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稿本序
文明的今天,修辭學的重要性,越來越顯著了!
小至立身處世,個人的說話風格,措辭與語氣,成為人際關係成敗的關鍵,影響其事業。
大至國家社會,各行各業都用得著它。引動風潮的宣傳策略、語彙稱呼、溝通說法、行銷廣告,巧妙的智慧就在運用修辭學!
我在臺灣從事修辭學的拓荒研究,開始於民國五十三年(一九六四),在我獲得師大碩士學位的那年,約定的職位在最後逆轉生變,已快開學了,幸有北一女的江學珠校長聘我在夜間部兼一班國文課,在日間部開一門「文章作法」選修課。兼課雖不足維持生活,但我想若趁此身處寒酸逆境時,利用教「文章作法」的機緣,寫一本《文章學》,也是自己「因敗立功」的好方法,於是積極地當一樁大事來自編教材了,上篇定為鍊字鍛句,下篇為裁章謀篇。
正因我從十五歲開始,一見特出的雄放句子或典雅辭彙,有隨見隨錄的習慣。此刻將日常所錄下的英辭傑句,一一取出細加琢磨剖析,同時也把滿腔鬱勃悶氣,颯颯透紙背而宣洩。一年下來,粗胚簡略成形。記得拿破崙說過:「逆境是天才的接生婆」。他的豐功偉業,靠逆境成就。我這小小的粗胚,看來也仗著逆境助產的!
下一年,我進了師大博士班,在資料上有極大的閱讀量,在作業上又有極大的寫作量,古人說道:「寸陰是競」。每一寸光陰,都要搶下來照顧好,你就有充裕的光陰照顧更多的事,我居然在這極忙碌時段硬騰出空檔,把鍊字鍛句部分的粗胚,再加蘊釀潤飾而成小冊,名為《字句鍛鍊法》,交由臺灣商務出版。
《字句鍛鍊法》是民國五十七年(一九六八)臺灣本土第一本修辭書,出版年分最早。也是跳出辭格中心的舊圈繢,找到全新的切入點,首創以修辭的效果來分類的修辭學。鍛句分為如何可以靈動?如何可以華美等等;鍊字分為以疊字摹神,以重出逞能等等;修飾代換用字,更細分以蘊藉字代直率字,以空靈字代板滯字等等,都是從修飾後呈現的效果來探討,因為從效果著眼,舉的文例,絕不是只要合於修辭的格法就入選,必須造語詼奇,翩翩有致,帶些震撼耳目的強度,務求例例是修辭上有效果的好典範,對寫作有切實的助益。也因此,它是一本開門見山的書,不在修辭格法上空打轉,為分入甲格、分入乙格、搖擺不定而困擾,它直接進入修辭成效的主題。我並新創往復、翻疊、存真、協律、配字、體物、截斷、疊敘等等格法,後出的修辭書籍,也常採用我這些新格法。
也許讀者也覺得很受用吧?這小冊書沒幾年就已刷印了八、九版。有一天我路過書店,見有本標名為《第一流的修辭學》厚厚一冊在架上,打開仔細一瞧,竟然是將我的小冊書,每例編號,分條排開,散列成如此巨冊,啊!一字也不花力氣的文抄公,明目張膽的盜印著,真是對我的書愛到瘋狂哩!
書被盜印後,我想只有倍增新例作為補充,才是積極的正面作法,幸好我不是蜜蠟一成熟就懶得飛動金翼的黃蜂,我在初版之後,蕊粉花糧,仍勤於積聚,詩囊文篋裏又蓄積了許多吐屬英敏的佳例,正可用作後勤補給,但商務人人文庫是以小本口袋書的型式印《字句鍛鍊法》,倍增的份量,遠超出人人文庫的容量規格。商務張總經理人很樸厚和善,他建議人人文庫仍維持初版的樣貌,你新增的,允許另行出版,於是在初印本之後,有了民國七十四年(一九八五)的洪範版《字句鍛鍊法》增訂本,它的封面就畫著舉筆文思萬蝶飛,預約廣告一公布,劃撥單就來了兩千張,足見讀者支持的熱心,我精益求精的回饋心意也算正確了。出版後果然海內海外都有佳評。漢字一字一音,在修辭方面,如對仗、回文、頂真、嵌鑲等花樣百出,有特殊的效果與意趣,樣樣迷人。凡用方塊字的朋友,都容易引發共鳴。記得邱吉爾曾說:「人生最好有一種正當的娛樂,即使沒有財富,也能擁有快樂。」我想「鍛鍊字句」就是此種娛樂之一。撇開修辭立誠、經國大業不提,單說方塊字,舊文字翻造新意趣,英辭雨集,妙句雲騰,就是炎黃祖先留給子子孫孫永世娛樂的心智好玩具!
又過了十幾年,讀者依然捧場,大概是相信胸藏錦繡,可以口吐珠璣吧?有視本書如繡花金針般的秘笈者。令我覺得寫書的事,也像參與了歷史的悠長賽程,如果允許作者飽蓄精力一番,再持續自我接力,必然神采更旺。但佳例可遇不可求,要待長期偶遇,不可臨時急求。於是於民國九十一年(二○○二)方有了洪範重刊〈新增訂本〉的出版。當時還曾發下豪語:本書每十七年蛻變一次,每次增美名句三分之一。我始終堅信文字會飛行,好的文字將會無遠弗屆的飛行!在時間上也會歷久不磨的飛行!
轉眼間飆馳電迅,又超過了十七年,要作第四次蛻變了。此番選例越選越嚴格,務求最短少的文字,能啟發最深的教益者,或有爆發力,或有撼動力,能產生觀念上大轉折大效用者,這些最能顯現修辭學具有的魅力。隨著我常居國外,所增新例,也偏重了西方,西方文詞喜露鋒刃,妙想迭出,與東方文詞頗多蘊藉不同,各有專擅,佳例繁富,期盼讀者能聞一知十,善自運用。
明人趙世顯說:「腹笥富則逢源左右,鍛鍊到則工警絕倫」(芝園文稿),正合乎我寫作本書奉獻給讀者的願景,現今出版這〈定稿本〉,迄今為止,又變成臺灣最晚出的一本修辭學了。寫作本書則自一九六四至今綿延了五十八年,共蛻變四次,每次蛻變,洪範書店都配合力挺,在出版困頓的年代尤顯得可讚可佩。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同一本書歷經長時間蛻變四次的紀錄?正自以為是筆墨奇遇呢!
黃永武 寫於加拿大二○二二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