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詞」源遠流長,唐代劉禹錫最早被稱道,清代郁永河〈臺灣竹枝詞〉十二首,例如:「鐵板沙連到七鯤,鯤身激浪海天昏。任教巨舶難輕犯,天險生成鹿耳門。」狀寫自臺南鹿耳門的光景;又例:「肩披鬢髮耳垂璫,粉面紅唇似女郎。媽祖宮前鑼鼓鬧,侏離唱出下南腔。」則細描天后宮前酬神的男伶。梁啟超也有臺灣竹枝詞十首,例如「郎家住在三重埔,妾家住在白石湖;路頭相望無幾步,郎試回頭見妾無?」以及「韭菜花開心一枝,花正黃時葉正肥;願郎摘花連葉摘,到死心頭不肯離!」幾乎就是山歌本色。
2012年謝賜龍與劉得相邀筆者主編出版《徐木珍隨口來》後,又於2014年新開課程。參加人員以新竹縣客華語口譯人才協會會員為主,大致維持前期規模。筆者認為徐木珍隨口唱念為主,眾人所作則近手寫,因此建議更名「客家竹枝詞」。半年之間,又集體創作逾六百首,分成月令節氣、民俗信仰、詠物說人、文化傳習、勸世醒世、時事新聞等六篇。本書原擬去年(2015)出版,由於部份內容與時局政治糾絞,贊助單位頗感遲疑,眾人討論之後,小作刪改,此番乃克付梓。
而成書之際,第三期課程又已在交通大學客家文化學院展開,謝君與劉君日趨成熟,劉君甚且可以與徐木珍同臺隨口演出,可惜乾桶兄竟自物故,令人浩歎。草序至此,雖知諸君又將精進,必造新章;然亦盼健身運動,方保安康。
「自古山歌從口出」是著名的刁秀才與劉三妹鬥山歌故事名句,十分傳神地點出了山歌藝術的本質。
故事中的刁秀才第一回合落敗之後,仍誇稱自己山歌本事高強,下期再戰:
厓個山歌真係多,大船載來幾十籮;
拿出一籮同你駁,駁到明年割早禾。
秀才的山歌都寫在書上,可以裝滿幾十個竹簍,大船載來之後,隨意拿出一簍,要跟三妹鬥歌鬥到明年夏天早稻收割之日,也綽綽有餘。劉三妹可沒打算給秀才再好好表現的機會,以「從口出」三字,直指山歌的本質就是即興表演,要秀才死了這條心:
相公毋使逞歌才,比得恁差愛認衰;
自古山歌從口出,哪有山歌船載來。
隨口當然不是客家山歌的獨有形式,古典詩所謂的「口號」就是這種率意書寫的作品。例如杜甫的〈晚行口號〉:
三川不可到,歸路晚山稠。落雁浮寒水,饑烏集戍樓。
市朝今日異,喪亂幾時休。遠愧梁江總,還家尚黑頭。
儘管這首詩沒有精美的字句鍛鍊,但或許詩聖功力驚人,也或許書寫之後難免字句再斟再酌,我們現在看到這作品似乎沒有太多隨口痕跡。距今一百多年的林占梅,也曾道出了類似的思歸心情。那是咸豐六年(1856)的傍晚,林占梅自台北歸竹塹,過了大湖口之後,在鳳山崎遠眺竹塹城,想家之情難掩,即興創作:
盡日筍輿間,軋軋聽繁響。薄暮鳳山巔,憑高時俯仰。城垣一氣中,
迷離渾灌莽。日入家尚遙,性急心如痒。努力餐輿夫,踉蹌促前往。
妻孥盼我歸,久候皆悵惘。瞥然已到家,相見襟懷爽。
吟味這樣的詩篇,腦海不禁浮現占梅坐在轎中,無心觀賞風景,反而親情充塞胸臆,縱然沒有紙筆,還是一路吟哦,生動地描繪了遊子遠望思歸的情景。
舞臺上的即興說唱相較於文學的即興書寫,更加特殊。表演者必須立即面對觀眾,即興演出,既要合乎藝術形式,又要贏得觀眾滿堂喝采,沒有幾分功夫,不可能站得上舞臺。被封為急智歌王的流行歌曲藝人張帝,靠這樣的功力,以目前六十餘歲之齡,仍活躍於華人娛樂界。
客家山歌藝術以固定的曲調模式,加上歌者即興填詞表演為最高境界,乍聽歌者表演之時,或許以為藝術家僅僅進行歌詞的即興創作,然而,由於漢語係有聲調的語言,旋律必須配合歌詞聲調,於是藝術家在創作歌詞的同時,其實也等於即興地創作曲調了。因此,山歌的即興實兼具文字與音樂即興的雙重性。
即興能力越強的表演者,歌詞變化的模式越繁複,亦越有突破曲調框架之可能性;反之,即興能力較弱者,歌詞變化模式趨緊,曲調框架則有愈發僵化之情形。目前客家山歌的表演者已失去歌詞即興的能力,曲調也有公式化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