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記得有一次和幾個同事飯後閒聊,說起當前英美學界最有影響的哲學家。對此大家見解不一,有的說羅爾斯(John Rawls),有的說克里普克(Saul Kripke)或者路易斯(David Lewis),有的說帕菲特(Derek Parfit)。談起上個世紀(二十世紀)最有影響的哲學家,也很難達成一致意見;維根斯坦、羅素、維也納學派,以及奎因等等都可以說對二十世紀哲學有關鍵性的影響,而這還只是在分析哲學的傳統裡來考慮,若加上大陸哲學,候選人還會更多。但是,說到近五百年來最有影響的哲學家,則眾人一致認為這非笛卡爾莫屬。再往上推個一千年,也是如此。笛卡爾是繼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之後最重要最有影響的哲學家。
笛卡爾的哲學開創了哲學史上認識論的轉向,奠定了從十七世紀以來的現代哲學的基本走向。但笛卡爾不僅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還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在數學、物理學、生理學等學科上做出了傑出的貢獻。可以說,笛卡爾對人類文明的進程有著重要的影響,他的思想在其在世的時候已經被廣泛討論和激烈爭辯,而在他身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仍左右著歐洲的思想界。因此,笛卡爾理論的歷史價值是毋需置疑的。一個人要想徹底地理解現在,必須要明白自己的過去。笛卡爾的思想是人類精神旅途中必須經過的一站。
在哲學上更是如此。每一個學哲學的學生都知道,不瞭解笛卡爾,我們無法充分理解笛卡爾之後的現代哲學。笛卡爾哲學重新定義了哲學的基本問題,確定了哲學發展的基本框架。即便在當前,雖然哲學的種種流派之間有著多麼嚴重的衝突,爭論的基本框架仍然是笛卡爾哲學所提供的。例如,從存在主義(不論是海德格還是沙特)到羅蒂的新實用主義都試圖開創一種新的哲學體系,但他們的出發點都是笛卡爾。他們的新哲學反叛的目標是笛卡爾開創的哲學傳統,因而他們或多或少必須直接面對笛卡爾哲學。實際上,只有清楚地理解笛卡爾哲學,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些反笛卡爾的新哲學。
對於當前西方學界的主流哲學——分析哲學來說,笛卡爾的影響就更大了。即便在今天,笛卡爾的哲學仍然有著巨大的價值。這個價值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方面,笛卡爾所關注的哲學問題仍然是當前分析哲學的核心問題。對於認識論是如此,對於形而上學是如此,對於心靈哲學、語言哲學、宗教哲學甚至科學哲學等也是如此。而且,笛卡爾提出的論證至今仍有活力,值得當前的哲學家認真對待。儘管笛卡爾的很多論證和結論帶有明顯的時代侷限,但當今的分析哲學家大多是把笛卡爾視為一個同代人來討論問題。因此,笛卡爾哲學是我們學習哲學必須邁越的一道門檻。另一方面,笛卡爾的著作非常精練嚴謹。尤其是笛卡爾的《第一哲學沉思錄》(以下簡稱《沉思錄》),更是哲學史上的名篇。其寫作的清晰優美,論證的嚴謹建構,結論的小心細緻,即便在今天以清晰嚴謹著稱的分析哲學的著作裡也是少見的。因此,笛卡爾的著作提供了一個學習哲學最好的訓練途徑。哲學思維並不是天生的,就像數學系的學生要做好的練習題一樣,哲學學生也要有好的方法來訓練如何進行哲學論證。認真閱讀笛卡爾的著作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修煉方法。在英美大學的哲學系裡,笛卡爾的《沉思錄》是哲學本科生的必讀書目,而且要在不同的課上,在不同的層次上,讀上好幾遍。
在這本書裡,我將向大家介紹一下笛卡爾的哲學。這個介紹主要是以《沉思錄》為框架來展開的,因為這是笛卡爾最精心寫作的著作,也是他最成熟的著作,是他的哲學的權威表述。而且,與該書同時出版的對《沉思錄》的反駁以及笛卡爾的答辯使得我們對笛卡爾的思想能夠有更精緻細微的理解。但是為了對笛卡爾的哲學以及笛卡爾這個人有一個全面的瞭解,我對笛卡爾的早期教育和時代背景也做了簡短介紹,而且對笛卡爾的生活和他在科學上的貢獻也有針對地做一些簡單介紹。這些方面,雖然與笛卡爾的哲學不能說有直接的關係,但它們的很多方面和笛卡爾的哲學緊密相關。如果我們對此不作交代,不僅喪失了一個瞭解笛卡爾之人和他的時代的契機,而且我們也無法完整地理解笛卡爾的哲學思想。在這些介紹中,我力求準確,儘量做到說有所本,論有所據。我的理想是讓這本小書明了易讀,同時準確可靠。若能有些想法引起學界的興趣,則是意外之喜。受個人知識、能力和時間所限,書中錯誤是少不了的,在此歡迎大家不吝指正。雖然我不是專門做笛卡爾研究的,但多年以來對笛卡爾哲學有著濃厚的興趣,而笛卡爾其人是我的哲學偶像,因此我會繼續關注笛卡爾哲學的研究。
