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格妲說:「感覺很棒吧!」她剛剛又跟我們講她的羅曼史。
娜黛一臉同情的看著我說:「艾莉,等妳有了男朋友就會了解的。」
真是夠了。
我一時脫口而出:「別擔心,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娜黛瞪著我。
梅格妲瞪著我。
我像是靈魂出竅,在半空中瞪著自己。
我說了什麼?
我在幹什麼啊?
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第一章 一個女孩
開學第一天,沒趕上校車,只好走路上學。滿糟的開始。九年級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呢?
九號、九號、九號……
這是披頭四經典<白碟>(White Album)專輯裡的歌,最後瘋狂混音的那部分。雖然約翰藍儂是很久以前的歌手,在我出生前就掛了,但我就是喜歡他。我喜歡他的小小塗鴉,還有他戴老古董眼鏡的樣子。他很有趣,而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也喜歡隨手塗鴉,我也戴眼鏡,朋友都覺得我很有趣。我自己也這樣覺得。但是我沒有機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現在是八點半。如果我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一定會跳回床上,縮成一團好好睡一覺。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整天躺在床上的時候,不也是成天睡懶覺?他們甚至在床上接受訪問。有夠酷。
嗯,如果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要睡到中午再起床,然後喝杯熱巧克力,吃個甜甜圈當早餐,再聽聽音樂,隨便畫一些東西。也許看看錄影帶,然後再吃吃東西,出門吃個批薩好了。呃……我想,應該堅持吃沙拉才對。整天躺在床上一定很容易變胖。我才不想變成一隻擱淺的肥鯨魚。
我要吃綠色的蔬菜沙拉,還有綠葡萄。有什麼飲料是綠色的呢?上回梅格妲喝薄荷雞尾酒時我嚐了一口,並沒她說的那麼好喝。我倒覺得有點像在喝牙膏。算了,不管飲料了。
我還要打電話給梅格妲,還有娜黛,然後一直聊天一直聊天,然後……
嗯,聊完天差不多就到傍晚了,該去洗頭洗澡,換上……該穿什麼睡覺呢?反正絕對不會是現在穿的那套泰迪熊睡衣。太男孩子氣了。可是我也不愛那種飄逸的絲質睡衣。想到了,要穿繡著五彩玫瑰的白色長袍,然後每根手指都戴上大大亮亮的戒指,最後像芙烈達卡蘿(Frida Kahola)一樣躺在床上。芙烈達卡蘿也是我的偶像。她是墨西哥藝術家,獨一無二的眉毛、特別的耳環、鮮花髮飾是她的註冊商標。
好,我正打扮得美美的躺在床上,聽見房門被打開的聲音。接著是腳步聲。我的男朋友來找我了……
唯一的問題是,我沒有男朋友。
好吧,我也沒有芙烈達卡蘿的造型,沒有個人專用的電話、電視和錄影機。只要我不在附近,我弟弟旦旦就會在我床上跳來跳去。看,我連自己的床都沒有。不過沒有這些我都還可以忍耐。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有個男朋友。
正當我想到要有男朋友的時候,一個金髮棕眼的帥哥向我迎面走來。他正繞過一輛停在人行道上的轎車。他閃到一邊好讓路給我,可是同時我也讓路給他,然後他閃到另一邊,而我也一樣!我們看起來好像在跳兩步舞一樣。
我結結巴巴的說:「喔喔,抱歉!」我想我的臉一定紅得跟關公一樣。
他倒是很冷靜,稍稍抬了抬眉毛,沒說什麼,只是對我微笑。
他對我笑耶!
我還在小鹿亂撞,渾身顫抖時,他已經從我身邊走過了。
我回頭看他,發現他也在回頭看我。真的。說不定……說不定他喜歡我。我在發什麼神經啊!他看起來至少有十八歲。這麼優的男生,怎麼會看上我這個笨手笨腳,連路都走不好的蠢丫頭?
