?於是,我也放膽地讓自己疲著,圓滑地在言語廝殺的會議之後,用寒鴉的音色讚美:「這世界多麼有希望啊!」然後,走。
直到書店裏一本陌生的詩集飄至眼前,出版多年仍然停在初版的冷詩,我們還是詩的後裔嗎?於是,我做了生平第一件快事,將塵封在角隅的所有詩集買盡 —— 原諒我鹵莽啊!孤獨的詩人們,所有不被珍愛的人生都應該高傲地絕版!
然而,當我把所有集子同時翻到最後一頁時,午后的雨絲正巧從簾縫躡足而來。三月的駝雲傾倒的是二月的水穀,正如薄薄的詩舟盛載著積年的亂麻。於是,我輕輕地笑起來,文學,真是永不疲倦的流刑地啊!那些黥面的人,不必起解便自行前來招供、畫押,因為,唯有此地允許罪愆者徐徐地申訴而後自行判刑;唯有此地,寧願放縱不願錯殺。
原諒我把冷寂的清官朝服剪成合身的尋常布衣,把一品絲繡裁成儲放四段情事的暗袋,三行連韻與商籟體,到我手上變為縫縫補補的百衲圖。安靜些,三月的鬼雨,我要翻箱倒篋,再裂一條無汗則拭淚的巾帕。
1
無所事事的日子。偶爾
(記憶中已是久遠劫以前的事了)
涉過積雨的牯嶺街拐角
猛抬頭!有三個整整的秋天那麼大的
一片落葉
打在我的肩上,說:
「我是你的。我帶我的生生世世來
為你遮雨!」註
在你年輕而微弱的生命時辰裏,我記載這一卷詰屈聱牙的經文,希望有朝一日,你為我講解。
如果筆端的回憶能夠一絲絲一縷縷再繞個手,我都已經計算好了,當我們學著年輕的比丘、比丘尼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時,我要把鉢中最大最美的食物供養你,再不准你像以前一樣軟硬兼施趁人不備地把一片冰心擲入我的壺。
我們真的因為尋常飲水而認識。
那應該是個薄夏的午后,我仍記得短短的袖口沾了些風的纖維。在課與課交接的空口,去文學院天井邊的茶水房倒杯麥茶,倚在磚砌的拱門覷風景。一行瘦櫻,綠撲撲的,倒使我懷念冬櫻凍唇的美,雖然那美帶著淒清,而我寧願選擇絕世的淒豔,更甚於平鋪直敘的雍容。門牆邊,老樹濃蔭,曳著天風;草色釉青,三三兩兩的粉蝶梭遊。我輕輕嘆了氣,感覺有一個不知名的世界在我眼前幻生幻化,時而是一段佚詩,時而變成幽幽的浮煙,時而是一聲惋惜 —— 來自於一個人一生中最精緻的神思……這些交錯紛疊的靈羽最後被凌空而來的一聲鳥啼啄破,然後,另一個聲音這麼問:
「妳,妳就是簡媜嗎?」
我緊張起來,你知道的,我常忘記自己的名字,並且抗拒在眾人面前承認自己,那一天我一定很無措吧!遲頓了很久才說:「是。」又以極笨拙的對話問:「那,你是什麼人?」
知道你也學中文的,又寫詩,好像在遍野的三瓣酢漿中找四瓣的幸運草:「唷,還有一棵躲在這!」我愉快起來就會吃人:「原來是學弟,快叫學姊!」你面有難色,才吐露從理學院輾轉到文學殿堂的行程,倒長我二歲有餘。我看你溫文又親和,分明是鄰家兄弟,存心欺負你到底:「我是論輩不論歲的!」你露齒而笑,大大地包容了我這目中無人的草莽性情。那一午后我歸來,莫名地,有一種被生命緊緊擁住的半疼半喜,我想,那道拱門一定藏有一座世界的回憶。
畢竟,我只善於口頭稱霸,隨後與你書信往來,才發覺你瘦弱的身軀底下,凝鍊了多少雄奇悲壯的天質,而你深深懂得韜光養晦,只肯鑿一小小的孔,讓琢磨過的生命以童子的姿勢嬉嬉然到我眼前來。我們不問身世只論性命,更多時候在校園道上相遇,也只是一語一笑作別,但我堅信:「這人是個大寂寞過的人!」