對於笛卡爾的哲學思想,這本書的介紹偏重於笛卡爾的論證,而不是笛卡爾的結論。在這本書裡,對《沉思錄》裡的一些關鍵論證我試圖給出一個較為詳細的分析。雖然很多論證很複雜,分析的過程也很煩瑣,但是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充分理解笛卡爾的哲學,才能充分體會笛卡爾的思路,也才能充分認識笛卡爾的天才。很多的論證仍然是當前學者研究的問題,不少學者對這些論證給出了很多新奇的深入的解釋。我在這本書裡的介紹也是建立在當前學者的研究成果之上的。即便如此,這本書不要求讀者有任何的哲學基礎(當然一定的哲學訓練應該會帶來更好的理解),只需要對哲學有一定的興趣和對思考有一點點耐心。哲學問題其實並沒有什麼神秘的。每個人每天都會面臨很多哲學的問題,只是有些人會認真地思考這些問題,有些人則對它們視而不見。這本小書力求自足,不要求讀者熟悉笛卡爾的著作或思想。當然我希望有心的讀者能夠認真去讀笛卡爾的原著,只有那樣才可以真正地自己體會和領悟笛卡爾思想的精髓。所有的二手介紹都無法傳達原著的全部精華,並且不可避免地受到譯著者本身水平的限制。它們就像一張濾紙,不論有多精細,原著之中總有一些東西是抓不住的。而若與原著一起讀,這本書也許會有更好的效果。
現在談一下該書資料選擇上的一些問題。我對拉丁語和法語都是一字不識,因此我對笛卡爾的瞭解全部來自於笛卡爾著作的英文翻譯和英語學界的笛卡爾研究。因此,書中的所有翻譯都是按照英文譯本翻成漢語的。目前國內對笛卡爾的著作只有兩個完整的譯本。一個是龐景仁先生翻譯的《第一哲學沉思集》,於198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另一個是王太慶先生譯出的《談談方法》,於200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本來我應該利用龐景仁先生的譯本,並且在本書中給出中文譯本的頁數。但是有兩個原因使我沒有這麼做。一是龐景仁先生的譯本是從亞當和塔納里編輯的《笛卡爾全集》第一版中譯出的,而現在常用的亞當和塔納里版本是於六十年代開始出版的第二版。這個原因不是主要的,因為這兩版之間的差別主要是編排上的,內容相差不是很大。但是龐先生的譯本是從法文第一版(亞當和塔納里第九卷的第一部分)譯出的,但當前公認的權威版本是拉丁文版的《沉思錄》(亞當和塔納里的第七卷),結果這不僅造成了在引文上的麻煩,還可能有內容上的區別。由於我不能讀法文,因此不知道到底在具體的地方差別有多大,因此我決定以英文譯本為主,而用亞當和塔納里的《笛卡爾全集》作為引用的出處。這也是當前英語界笛卡爾研究的慣例,不論是翻譯還是研究文章大家一般都會給出在亞當和塔納里《笛卡爾全集》的出處(這也使得我引用亞當和塔納里的全集成為可能),同時給出所用的英譯本的出處。但在這本書裡似乎沒有必要給出英譯本的出處,因此為了方便我將其略去。目前的《沉思錄》英文譯本有數個,我除了參考Cottingham,Stoothoff和Murdoch編輯的三卷本(當前的權威英譯本)之外,還利用了Ariew的2000年較新的譯本。在有問題的地方,再參考Haldane的早期譯本。對笛卡爾其他著作的翻譯也是類似的情況。
在我的翻譯之中,很多地方我參考了龐景仁先生和王太慶先生的譯法。在可能的情況下,我儘量採用兩位先生的譯文,尤其是採用相同的人名和術語的翻譯。但是,除了在我清楚說明直接引用的地方之外,在很多地方為了更好地傳達原意,我的譯文有些變化。當然,任何翻譯上的錯誤由我自己來承擔。
最後,我想把這本小書獻給我的母親。在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仍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家裡人為了不打擾我的學習,沒有將母親病危的情況告訴我。我是在母親過世三天之後才得到消息的,是在三個月之後才回到家鄉的。母親對我一生關懷掛念,但未能看到我博士畢業,也未能看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而我自己也未能在母親臨終之前陪伴,實在是人生之大憾。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對我的默默支持和對我寫作過程的極大耐心;還要感謝我的兒子,他的歡樂時時刻刻感染並教育著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需要太多東西就可以擁有真正的快樂。感謝丁子江教授:是他的邀請和鼓勵使這本書成為可能。
孫衛民
於洛杉磯北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