他的眼光並不是往上看,而是向下掃過。天啊!他在看我的腿!天啊,我的裙子該不會真的太短了吧?昨天晚上我自己把它改短。安娜說她會幫我改,但是我知道她只會改個一兩公分。我可是要改成真正的短裙。只可惜我對縫紉不太拿手,裙擺的邊沒縫好,變得有點皺皺的。更慘的是,後來試穿時才醒悟,自己的腿有多粗多難看。
雖然安娜沒說什麼,但我知道她心裡怎麼想。
爸爸就比較直接,他說:「天啊,怎麼那麼短?內褲都快露出來了!」
我嘆口氣回答:「爸,我還以為你跟得上流行。現在大家都穿這種長度的裙子。」
這是真的。梅格妲還穿得更短。但是她的腿長,而且曬得很勻稱。她老是哀哀叫,說自己有蘿蔔腿。她以前學過芭蕾和踢踏舞,現在在學爵士舞。我知道她只是叫好玩而已,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腿難看,不然她怎麼會一有機會就露一下呢?
娜黛的裙子也很短。她的腿很白,所以上學時都會加穿深色絲襪或白色褲襪。娜黛討厭曬太陽。她看起來像一隻蒼白的吸血鬼。她白白瘦瘦的,穿起短裙來很好看。
和兩個比你瘦很多的死黨在一起,真的滿讓人沮喪的,但要是連妳的小媽都比你瘦,那才真讓人沮喪到極點。我的小媽不但瘦,身材還和模特兒一樣。小媽安娜只有二十七歲,而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我們一起出去時,人家都以為我們是姊妹。可是我們長得一點都不像。她又瘦又亮眼,我則是又矮又腫。
其實我不算胖,只是臉比較圓而已。好吧,我承認我全身圓滾滾的。肚子和屁股都又大又圓。胸部也一樣。梅格妲得靠魔術胸罩擠出乳溝,娜黛則是太平公主。
我不介意胸部大,只希望臀部可以小一點。老天,我的背影一定很恐怖,也難怪他會回頭看。
我快步跑過轉角,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我的腿一直抖,連路都走不穩。兩條腿看起來好像也羞得漲紅了。看看它們,顏色和火腿一樣。我在騙誰啊?我當然很胖。裙腰緊得不得了。暑假時我又變胖了,不用量體重也知道。尤其是最後在小屋度過的三個星期增胖最多。
不公平。別人暑假都出國渡假,快樂得很。梅格妲去西班牙,娜黛去美國,我卻去我家在威爾斯的爛渡假小屋。那裡雨下個不停,潮濕得很。我成天待在屋子裡,如果不陪旦旦玩心臟病、抽鬼牌之類的幼稚遊戲,就只能看收訊不良的攜帶式黑白電視,或是穿著靴子在爛泥巴堆裡散步。無聊到這種地步,也難怪我一直吃東西解悶。
我每天除了吃三餐,還外加至少三十三頓點心。巧克力棒、糖果、爆米花、三角玉米片、洋芋片、冰淇淋。吃、吃、吃,肥肉抖、抖、抖。噁,我走路時膝蓋真的在抖。
我討厭走路。我實在看不出散步有什麼意義--繞來繞去繞個半天,然後又回到原點。我們在威爾斯時老是在散步。
爸爸和安娜總是走在最前面,小旦旦像瘋子一樣邊跳邊走,我則是無精打采的跟在後面,靴子浸在泥巴裡。我邊走邊想,這有什麼好玩的?世界上的渡假小屋那麼多,為什麼我家偏偏要買在威爾斯?為什麼不在西班牙買棟別墅,或是在紐約買層渡假用的公寓?梅格妲和娜黛就好幸運。好吧,梅格妲跟團出國住的是普通飯店,娜黛也只去了奧蘭多的迪士尼樂園,可是我打賭她們每天都看得到燦爛的陽光。
威爾斯老是在下雨,烏雲像被黏在天空上,根本沒有消失的時候。連小屋裡都在下雨。爸爸相信自己可以修好屋頂,結果總是越弄越糟。一排水桶和碗碟從一樓延伸到二樓,白天晚上都聽得到叮叮咚咚的漏水交響曲。
我們照往例參觀無聊的破舊城堡時,我已經受夠了,恨不得立刻從城垛裡解脫。我靠在城堡頂端的石牆邊,心臟還在狂跳(一路走到城堡頂真的很累),想著從上面跳下去會怎麼樣。如果我摔成一團肉醬,會有人在乎嗎?爸爸和安娜緊緊牽著旦旦,但是他們沒理我,就連我倚著牆探頭出去的時候也沒有。
