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優質的心理衛生學
近幾年來,台灣輔仁大學哲學系傾力發展哲學諮商(philosophical counseling),韓國國立江原大學發展人文治療(humanity therapy)以及日本大阪大學發展臨床哲學(clinical philosophy),慈濟大學則設立「人文臨床與療癒研究室」,試圖將過去被視為書齋學問的人文學帶到臨床領域。在宗教領域,基督教的牧會諮商更是源遠流長,是現代諮商的濫觴。以台灣為例,基督宗教的「靈性療癒」漸次發展,而佛教朝臨床領域發展則以安寧照顧為主。然而,近幾年來,台灣出版界對佛教心理諮商的推動不餘其力。「療癒」(非治療)儼然成為顯學。
本書作者康菲爾德(Jack Kornfield)在近幾年也逐漸為人所知。當初幼獅文化翻譯康菲爾德的書《踏上心靈幽徑》,居然乏人問津,直到二○○八年張老師文化重譯此書,才開始流行。
康菲爾德曾在泰國叢林跟隨阿姜查修行多年,返美之後攻讀臨床心理學博士,並結婚生子。現居住在舊金山。本書是他繼《踏上心靈幽徑》之後,有系統地整理出一套佛法心理衛生學,裡頭每章都附有練習,也可以說是自助式的佛法心理保健之道。
雖然他的論點以阿姜查的修行法門為主,但是他對宗教分門立派顯然不感興趣,這是現代宗教的特色,大家儘量避開傳統宗教的分野,鼓勵宗教會通。
康菲爾德的佛法心理衛生學可歸納出二十五條法則。但是這只是為方便而舉的綱目,無須看得太認真,真正的精華在幾個關鍵點上。從台灣的風土民情來說,我們有太多的創傷經驗,可是我們的問題不在於逃避災難,而在於面對苦難的態度。佛法心理衛生的重點在於把創傷轉化為慈悲,許多媒體透過受看者的哀嚎、不肯寬量、怨恨將創傷加深,而一般的心理治療則是想辦法減輕創傷,可是佛法心理衛生卻能導引受創者轉化:「最令人驚訝的是那些曾被監禁與刑求的尼師與僧侶的反應。根據哈佛心理學家所做的一項研究發現,他們當中只有極少數人,甚至根本沒有人出現常見的受創反應,反而是更深化其慈悲心,以及對生命充滿喜樂的感激。他們修習的慈心觀、大悲心,以及智慧,讓他們願意為自己的敵人祈禱。」(第二十四章「覺醒的心:天生喜悅」)
我們怎麼把自己撐起來?
許多人以為:將佛法化成某種撫慰技術,就可以做為佛法的入世關懷。這是個錯誤觀念。真正的佛法是透過澈念而產生的心法,佛法本身沒有文字、儀式或影像,只有慈悲。真正的佛法是讓慈悲得以實現的種種心法,而非長篇大論,亦非神祕的儀式。
活著本身就很困難。就以人希望的自由來說吧,那真是困難重重,難不在外在的壓迫,而是我們無法掙脫的各種束縛本身即是我們的存在條件,擺脫束縛往往會將我們引以為習的生活破壞,所以,人希望的自由總是困難的自由。佛法心理衛生則是以鑽研靜心解脫。許多人視解脫為無物,以為擁有才是成功幸福,這種顛倒使許多人身陷其中難以自拔,但助人的俗世心理學卻不置一詞,視而不見。
自我一直都是難題
佛法的慈悲不在於是否心生慈悲心,而是「自我」這個難題。我們的「自我」是個「偽幣」,它錯誤地被視為「我的實相」,實則是從他人轉反映來的「自身」。這是老天用這種奇妙的手法為我們建造的「自身」。佛法的基礎就在萬物彼此締結,而締結的方法之一就是「運用他人形成自我」,這並非簡單的鏡像邏輯,其複雜的程度超過我們的想像,亦即,並非我父母如何待我,我就會變成怎樣。例如以本身作者在個性不合的父母爭吵下成長,他的自我是在厭惡爭吵之下不斷地峰迴路轉。一方面自我由他人制約,一方面自我又是個感應機制,有反抗也有順應。可是無論怎麼糾纏,許多佛法的實踐者都採用當機立斷的「持敬」工夫。無論是達賴喇嘛或是阿姜查,都以「保持尊敬」的心做為覺照(mindful)的工夫。
佛法的尊貴在於它比任何人類知識或思想更明白地顯露慈悲的必要。
為何需要慈悲?