那時候,你的面目早已因潛伏的病灶難靖,稍稍地傾斜著,反正已經割過了而且是個慢性子的瘤,就不必管吧,只在你心力交瘁的時候,才憔悴起來,我叫你當心,你覆來的信不痛不癢地說:「今早文心課見妳挽抱書本飄然而去,霎時間萌生一種遠颺的感覺,沒來得及跟妳說。有回上聲韻,下了課,正見妳倦極而伏案,其時感覺也是一驚。記得有次夜深,與妳不期然遇,妳說從總圖出來,回宿舍去。夜色下的妳步履決定,卻透著層弱倦後的蒼白。一直沒能多問候妳,反而是妳看出我的憔悴。」你始終不願意稱我「簡媜」,說這二字太堅奇鏗鏘,帶了點刀兵;你寧願正正經經地寫下「敏媜」,說有了這「敏」字,行雲流水起來,不遭忌的。我深深動容,你一片片蓮燦,都為我惜生,而我能為你做什麼?性格裏橫槊賦詩的草莽氣質,總讓我對最親近的人殺伐征討;難得有一回清清淡淡的小聚,臨別時,我不經心竄出那頭獸、那忘情負義恩將仇報的猛禽:「保重喲,下一次見面或許九天,或九年。」你清和的面容浮掠一絲秋瑟,寬懷地笑納這些語鋒契機,你報平安的信通常這麼作結:「寫信、說話,歡喜日復一日。看妳什麼時候有空,小談。我擔心一語成讖。」
爾後,我離了學院,日復日載飢載渴,過的是牛飲而後快的星夜。偶有不死的詩心,才寫些哀哀怨怨的信給親近的人,你總是快快地回:「外出三天,深夜踏雨歸來,簷前出現一小疊信。中有妳親切的字跡,妳的信柬自然令我喜歡……我的病情,好好壞壞,終須挨上一刀才見分曉。近兩個月來的抱病自守,旦夕之間,情知對於生命底千般流轉,儘須付與無盡的忍愛。我想,他朝小痊,如妳之奔馳,亦須這樣。一步一履,無非修行。至此,我依然深心樂觀,來日或聚,願其時妳的事業大勢底定,我亦澡雪精神。」
我們深心樂觀著未來,幾次擊掌切磋,暗暗以創格自許,不屑襲調。負氣使才如我,滔滔灑墨,似欲與千夫萬夫一拚。你見我清瘦異常,只吩咐我不可太夜太累,我委屈了,說:「就活這麼一次,我要飛揚跋扈!」你語重心長地說:「早慧,難享天年的,古來如此。」
你珍貴我這頑桀的生命,大大地甚於你自己的。那一回生日,你特地去尋玉送我,一龍一鳳繞著淨瓶(啊!會是觀音的淨瓶嗎?),你說鬻玉的老者稱這塊玉的肌理具荷質,返家的途中經過南海路,你去植物園的荷花池,輕輕地輕輕地將這玉沁了又沁……你說:「生命恆有繁華落盡的感覺,只不過,不染淤泥!」
病魔卻與你弄斧耍戟,你的眼開始不自覺地淚,夜半常因拭淚而難以入眠,你謙稱這是宿業使然。在你卜居的深山窮野,你宛若處子與生滅大化促膝而談,抱病獨居的信,不改涓涓細流的字跡:「有天半夜不能安睡,出至陽台。山間天象澄明,月光大片大片灑落一地。忽然間,我看見自己月下的影子,細細瘦瘦,怯怯地,觸目竟十分眼熟,但那分明不是日光中的『我』。我呆呆地忖忖想想,啊,是了 —— 是童話時代的『我』!我好感動地望著那片身影,然後牽他入夢。偶得一悟,心情願如莊周,處於病與不病之間。」
你第二度開刀,除去右顏面突變的肉瘤,我將一串琥珀念珠贈你,那是寺裏一名師父突然脫下贈我的,我歡喜生命中「突然」的意象。你認真地戴在手腕,虛弱地在病榻上閉目。我又天真起來了,彷彿一名間諜,在你短兵相接的戰場之前,先給你解藥,你此後可以大膽地無懼地去迎餵毒的流箭。病後,你說:「我漸漸願意把所有的悲沉、蒙昧、大痛、無明都化約到一種素樸的樂觀上,我認為它是生命某種終極的境界。妳知我知。」
