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與謝詞
本書延續我在香港(2009-2016)寫時事批判文章的立場、取徑與視野:從事實出發,由情境著手,以理論解釋。事實是已發生的事,覆水難收。情境是時空背景,鋪排文本的脈絡。理論探索事實為什麽會發生,一種前因後果的說明。事實本身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潛在的歷史意義與可能的社會效應。
這是我在大學教書與研究之外,用中文寫作的第二本時事評論集。有些人也許會覺得我不務正業,在自己的學術場域(新聞/大衆傳播)之外班門弄斧,不自量力。我的看法不同,即使是象牙塔,也無法自外於一個更大的環境,學者難以遺世獨立,躲在書堆或統計數字之後,自怨自艾。
所有的文章都非無病呻吟,或為說愁強說愁,主要在記錄一些公民社會裏值得關注的事實,並在衆聲喧嘩中提供批判性的另類解讀。知識分子評斷他人是非,尤其是今人,而非古人,需要一個場地、一處開放的空間和一種不受外力干擾的自由與理性,以及一點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堅持和擔當,特別是在「萬山不許一溪奔」的情境下。
以中文寫作,是我出國30 多年後的期待和嶄新經驗。在1987 年解除戒嚴與1996 年總統直選後,台灣自然不再是封閉的國度,其它使用中文的社會,從中國,到香港,再到新加坡,在思想開放和言論自由方面,都無法跟前者相比,若非聊備一格,頂多是曇花一現。
也許是當過幾年記者的經驗與機運,我在香港動筆寫評論,期間剛好一年(2013 年7 月-2014 年7 月),文章都發表在《蘋果日報》論壇版。編輯每星期固定讓我寫一篇,題目不拘,長短不一,也沒有任何内容限制。在目前香港的高壓氣氛下,編輯對作者如此認可與信任,應已成絕響。類似這些的批判文章是不可能再刊登了,更可能惹上混淆視聽,甚至顛覆中國國家安全的麻煩。
中國於2020 年6 月30 日公佈《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特區政府隨即跟著起舞,拘留《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等人。北京擒賊擒王,高調打擊言論與新聞自由,香港公民社會也從此一蹶不振。落井下石,一年後,官方在2021 年6 月17 日又大舉搜查《蘋果日報》,再逮捕5 名高層行政與編輯主管。沒多久,報社資金被凍結,《蘋果日報》彈盡援絕,於6 月24 日被迫關門。
半年後,《立場新聞》的7 名高層主管在2021 年12 月29 日,以「涉嫌串謀發布煽動刊物」被警方「依法」逮捕,撼動報社。群龍無首,網站隨後宣布停止運作,並遣散所有員工。緊接著,《衆新聞》於2022 年1 月3 日,以「風高浪急情況嚴峻」,主動停刊,變相向強權屈膝,也就是香港人所說的「跪低」。
兵敗如山倒,局勢至此,香港的新聞與言論自由雙雙蕩然無存。所謂的「一國兩制」安排其實早已終結,當異議分子被視為非我族類,必除之而後快,當新聞媒體不再提供意見的自由市場時,特區正式跟中國「内地」的城市亦步亦趨,名存實亡。當年多樣的香港,恐怕只能在故紙堆裏尋它千百度。
從九七回歸後,到2014 年的「佔領中環」運動期間,《蘋果日報》算是香港最後的自由派報紙(其它報紙,包括《明報》,都先後被招降),我有機會以筆名端木少華短暫寫評論文章。從2013 年「佔中」發起,到2015 年被迫結束,香港政治情勢的演變相當令人憂慮與絕望,特別是言論空間的緊縮,誰都會感到坐困愁城,頗有孤臣無力可回天的無奈。
我決定不再寫長篇大論時,編輯給了我一個400 字的【三言兩語】專欄,與李怡(1936-)先生輪流寫短評,一星期兩次。能跟李怡在《蘋果日報》言論版上平分一點秋色,是任何知識分子的榮幸和難得經驗。