他們牽著旦旦四處晃,咕噥一些外牆和熱油什麼的。他們做得太過火了。想當好爸媽也不用這樣。旦旦連「城堡」這個詞都寫不出來,更別妄想他會懂什麼城堡攻防戰了。我小的時候爸爸就沒對我這麼好。那時候他整天忙來忙去,連渡假的時候都在畫素描。可是我一點都不在意,因為我有媽媽。那時候有。
一想到媽媽,心裡就更難過。大家竟然以為我不記得她。他們瘋了。我記得她好多好多的事情,像是我們一起玩芭比娃娃,一起唱歌,還有她幫我化妝,讓我戴她的珠寶,穿她的高跟鞋和粉紅色真絲小外套。
我好想好想跟爸爸聊聊媽媽的事,可是每次只要我一提到她,爸爸就變得緊張沉默。他會皺眉頭,好像頭很痛一樣。他不想記起媽媽。反正他現在已經有安娜了,而他們兩個也有了旦旦。
我誰都沒有。我開始覺得好悲慘,於是一個人晃到別的地方。我走到城垛的另一邊,發現一座殘破的樓塔。入口被繩索圍住了,旁邊還有一個警告牌。我從繩子底下鑽過去,在黑暗中走上濕漉漉的階梯。走著走著,竟然一腳踩空,跌倒之外還撞到下巴。其實沒那麼痛,但是眼淚卻掉了下來,最後乾脆坐下來啜泣。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現自己沒帶面紙。眼鏡被眼淚弄得濕濕的,鼻涕也流個不停。我想辦法把眼淚和鼻涕抹掉。雖然石頭台階冷冰冰的,濕氣也滲透了牛仔褲,但我還是坐在那邊。我想我在等爸爸過來找我。我等了又等,終於聽到腳步聲。我坐直仔細聽,那是輕快的腳步聲。爸爸走路沒那麼輕,應該不是他。我還來不及走出去,就有人跌坐到我身上,兩個人齊聲尖叫。
「唉唷!」
「媽啊!」
「抱歉,我沒想到會有人坐在這裡!」
「你還賴在我身上幹嘛!」
「抱歉,抱歉。來,我拉你一把。」
「小心點!」那個人拉得太猛,兩個人差點一起滾下台階。
「糟糕!」
「小心!」
我掙脫他的手,背部緊緊貼著潮濕的牆。那個人也站了起來。四周太暗了,隱隱約約只看得到一個人形。
「妳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妳沒有受傷吧?」
「之前沒有,但是現在可能有。我快被你壓扁了。」
「抱歉。我好像一直在說『抱歉』。但是蹲在黑黑的地方真的滿危險的。下次從你身上踩過的可能是一大群童子軍,或是一整車穿運動鞋的美國觀光客,或是……或是……我又在碎碎唸了。在黑壓壓的地方真的很難聊天。我們往上走,看看那裡會不會亮一點。」
「你走不上去的。往上階梯看起來已經垮了。」
「好吧,妳說得有道理。我們往下走出去吧。」
我遲疑了一下,很快用手背抹了抹臉。我想在這裡坐下去也沒意義。看樣子爸爸、安娜和旦旦已經忘了我,自己先回小屋去了。他們大概要到三天後才會突然發現我消失,說聲「愛莉呢」,然後聳聳肩,又把我拋到腦後。
那個男生大概以為我是因為害怕才會在原地不動。「妳想的話可以拉我的手,我帶妳走下去。」
我說:「不必了,我應付得來。」
嘴巴上是這樣說,但是向下走時階梯好像變得更滑,旁邊也沒有扶手繩,怪恐怖的。我絆了一下,他拉住我。「小心!」
我說:「我很小心了。」
他說:「我打賭現在有一個管理員在下面等著我們,準備好好唸我們一頓。唉,我就是這樣,每次一看到用繩索圍起來的地方,就忍不住要進去探險,所以身上老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家人和朋友發現時就會叫我呆呆丹。我叫丹尼爾,不過他們只有在真的很火大時才會叫我丹尼爾。平常大家都叫我丹。」
他就這樣一路碎碎唸,唸到走出樓塔時才停下來。丹的頭髮又翹又亂,鼻子是小小的獅子鼻,看起來很驢。他皺了皺鼻子,把眼鏡推回原來的位置。
我的鏡片髒髒的。我眨了眨眼睛,努力對焦。
「原來是你啊!」我們同時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