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最初」的感動
── 王文興《新舊十二文》洪珊慧
《新舊十二文》收錄了王文興早期發表尚未結集出版的十篇作品以及《M和W》、〈明月夜〉二篇,因此,「新」、「舊」係來自於完成作品時間的相對性。這些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發表的早期作品大多是《十五篇小說》之前發表的作品,包括一九五八年四月王文興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守夜〉以及一九五九年以筆名「銅馬」發表於《文學雜誌》的小說〈痺〉。此外,經過近乎考古的作為和考據的精神,才使得〈夏天傍晚回家的青年〉與〈丁大夫〉這兩篇小說重現於世,本書能將這些作品結集成冊,格外珍貴。
早於二○一三年,我在尋找〈夏天傍晚回家的青年〉一文期間,除了請教王文興老師提供線索外,也翻閱各種可能的期刊雜誌,最後終於在一九六○年十一月《中外畫報》五十三期,由余光中先生主編的「中外文藝」欄找到該文。王文興老師收到〈夏天傍晚回家的青年〉一文的資料後回信道:「謝謝你寄來舊作。要不是你不懈蒐索,此文絕無再見天日之時。文間的每一字我都忘了,失而復得,非常有意義。」
此外,〈丁大夫〉為《大學生活》短篇小說比賽的入選佳作。二○一六年十一月時,陳萬益教授來信提及,一九五八年十二月《大學生活》第四卷第八期中〈丁大夫〉一文的作者是王文興,並將該文影印給我。此一訊息讓我回想起二○一一年時曾讀過這篇小說,當年也曾經寄送〈丁大夫〉的影本給王老師,但王老師看過之後回覆說不確定此文為他所寫,因此二○一三年出版的《西北東南 ── 王文興研究資料彙編》的作品編年中並未收錄〈丁大夫〉。為求慎重,二○一六年我再將陳萬益教授提到的〈丁大夫〉一文寄給王老師過目。之後,在與王老師四封傳真的往返中,王老師最後以四個證據說明〈丁大夫〉是他所寫無疑:「丁大夫此人,我原甚覺陌生,似不在我經驗之內。今終於想起,確有其人。他是我住廈門時的中醫,不但是福州同鄉,且是遠親,我喊他『舅公』。文中每一句與他都合,我也很怕他,他極不友善。此外一處寫丁學禮抱起赴醫,用被單從頭覆蓋全身,這是我個人在廈門赴醫院看病的經驗。此文客廳描寫,恐怖印象是鐵證一。丁大夫本人是鐵證二。被單覆頭是鐵證三。此外,『舅公』確實常持銀水菸壺,當年小時我只見他持過,此鐵證四。〈丁大夫〉無疑是我寫的了。……數日探索,如偵探故事,終案情大白,亦人生一大收穫。失而復得,亦可貴也。謝謝萬益和你的追問。」最後確認〈丁大夫〉是王老師的作品,解決了一樁文學懸案。
從這些早期的作品中,我們得以窺見青年王文興對於寫作的取材、視角以及企圖心,而透過閱讀,更得以探尋作家「最初」的文學面貌。從這些早期作品可以看出幾個特色。一、講究細節及佈局,例如:〈下午〉講究佈局,細節推移,步步營造,結局帶有電影鏡頭的視覺震撼感,前面鋪陳了孩童的遊戲,最後呈現令人驚訝的致命場景。二、對人物語言掌握精確,例如:〈殘菊〉裏臺灣阿婆說出「裳好啦!」一語,細膩地考慮到符合人物的語言用法。三、有些場景描寫可與後來的長篇小說相互對照,例如,〈殘菊〉一開始寫家屋周遭的環境,在之後的長篇小說《家變》可以看到由大而小、由遠而近漸次順序的環境描寫筆法。王文興筆下的主角似乎都愛閱讀,〈殘菊〉主角郭慕賢讀書時怕太太打擾他,也與《家變》的范曄討厭父母打擾他閱讀的情形近似。而〈一條垂死的狗〉最後的垂
死掙扎情景,與《背海的人》「爺」所殺的那隻大犬的畫面,皆深刻地令人屏息。
若從本書收錄的第一篇小說〈守夜〉與最後一篇短篇小說〈明月夜〉來做首尾關照,頗能看出王文興的文學創作面向。十九歲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守夜〉,敘述主角范若甫從午夜俯首案前直至天明,寫作小說的開頭兩行始終沒有進展,范若甫一方面擔憂生活經濟,一方面腸枯思竭搜索靈感,展現了創作者的孤獨與困境。〈守夜〉彷彿隱喻著王文興以一生的時間歲月,鍛鑄錘鍊每一個文字,聚精凝神於每一句文句,在時間的長流裏,一字一句孤獨地逐步打造他的小說王國。
以往論者多認為臺灣現代主義作家崇尚西化,摒棄傳統,然王文興多年來推動古典詩文慢讀教育,推崇古典詩詞與筆記小說的文字之美,二○○六年發表的短篇小說〈明月夜〉,小說情節典出清代錢泳《履園叢話》中的〈八月十五晡〉,可視為王文興涵詠於古典文學的養分,由古典傳統中「汲求變化」、「轉胎生變」之新藝術。
王文興逾六十年的創作歷程中,始終堅守其文字美學的理念,與文字之間搏鬥的「戰爭」永無休止。除了致力於文學創作外,亦投身於「文學慢讀」推動工程的教育行動之中。王文興從來不是自囿於學院內的知識份子與文藝創作者而已,二○○五年二月自臺大退休後,王文興於各大校園與民間講學的身影時而可見,與年輕人討論互動文學慢讀方法與其中閱讀的觀點見解。對於文學,他有著創作的執著與熱情,也帶著推廣文學慢讀的教育家精神,強調閱讀的重要,堅持慢讀的理想,一如他的寫作之「慢」速,力求每一個字都達到理想的境界表現。「慢讀」成為王文興的文學信仰之一,「慢寫」成為他追求面面俱到的文學藝術創作必然的路程。在這一切追求快捷、速成的二十一世紀裏,王文興代表的文學創作的執念與作為,無疑地是一種文學典範與文學至上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