首先,人的自我遺忘使得人與生態的交互性被忽略了,而佛法則徹底要人類認識萬物的相互締結,甚至清楚地表明「自我」來自他人而非自性,乃至無自性。我們的自我主張其實猶如「滴水入水」,龐大的水分子彼此關聯著時空、能量、鍵結與分裂。
人的傲慢與自我裡的「被瞧不起」密切關聯著,人的謙虛與自我被善待的部分相關聯。我們自私是因為感覺到被掠奪著的自我,我們自利是因為感受到自己的匱乏、他人的不給予。真正佛法是:當你感到窮困時,你反而應當努力義助他人,而獲得自我的豐盈。這道理很簡單,窮困讓人貪得,一心一意想從他人口中奪下麵包,但此掠奪性的獲得只是讓擁有物增加,自我因為掠奪他人而感到空虛,因此,增加擁有物並不能使自我感到充實。但是給予他人卻反轉成自我的充實。奧妙在於:在萬物締結的世界裡,自我的充實帶來世界的歡迎,締結的事物會以凹面反過來保護窮困者,此時,窮困者將受世界的福報,窮凶者則造成惡極。
神性的擁抱
換個說法。我們受傷的自我需要「神性的擁抱」,那就是慈悲。
所稱的「神」並非一般宗教的神祇,而是自我的陰面。許多人誤解自我的陰面是自己的缺點,是自己的陰暗面,事實剛好相反,我們的自私自利剛好就是自我的正面,我們追求成功,就是自私自利的完成。而在這正面的世俗卻隱藏著神性,如惻隱之心、不忍之心、天良之心。這神性被認為是被自我遮蔽,其實不然。神性的存在如同我們的邪惡,都是自我的構成,甚至相應相生。人不知其邪惡,則其神性必然也無影無蹤;例如我們的勇氣仰仗的是我們的脆弱。一般心理衛生討伐懦弱,那是片面的知見,以為勇敢膽識是怯除懦弱的利器,這是淺薄的認識論,在卓知的認識論裡,膽怯才是勇敢的根源,多少勇敢但看你有多少恐懼。害怕打針的孩子在哭怕之餘,用眼盯住扎入皮膚的針而生出勇氣,母雞因極度害怕老鷹啄其小孩而奮不顧身。我們的神性隱藏在暗處,我們的缺陷刺激神性。
神性是多元的。依照藏佛或南傳佛教,廣大的虛空是最大的神性,而儒家的本心,如惻隱、是非之心則是小小神性。體會大虛空的修行是內心的禪定,讓心無所住而流動、清空萬里,一切通澈,是大神性,只有在深度入定才體會得到。在人間,我們見苦難而生慈悲心,見孤苦而生陪伴膚慰之心,都是小小神性。但神性大小無關宏旨,重點在於步向神性的修為:安住、覺照與正念。
安住
最有益的修為是「安住」。這「安住」指的是讓意識儘量降低其捕捉、攫取的頻率,讓意識如見雲煙的過去,一般簡單的清閒靜坐就可以做到,無須到入定的程度。安住不是與萬物疏離,而是體會到與萬物一起流轉,范仲淹在岳陽樓看湖的心情、李後主獨上小西樓的心情,杜甫的「城春草木深」的感慨都可以體會安住之一二。有一天傍晚,我見到一位老農夫對著向晚的黃昏夕陽閒坐,其神態之安定,我在剎那之間驚為天人。在專心工作之後,心無所繫的閒逛街頭、鄉間漫步,可說是最佳的安住訓練。
覺照
人能安住是因為隨時覺照。許多人覺得覺照很難,其實是心猿意馬。人隨時都可以覺照:走路輕緩慢,睡覺輕緩躺,吃飯靜心,說話聲細,工作專心都屬覺照。甚至你看日本料理師父切生魚片的心情,都可以說是覺照。在台灣許多美食節目的喧嘩、粗糙的對待食物以及急忙的吞嚥,都使「覺照」消失得無影無蹤。