千江有水千江月,即使簡短,《蘋果日報》對多元言論的堅持和尊重有如暮鼓晨鐘,感謝編輯的厚愛與膽識,我才能廁身論壇版,在白紙黑字間,指點香江人物。隨著《蘋果日報》腰折後,這些文章全一筆勾銷,永遠消失在網路上,似乎不曾發生過。船過水無痕,留下的任何疑問也不會有答案。
問題的答案,一如美國民歌作曲家Bob Dylan 於1962 年創作的經典歌曲Blowing in the Wind 中所說的,都隨風飄曳。隱含在歌詞背後的可悲,莫過於風吹兩面倒。從香港到台灣,學術界與新聞界多的是騎牆派,尤其是投機的蛋頭,有頭有臉,還身居要位。
我在2016 年離開香港前,重新改寫了47 篇文章,並獲得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同意,以《民主、民意與民粹:中港台觀察與批判》為名出版。這是介於學術與評論之間的通識書,在香港目前的集權局勢下,勢必難以發行,自然也無法上架。不過幾年時間,香港已變得風聲鶴唳,思想與寫作的公開表達,尤其是挑戰當權的聲音,多少是禁忌的遊戲。
回到台灣後,我不再以筆名寫評論文章,在自由民主與開放空間的大環境中悠哉游哉,《民主、民意與民粹》也發行無礙。這是余英時(1930-2021)在《史學與傳統》裏所說的,不論學術或思想自由,「都涵有社會行動的意義在内,尤其牽涉到發表意見的自由」。亦即,思想與行動如影隨形,難以切割。
在台灣,作為自由人,心靈不必疑懼和言論不受打壓的感受尤其深刻,讓我更緬懷香港一段難得的生活經驗。只有在實際經歷和對比的情境下,我們才能體會民主、自由與人權的不可剝奪。自由人並無其他人騎在頭上,思考、寫作和話語也不需瞻前顧後,提心吊膽。
雖然内容與香港無關,《跟蛋頭辯論》的較早幾篇文章發表在台灣《蘋果日報》上,算是承繼在香港時的批判精神,並支持《蘋果日報》追求新聞與言論自由的執著,特別是對當年那些在中國政府霸權與特區政府霸道局面下,仍然振筆直書的編輯、記者與學者們,表達一點敬意。
沒有他/她們守住九七後的新聞、言論和學術自由的底線,香港恐怕早已面目全非了。在《蘋果日報》與其它網路新聞媒體被直接或間接封殺後,一葉知秋,更何況落葉紛紛,他/她們再也沒有發言的場地,恐怕更會噤若寒蟬。餘波如海嘯,跨海襲擊之下,台灣《蘋果日報》應聲而倒,被迫停止發行紙版,也後繼無力,無法聲氣相投。
香港早已寄人籬下,一舉一動,都得看北京臉色。例如,2022 年1月6 日,台灣中央研究院學者吳叡人(1962-)被香港親共報紙《大公報》指控違反國安法。儘管是飛象過河,卻是項莊舞劍,有如司馬昭之心。一網打盡,不過是統派媒體慣用的技倆。香港既已淪落,台灣便如芒刺在背。
隔著海峽,台灣的知識分子能為香港人民所做的事其實有限,可能也隔靴搔癢,甚至礙手礙脚。書生之見,話語多於行動,紙上談兵,蜉蝣難撼大樹,更何況國家機器騎在人民頭上,不動如山。在香港如此,中國當然有過之而無不及,台灣恐怕也難免受波及。
在台灣各種場域,我們往往看到無知、無理與無恥的人挑戰和顛覆理性對話、實證研究、社會知識及倫理道德。他/她們都有頭有臉,不難在新聞空間與意見市場裏佔有一席之地,即使是一小塊地盤,也足以興風作浪。從政客到學者,再到演藝人員,這些荒謬現象俯拾皆是,攤開來檢驗,觸目驚心。局内人或許視而不見,在局外人眼裏,慘不忍睹。
本書收錄了從2016 年到2021 年,我在《蘋果日報》與《風傳媒》發表的53 篇評論文章,絕大部分刊登在《風傳媒》。在政治光譜上,從話語和統獨的支持與否來看,不管是否正當,物以類聚,這些媒體往往被簡化或歸類為偏藍或偏綠,甚至可能還有點偏紅。
當《風傳媒》與《中國時報》在一些藍綠或意識形態問題上被相提並論時,稍為細心的人都不難看出前者的微妙轉變(從監督政府到為反對而反對),也可推測出兩者的政治立場大概頂多是五十步與百步之別(後者是公認的統派或紅色媒體)。由急統到急獨,蛋頭學者與專家都不難在媒體上尋得心靈歸宿。
純粹就作者的背景衡量,無論是直接投稿或間接被轉載,統派/中國派出現在《風傳媒》版面上的比率,多少壓倒獨派/台灣派。以台灣主體性和台灣人民自主為焦點的作者似乎只是一種點綴,用來平衡大中國意識形態;不偏不倚,已是奢求。《風傳媒》的微妙變化,在在顯示海峽兩岸「西瓜偎大邊」的政治現實,也是新聞媒體的悲哀。
