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論
發展研究概述:理論發展與研究方法
王振寰、簡旭伸
一、前言
發展研究(development studies)顧名思義,關心的就是「發展」,從社會科學出生開始,發展此一概念主要關切的就是經濟發展。理論家所追求的是國富民強的理論和政策方針。早期的現代化理論,認為相信科學和工業化,可以帶來人類的福祉。而非西方的後進國家要發展,就是學習西方、追趕西方(金耀基,1986)。最簡單可以量化的方式,就是觀察國民生產毛額的多寡,金額越多的國家就代表越發展和越先進。這個看法一直是當時學界的主流,立基於以國家為分析單位,隱含的預設是國富了,人民自然也就富裕幸福了。但現今則被批評太過於強調經濟成長,忽略平等、種族、性別、城鄉差距等重要問題。因此,有諸多學者強調另類發展(alternative development),指涉不以經濟成長為優先,發展需要考量人民參與、福祉、社區以及弱勢者的利益(Sen, 1999)。這樣的發展考量,重新定義發展的面向,從以國家為主的經濟發展考量,轉移到個人、社區、參與以及平等為主,且強調發展是要符合人民需要、與大自然和平相處,是一種由下而上的發展(Pieterse, 1998)。
不論是主流或是非主流的另類發展論述,現今都碰到更為嚴峻的挑戰,那就是永續發展的問題。氣候的急速變遷,以及大自然的災害,是當今世界的重大困境,人類如何面對大自然,從災害中重建並建構永續的環境,對科學家或是政策制訂者,都是嚴峻的挑戰(Giddens, 2009)。社會科學家需要用更積極的態度來面對,像是德國社會學家貝克(Ulrich Beck)(1992, 2006)提出的反身性發展(reflexive development),正可提供我們思辯發展的方向。
本文首先介紹發展研究的歷史和不同學派的辯證;之後,提出進行發展研究時可能面臨的倫理問題與研究偏誤,以及基本研究設計注意事項。再來,討論發展研究的機構建制,包括首先有發展研究機構的英國,以及美國與臺灣等相關發展。最後,將簡介本書的內容及其在發展研究中的定位。
二、發展研究的理論發展
從西方啟蒙運動以來,就認為人定勝天,透過科學的知識可以征服大自然,以工程的力量可以將大自然改造為人所用、造福社會,達到富裕、福祉、自由和平等的境界。這樣的信仰,表現在十八、十九世紀社會科學知識的起源中,模仿自然科學的定律法則,尋求社會發展規律,以便了解並進而改造社會。社會科學的緣起,因此帶有相當強烈的富國強民色彩,特別是在經濟學領域,例如亞當‧ 斯密(Adam Smith)的國富論,強調只要市場自由,就會使社會自然分工、各取所需,達到國家富裕、人民安康的地步。
經濟學推崇市場力量的理論觀點,在十九世紀的社會學和政治學有相當多的反省和批判。例如,馬克思(Karl Marx)的資本論認為資本主義的市場自由,只會讓資本家得到自由,卻會造成工人的不自由和被剝削;因此國家必須介入干預市場運作,才可能創造既富裕又平等的社會主義社會。社會學家韋伯(Max Weber)固然推崇理性主義造就西方資本主義,但他也批判現代性造成龐大的官僚體系,使得現代人成為沒有靈魂的組織人。然而,即使馬克思或韋伯對於現代性或現代資本主義有強烈的批判,他們對於現代性能帶來進步和發展的信仰,卻根植在其思想體系中。馬克思的資本論就是典型的代表。馬克思本人非常相信科學,因此他在資本論中,一直尋找資本運作的根本規律,並透過規律探討到達最高階段發展的社會主義社會的道路。
韋伯也相同,他相信理性人是西方特有的,是造成「西方之成為現代西方」這樣高度經濟發展的根本原因。他因此探求理性主義的宗教起源,且用這假設比較世界各文明,並解釋為何資本主義只出現在西方而不在其他地區。
亞當‧ 斯密、馬克思、韋伯各自代表了不同發展研究的理論傳統和根源,也就是強調市場、國家、和理性組織因素對於經濟發展的角色,他們的理論觀點影響了後來發展研究的取向,也使得後來的發展研究都承襲啟蒙運動以來的共同信念─對科學力量的信仰,其公式就是進步等於工業化,工業化等於成長,成長等於富裕,富裕等於自由。
這種對現代性的信仰,表現在二次戰後,歐美社會科學界對原先被殖民、但戰後政治獨立的發展中國家在經濟發展上的解釋(王振寰,2009a)。