最珍貴而美麗的,是你赴港念比較文學之前的半年。你詩寫得少了,專志狼吞文學批評的典籍,你戲謔這是一樁「反美」的工程,但要我千萬注意,你並非不愛美。我說:「管你家的什麼美不美,天天念原文書,把一個人念得豆芽菜似的!」你每星期總要回長庚醫院追蹤病情,我們相約在中午,趁我歇班的時刻,你教我念書。常常在市囂流矢的小咖啡店裏,你取出一疊白紙、一支鋼筆,在喝了一口微冷的紅茶之後,開始以沙啞沉濁的聲音,為我喚來「福寇」(Michel Foucault),我靜靜地抱膝聽著,進入神思所能觸摸的最壯闊與最陰柔的空間,你的話幽浮起來:「……如今,書寫已和獻祭發生關聯,甚至和生命的獻祭發生關聯……」我幡然有悟:「等等,我下一本書的架構出來了,你要不要聽!」知識的考掘通常轉化為創作的考掘,我是鏽刀,拿你當磨刀石。你不也說了嗎,我的生命太千軍萬馬,終究不會聽你這座「紫微」。實而言之,你是一則遙遠的和平,為了理解你,我必須不斷地戰爭。
有一回,茶冷言盡,你取出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讓我瞧:一名十歲男童倚在漫畫書店的租台邊,白白淨淨的,怯生生的,眼睛裏有一股神祕的招引與微燃的悲喜,靜靜地與世界相看。我驚嘆起來:「多美啊!是你嗎?」你歡喜地說:「是!」
那一回,你送我回報社上班,沿著木棉擊掌、槭實落墨的磚道,你微微地喟嘆:「天!給我時間!」
香港一年,你終因病發大量嘔血而輟學,從桃園機場直奔林口長庚,醫師已開了病危通知書。你卻幽幽轉醒,看著床邊來來往往的友好、同窗;或者,你還在等,養育的父母早已雙亡,而親生的父母 —— 一年前你才知道自己的身世,茫茫人海的一隅,藏著你未曾謀面的親生父母。我知道你等著見他們一面,期待從他們不知所措、尷尬困窘的眼神裏萃取一點人世的安慰,那麼至少在你二十八歲閤眼之時,你不是個孤兒。
你那時已不能進食,肉瘤塞住口舌,話也不能說了。你見我來,兀自掙身下床,從雜亂的行李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香皂,多少年前,我說過一日三浴更甚於心頭歡喜,你在紙上寫著:「多洗澡!」那一霎 —— 那百千萬億年只可能有一回的一霎,我想狠狠地置你於死。
在你生命最後,我幾度到了醫院卻無法上樓看你,想迴向給你七七四十九遍的經誦終於不能盡讀,我壓抑每一絲絲一縷縷一角角關於你的掛念。只有兩回夢見,一次你以赤子的形象從半空掠過,我仰首不復尋蹤;一次你款款而來,白白淨淨的面目,我大喜,問:「你好了?」你笑而不答,許久許久才說:「還沒開始生病啦!」夢醒後,深深地痛恨自己,現世裏的大歡大美被解構得還不夠嗎?連在可以作主的夢土,也要懦怯地繳械。我終究是個懦夫,不配英雄談吐。
那麼,敬愛的兄弟,我們一起來回憶那一日午后,所有已生已死的神鬼都應該安靜敷座,聽我娓娓訴說。
那一日,我借了輪椅,推你到醫院大樓外的湖邊,秋陽綿綿密密地散裝,輪轉空空,偶爾絞進磚岸的莽草。我感覺到你的瘦骨宛若長河落日,我的浮思如大漠孤煙。當我們面湖靜坐,即將忘卻此生安在,突然,遙遠的湖岸躍出一行白鷺,摶扶搖直上掠湖而去,不復可尋。湖水仍在,如沉船後,靜靜的海面,沒有什麼風,天邊有雲朵堆聚著。
你在紙上問我:「幾隻?」
我答:「十二隻。」你平安地頷首。
也許,不再有什麼詰屈聱牙的經卷難得了你我。當你恆常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我試圖以文學的懸崖瓦解宿命的懸崖;當我無法安慰你,或你不再能關懷我,請千萬記住,在我們菲薄的流年裏,曾有十二隻白鷺鷥飛過秋天的湖泊。(節錄首節)
註:引自周夢蝶〈積雨的日子〉
一九八七年五月聯合報副刊
一九九六年六月修訂
二○一七年十二月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