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序
在那裡,蜥蜴與他互換眼神∕張曉風
「如果你死了,你要埋骨在什麼地方?」
這句話,我好像並沒有機會去問方明。當然,他還年輕,一時還不急著被人家問起這種怪問題。何況我既不是家屬,也不是葬儀社職員,並不具備充分的發問權。
其實,我大概也可以猜到答案:
他應該不會去埋骨江西,雖然那是他父親的故土。啊,說起江西,那是歐陽修和王安石的老家呀,那多山多水卻又窮兮兮的地方,但窮來窮去卻又人才不絕的好地方,那白居易「潯陽江頭夜送客」的地方,那陶淵明種豆採菊的老家,許多台灣客家人在遠古時代大出走前的老根巢……哦,不,我猜他不會去葬在江西。
或者,在晚年時,他會回到台灣,會牽著孫子的小手漫步夜市,吃一碗「鼎邊銼」,然後,終老於此,用繁體中文書寫墓碑,在台灣,這個他於青壯年代一度離開的故里……
但也許,他就死在遙遠的座落在中南美洲的貝里斯。啊!貝里斯,貝里斯,這奇怪令我百思不解的遠方,令方明一家迷戀並且住了近二十年的熱帶桃花源。在那裡,蜥蜴與他互換眼神,小蛾子與他喁喁低語,毛毛蟲側過頭去跟他分享生命中的最大隱私,原生火雞與他抵掌話舊,萬物來找他把臂言歡並互訴衷腸。啊,方明會葬在那裡嗎?那令他魂牽夢繫的奇幻之邦。
當然,問這種問題有點蠢,藝術家其實很少死掉,藝術家總是在眾人猝不及防處忽然冒了出來,如鬼──哦,不對,如復活的再生鳳凰。每次,你看到梵谷筆下燦炫像太陽的金黃向日葵,看到蘇東坡在苦雨季節手書的澀苦美絕的〈寒食帖〉,當此之際,作者恆在那裡,站在他自己作品的旁邊,眼神中有幾分自豪,也有幾分靦腆,似乎在說:
「你喜歡我的作品嗎?我自己還不太滿意,它其實也許可以再好一點,也許等下一次,但無論如何,我已把我所能做的最好的成績獻給你了。」
想想,方明埋骨何處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骨血,他的生命美學的 DNA 必須歷歷分明的活在他的作品裡。一個謙遜的、好奇的、像小學生一樣時時打算要去叩問答案的靈魂,必須仍在說話。無論走到哪裡,貝里斯或俄羅斯或威爾斯,他都是一個認真的記錄者兼見證人。他都一逕玩著藝術家「方死方生」的精彩遊戲。
自序∕吳方明
動筆寫作是我從小的夢魘。讀小學五年級時,學校規定每天要寫日記,書包裡那本藍色日記本,是我最沉重又可怕的記憶,每天放學時,我與另一個不喜歡寫日記的同學總是被老師留下來補寫,寫完才可以回家,情急之下,有時候我會翻到日記本的前幾頁,再抄一次,或是借同學的日記簿隨便抄一篇交差了事。總之,在放牛班長大的我,最怕寫日記及上作文課。
移民到貝里斯後,因為觀察剪葉蟻,花了好多時間精力,用攝影機作了許多記錄,可是影像記錄需要撰寫旁白,怕寫作的我又找不到人可以代筆捉刀。從事文字工作多年的好友千紅表示,這種文章最好是由我自己執筆。因為觀察拍攝的我在第一線,最了解影像中記錄的內容與經過,這種第一手資料與感覺,只有我自己能體會;透過第三者來描述,未必能完全表達或捕捉到掌鏡者的心境與目的。為了完成這個記錄片,事出無奈,我只好硬著頭皮嘗試寫一小段,再請千紅幫忙修改潤飾,於是,開始了我的寫作之路。
由於千紅不斷從旁加油、鼓勵、幫忙整理資料、潤稿,慢慢的我才開始建立起寫作的信心,也嚐到了筆耕的樂趣。後來為了推廣生態環保理念,宇宙光全人關懷機構的總幹事林治平先生,看了我製作的生態推廣文宣及照片,於是邀請我在《宇宙光》雜誌開闢專欄,介紹我在貝里斯的生態觀察記錄,於是,我這個最怕執筆寫作的人,開始強迫自己每月一個主題一篇報導。
為了每個月交稿,不得不更深入的走入千奇百怪的昆蟲世界中,從起初這些像是沒有大腦,被人類列為低等動物的小蟲,到後來從牠們的生活行為中,看到了以人類的邏輯根本無法理解的大智慧,才體悟出,原來牠們的生命與組成比我想像中的精密奧妙太多了。
昆蟲的一生極其短暫,牠們沒有時間學習也無需學習,卻各個都懷著一身絕活。就拿全盲的白蟻來說,牠們在築巢前不需要繪圖,而且施工時是各做各的,沒有工程師,也不需要監工,卻能完成非常精密複雜的蟻巢,連人類的建築師看了都要嘆為觀止。
我喜歡看行軍蟻狩獵作戰,牠們進攻時,是由小個子負責搜索攻擊,有一雙大顎的大個子則張著大口,頭朝外負責隊伍兩側的防守,牠們在搬運獵物時,是不分個頭大小的,一旦隊伍在行進中遇到障礙無法繼續前進時,走在前面的會立刻自動互相前後肢互勾,以身體懸空搭起一座臨時橋,讓戰友踏著自己的身體通過,牠們的行動迅速且手腳俐落,是一支訓練有素、默契十足的作戰部隊。可是,我從沒有見過行軍蟻集合出操演練,而且作戰時沒有指揮官,數十萬行軍蟻靠著默契自動自發奮不顧身出征,為什麼沒有大腦的行軍蟻未經學習訓練,個個都像是與生俱來訓練有素的勇狠軍人?