正念
正念並非根據某些正確信念來行使的,正念是一種心態,是自己跟自己最真實的部分相處的態度。例如,當我們因為某事而心頭煩亂,會出現「亂念」,整個看事情的心態全都亂了套。此時的「正念」是把自己重新擺正,如呼吸一下、放鬆一下身體、暫時放掉「亂念」,在草地走走,等安靜下來,重新看事情,這過程就是「正念」。許多人吃飯狼吞虎嚥,但若能瞬間放下食物,仔細體會自己身體的感覺,如果飽就離開,如果餓就繼續進食,能慢條斯理欣賞食物的滋味,以悠閒的感覺進食,這就是「正念」。所以「正念」不是指什麼「正確的念頭」,而是「察覺己身,自我導正」。如何為「正」殊難界定,但傾聽身體的聲音或「願有良知」,都可以產生正念。
從最簡單的情況來看,正念是很好的保健之道。我們的身體必須被我們察覺之後,如發現有問題就需要調整正念過程,剛好就是最佳的調整。許多人寧可聽信話語,把身體交給外物,如服用保健食品、各種保健藥丸。我們把這些東西吞入而不理會身體訊號,立刻會出問題。身體的調整往往可以透過正念過程,將微細得身體信號體會出來,依照感覺來調整。雖然醫師常強調身體感覺不是可靠的信號,但是我們不可能每天作儀器檢查,正念的保健剛好補滿這一塊。
正念的精神領域是專注。當我們靜下來體察身體,我們首先會越過知識的障礙,把知識性的影像、觀念排除,以比較赤裸的直覺梭巡於自身的存在感,一旦赤裸地接觸到存在感,專注就會發生,所以無論是閱讀、靜坐、行走、做事,都會有同樣的專注。這個層次的正念善知識的正念。
許多人在生活飽受催折。上班族下班之後的喝酒、夜店狂歡、唱卡拉OK、演唱會瘋狂等等,都一再加深其摧殘。年輕人衰敗的很快。「我們曾見過當進入甚深禪定境界時,喜悅如何自然而然湧現。學生們描述他們的經歷包括:全身震顫,喜極而泣,陣陣清涼感,內心蕩漾狂喜漣漪,輕飄飄的喜悅,如碧綠湖水般的喜悅,身體激動,感恩的喜悅,自在與歡樂的喜悅,以及寧靜的狂喜等。他們述說自己身、心、靈的喜悅,世界之美的喜悅,以及看見他人快樂的喜悅」(第二十四章「覺醒的心:天生喜悅」)
正向心理學還不夠好
綜觀全書,以我多年的經驗,這是一部比正向心理學還深刻的心理衛生學,也是東方獻給世界的珍貴禮物。雖然是由西方人來寫,但這無關緊要,西方人有足夠的詞彙與體會將南傳佛法以更清晰的方式來表達,毋寧是個好現象。中國人自有一些宗教文化的習氣,對佛法流於空談或心智的遊戲,已經逐漸不足為取,西方人的犀利理性,亦對佛法會出現閉塞之處。
本書不能說沒有缺點。本書提供二十餘個練習,每個練習看起來就像正向心理學的練習技巧,反而與人不切近的感覺。我建議讀者對那些自我的激勵的話語不必看得太認真,對那些指導默唸詩詞也無須遵行,在自然的情況之下,自然會有一些自己說給自己聽的話,那才是正念之道。
慈濟大學宗教與文化研究所教授 余德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