不管如何,一種米養百種人,媒體帶有特定政治立場不足為奇。媒體到底由少數個人經營與管理,他/她們的世界觀與個人喜好往往決定内容走向和價值取捨,一種「編輯室的社會控制」。連帶的,作者多少也會有意或無意的被貼上某種色彩標籖,更惡劣的是「藍蛆」或「綠蛆」的分類。台灣的政治醬缸非藍即綠,如此二分法的泛政治化傾向,即使並非常態,卻無助於公民社會的理性討論,徒增紛擾。
網際網路於20 世紀末葉興起後,在台灣,一個意見自由市場的非預期後果是,除了紙版的報紙副刊與言論版面外,發表於網路上的文章基本上都沒有稿酬,尤其是投稿。香港《蘋果日報》的稿費之高,出乎意料,至少這是對作者思考與寫作的一種尊重。網路媒體擺明的是不付稿費,無疑指出文字創作不再獨特,也不再有相當價值。
其實,在網路上的任何角落,尤其是臉書與其它社交平台,包括個人的部落格,誰都可以盡情書寫,大放厥詞。這種現象或許是言論多元的指標,但也可能產生魚目混珠,或濫竽充數的社會弊病。反正人人是記者,個個是專欄作家,可以暢所欲言,或胡說八道。面對百家爭鳴,知識分子責無旁貸,振筆之書,透過有限的話語,或許可以振聾啟聵。
網路媒體的所謂觀點/專欄,不過是數位時代「使用者原創内容」(user generated content)的設計與運用,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卻提供了一個讓作者直言的平台,在知識產權上也沒有模糊的地帶。既然是無償的文字,作者便擁有後續的使用權與正式出版。這是《跟蛋頭辯論》集結成書的一點歷史情境,基本上並未牽涉網路平台的編輯機制。
本書中的所有文章多少都做了修正,大部分是技術性的錯别字和格式更動,或加上相關注解,少部分則在說理上做了補充,不過原文内容與見解的改變不多。謝謝這些媒體提供了一個發言場地,文章改寫前後,無關它們的編輯立場,也不涉及版權歸屬。至於内容好壞,讀者是最後的仲裁。
每一篇文章登出後,都獲得不同程度的回響,許多人按讚或分享,有些人則留言評論。我會仔細閲讀全部留言,但一概不回覆。不管長短,留言中不乏認真思考的見解,更多的是缺乏理性,為反對而無理謾駡,甚至用語粗俗或下流。有些人(他/她知道自己是何許人)為逞一時口舌之快,躲在虛假帳號背後使用惡毒的字眼。我不會降格以求,以其人之道,還諸其人之身。他/她們是自由人,自由人做自由事,當然包括作踐/賤自己。
不論是支持或反對,也不計是真正讀者或政客和利益團體帶動的網軍,他/她們透過鍵盤,就算三言兩語,多少讓我保持謙卑與儆醒。既然我以文字訴說別人是非,他人的批判都不為過。跟那些看不懂原文,講不出道理,又不肯面對事實或真理的讀者爭辯,只是浪費時間和生命。蛋頭有時也會有點用處,就像一個壞掉的時鐘,一天會對兩次。
寫評論文章當然需要有人看,最好不是事後諸葛,以免出現盲點而不自知。我的妻子,從霖,永遠是第一個讀者與評審。她是我的個人編輯和守門人,每一篇文章在投稿前,她都至少讀過一遍,除了挑出錯別字,更在用語、說理或邏輯方面提出質疑與看法,有時比校對和編輯還認真,我的思考與寫作才不至於貽笑大方。
我們都當過幾年記者,去國多年,日夜望鄉,再回到台灣,對吾土吾民的關懷依舊。一枝草一點露,我們從來不懷疑絶大多數台灣人都熱愛這塊土地,也在乎台灣何去何從,頂多程度有别。畢竟,台灣是我們生於斯或長於斯的原鄉,先來後到,甚至奔波於不同國度之間,並不妨礙臍帶相連,某種民胞物與的執著。
對許多人事物的看法,包括我們自己的生活環境與經驗,我們自然不可能相同,解讀也各異,歧見難免,但總有各退一步或折中之處。在某種意義上,本書是我與妻子的共同創作,記載我們的所見、所聞與所思,為台灣這段期間多少留下一點社會檔案,也許還有些啓示。不過,任何錯誤都是我的疏漏,算不到她頭上。
張讚國
2022 年2 月7 日
美國明州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