鹿子蛾的幼蟲沒有手也不曾學過編織,當牠在結繭時,可是一等一的編織高手,牠咬斷身上的毛,編織出造形圓滑結構扎實的繭,牠們可真是另一個天才……諸如此類的觀察經驗層出不窮,從多年的觀察中,我既震驚又讚嘆的體悟出,原來那麼小的生命裡,竟然蘊藏著這麼豐富令人驚訝又無法理解的大智慧。
所有的生命都是可敬且珍貴的,哪怕只是一隻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蟲子,牠們是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上,最重要的生態關鍵。牠們不僅有平衡生態的作用,還肩負維繫大氣、水、及土壤等品質,如分解動物屍體、保持有機質、提供雨林生長,雨林產生的氧氣才得以平衡調節大氣,穩定氣候與洋流。
昆蟲也幫助植物授粉,穩定農業收成,牠們也是食物鏈重要的營養來源,牠們提供鳥類、魚類、兩棲類、爬蟲類及其他共存生物的主要糧食,是生態食物鏈中不可或缺的環節,更是人類生命的資源,人類的植物食物來源,三分之一以上都需經由昆蟲授粉,人類才得以從中獲取食物、藥品和原料。
地球有了這些小小的生命,食物鏈才得以正常平衡的延續下去,萬物也得以存活;一旦生物食物鏈瓦解,人類與其他動植物生命體,也一樣要面臨滅絕的命運。
兩千多年前,中國的大哲學家老子就提出了:「天地萬物同體共生」的思想。地球本身就是一個有生命的星球,生存於其中的生命萬物就像是地球身體上一顆顆不同的細胞與器官,人類、萬物與地球不但是同體,也是共生,是休戚與共,不容忽視的。
我不是生態學者,也不是生物學家,書中所記錄的,只是在我家後院,觀察昆蟲花鳥的心得筆記,希望藉著這些小小的觀察與體悟,可以引起共鳴,喚起更多人對地球生態投以更多的關注,並且重新省思,如何在保護地球生態,節能減碳上一起攜手合作,共同呼籲完成這個挽救生態的重要使命。
書中所記錄的,或有誤或不周全之處,敬請諸位學者先輩們不吝指教或予以指正,我一定會在再版中加以修訂改進。
早先視寫作為恐怖夢魘的我,現在初嚐翱翔於文字天空的滋味,像是破繭羽化的蝴蝶,在此,我要感謝宇宙光的總幹事林治平林哥,給我機會在《宇宙光》雜誌上分享我的觀察心得,也要謝謝他的夫人名散文家曉風姐,在百忙中賜序,還有宇宙光文字部所有同仁,更謝謝多年的摯友千紅幫忙潤稿,是她帶我尋回寫作的信心與樂趣,謝謝內人淑卿幫我管理木工廠、身兼我的攝影助理,謝謝姪兒立謳在貝里斯時幫忙找蟲,充當攝影小助手,謝謝表弟林敬原在台灣幫忙選購攝影器材,資助珍貴的鏡頭,最後要謝謝台灣駐貝里斯的農業技術團技師鄭坤木先生,專攻農業病蟲害的他在工作之餘抽空為我檢視校訂,大大提升了本書的正確性。
謹以此書獻給母親及親愛的家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