第一個重要觀點要屬現代化(modernization)理論。現代化理論的觀點主導了1950 年代以來歐美社會科學對發展中國家社會經濟發展的看法,直到1970 年代依賴理論(Dependency Theory)興起之後才受到挑戰。2 簡單來說,這個觀點非常強調「發展就是經濟發展」,並且認為要發展就要學習西方的各種制度。這看法隱含西方優越主義的意識型態,也就是假定社會是二元演化的,是從低度發展的農業社會逐漸演化到以工業為主的經濟模式。重要的是,現代化理論認為發展中國家的低度發展,是由於內部社會文化因素所致,包括宗教信仰、儲蓄習慣、工作倫理、和缺乏個人主義的成就動機等。而落後地區的低度發展,因此需要克服某些內在的社會文化因素,才能邁向現代化。這個理論深深影響戰後美國、英國、世界銀行等國際單位對外援助的做法。
具強烈西方優越主義色彩的現代化理論,嚴重忽略西方社會是透過幾世紀的殖民主義,剝削和壓榨非西方社會,才得到富裕,並且造成原殖民地社會在發展上的困難。這項理論的看法,1960 年代之後受到來自拉丁美洲學者為主所建構的依賴理論的挑戰,其觀點也主導1970 年代的發展研究。
依賴理論認為:發展中國家的低度發展不是自然狀態,而是由於西方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造成的。而且持續參與資本主義的世界分工,更惡化其低度發展。也就是全球核心都會區在財力、人力、組織和政治上的強勢,使得後進衛星區的經濟成為供應都會區需求的附庸,沒有自己發展的動力,淪落為經濟上的依賴關係。換言之,已開發國家的發展與第三世界的低度發展是一體的兩面。進一步來說,他們認為這樣的依賴關係,強化了第三世界國內的階級壓迫,因為經濟的依賴關係,使得這些國家的領導者也越來越依賴先進國家的支持,以武力和經濟的投資來維護其政權和獨裁。因此,依賴理論認為只要持續在資本主義的世界分工體系內,第三世界很難脫離低度發展的狀態。不過,雖然依賴理論突顯現代化理論的問題,但是也未能提供有效的替代方案,導致脫離資本主義未必有利於其發展。這也是1970 年代末期,卡多索(Cardoso, 1979)和伊凡斯(Evans, 1979)以依賴發展(dependent development)理論來修正依賴理論的原因,他們認為只要國家機器政策得宜,跨國公司投資對第三世界國家的工業化有正面的作用。
這樣的依賴發展理論,在東亞的發展經驗中,得到更多的支持。相對於拉丁美洲的低度發展,戰後的東亞,從日本到東亞四小龍的臺灣、南韓、新加坡和香港,都在經濟上發展快速。它們並非脫離資本主義,而是利用本身的秉賦條件,吸引外資,並以適宜的國家政策,帶動國內產業和促進經濟發展(王振寰,2003;Amsden, 1989; Wade, 1990)。由於在這些東亞國家的經濟發展過程中,政府政策具有帶動作用,因此被賦予一個「發展型國家」的封號。但一方面,發展型國家的特色,就是國家官僚具有決策自主性,而這個自主性是建立在威權政治體制的條件上;另方面,東亞各國威權體制的建立,與戰後美國支持的圍堵社會主義地緣政治有關(Onis, 1991),當1980年代全球開始走向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美國不再支持威權體制,而國內的政治轉型邁向民主化之後,這樣的國家官僚自主決策的能力,也就逐漸消失。
隨著全球在1980 年代開始進入新的階段,依賴理論主導的發展研究所強調的第三世界主義備受質疑,因為該理論並未提出替代方案,況且在1980 年代之後,福利國家瓦解、東亞崛起、新自由主義興起,全球化的概念和政策逐漸影響國際組織和各國政策,發展研究進入一個「發展危機」時期(Booth, 1994)。具體而言,與下列的幾個趨勢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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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見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