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四庫全書總目.易類序》將易學分為義理與象數兩派,其中論及義理派又細分為王弼之「老莊易」,胡瑗、程頤之「儒理易」,李光、楊萬里之「史事易」,此即《四庫全書總目》所拈出的義理三宗。歷代義理派易學典籍千百種,論其影響最廣,閱讀最眾,迄今盛而未衰者,殆屬《十翼》與程頤《易傳》(另名:《伊川易傳》、《周易程氏傳》、《程傳》。《十翼》)奠定二千年來義理易學詮釋體系;《程傳》則是將儒理解《易》方式推闡至極,即使程頤以降,義理派易學著作雖多,然大多僅能略作修正,終究難以逾越,進而取而代之。無怪乎清初大儒顧炎武亦慨嘆曰: 「昔說《易》者,無慮數千百家,然未見有過於《程傳》者。」(《亭林文集》卷三‧葉三)丁晏亦謂「蒙少而讀《易》,自漢唐迄宋元明之注解,汎濫旁求,無慮百數十家,騖然而無所得。迨年逾六旬,篤耆程子之傳,朱墨點勘,日翫一卦,兩閱月而卒業,為之歎絕,以為孔子之後,一人而已。」(《周易述傳‧書後》)
個人對二程易學的研究,除植基於撰寫博士論文期間對於宋代易學的涉獵外, 1996 年8 月,有幸獲聘至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執教,始授《易經》課程,便選擇以《程傳》為教材,亦有推助之功。惟坊間版本雖多,然善本蓋寡,於生難字詞,經典疑義,亦乏註評。遂不揣淺陋,於2000 年撰成《周易程傳註評》一書。2005 年初,旅居美國賓州的程德祥先生知我撰有此書,雙方魚雁往返,除彼此問學外,並論及四川涪陵點易洞諸事(程頤當年撰《易》所在),相談甚洽。德祥先生為伊川二十九代裔孫,熟諳二程家學,並惠寄清.康熙年間,朝鮮‧宋時烈所編《程書分類‧易類》一卷,該書彙集《二程全書》中之易說,頗便於閱覽。余驚喜拜讀之餘,並信手核對書架上《二程集》,始覺其中頗多疏漏,既驚嘆二程易說之繁富,誠可輔翼《程傳》,又惜宋氏原書疏漏如斯,遂有續貂之志。
本書材料主要採自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重刊《二程集》。《二程集》為程顥、程頤全部著作之匯集,卷帙浩繁。由於其中引《易》或明或暗,與《易》相關者,亦或隱或顯,再加上六百餘則材料的分類歸納,以及為便於讀者檢索所採行互見排比諸法的鳩合匯整,使得在閱讀原典與爬梳材料過程,耗費心神與時間頗多。由於此書非今人所視為學術著作,若就學術「績效」言,正如前人所云:「費力而少功」,亦屬「能者不為,為者不能」之事。然朱熹幸而有《文公易說》傳世,作為儒理易學宗師之程頤,能無《二程易說》以輔翼其易學乎?是以不揣淺陋,不避繁賾,勉力從事,以分享二程易學的千古知音。
本書雖從2005 年開始從事編輯,惟公私繁忙,時時中輟,始終未能成書,十年歲月,竟悠悠而逝。古人云:「十年磨一劍」,可嘆我磨劍牛步,延宕迄今,有負師友期盼,不免令人唏噓。今此書得以付梓,若非當年陳德祥先生贈書因緣,若非科技部研究計畫在經費與人力挹注,若非內人陳惠齡教授時加鞭策,恐無以致之。另本書在打字、編校與輯佚上,亦得力於國立高雄
師範大學經學研究所沙光曜、洪政良、劉月卿、胡閎崴、葉哲瑜、林俊伊、黃英傑、陳詠琳、邱君奎、劉禹賢諸同學的協助,最後,本書得以順利出版,高雄麗文文化事業公司編輯行政李麗娟經理的襄贊與辛苦協助,謹一併表達個人由衷地謝忱!
黃忠天
謹誌於臺灣‧新竹.絜園
二○一五年十月歲次乙未
導讀
一、《周易程傳》的價值與侷限
歷代易學著作可謂牙籤萬軸,然《程傳》所以能獨步千古而為易學必讀經典者,除其書元明清三代列為官學外,更重要的是《程傳》具有兩種優點,其一是平實明白、說理精到。蓋能以淺近之言,寓醇實之理,故四庫館臣推譽為「言理精粹,自非漢唐諸儒可及。」(《四庫全書總目》‧卷三‧葉二)其二是因時立教切於世用。《程傳》借《易》以明理,循理以論事,而多淑世之言,故宋‧魏了翁云:「程《易》明白正大,切於治身,切於用世,未易輕議,故無智愚皆知好之。」因此,九百年來,《程傳》久為學者必讀之書,亦為詮釋易理,研究易學者相與討論對話的基礎。
程伊川積五十年之學,平生著書,惟見《程傳》,其畢生精力,於斯可見,雖然朱熹曾云:「程子高弟尹公嘗謂:《易傳》乃夫子自著,欲知道者,求於此足矣,不必旁觀他書。蓋語錄或有他人所記,未必盡得先生意」(《文公易說》卷十九)。不過,朱熹的說法若從知「道」的角度言,固然無誤,然而從知「二程易學」的研究角度來說,則有待商榷。其蘊含問題有三:
其一由於《程傳》在伊川生前未曾刊行,導致其亡歿後,書頗散亡,後雖復聚,仍存有重予校定衍生的問題;其二《程傳》本文只據王弼本註六十四卦,未註《繫辭》以下的問題;其三《二程集》中有關易說,頗稱繁富,有闡釋《周易》經傳者,有闡釋其他經傳而關涉《周易》者,單從《程傳》未能盡窺二程易學的問題。因此,藉由《程傳》以外諸文集、雜著、語錄,以及門弟子與時人著作所留存的程氏易說來重新校理與研究,實有其必要。因此,倘能就此部分,做全面、系統性的編纂,藉歸納整理,進而深入探討比較,相信必能有助於二程易學的研究。
二、二程易學的研究概況
國內外學術期刊針對程顥與程頤二兄弟易學研究者,除張豈之〈關於二程的易學思想及其他〉、戢鬥勇〈二程的「以易勝佛」與儒學的突變〉外,其他並不多見。至於單就程頤易學部分的研究,則數量頗為可觀,大約在140 篇(冊)以上。
專著方面:陳延傑《周易程傳參正》(政治大學圖書館原抄本,約1949 年)、林益勝《伊川易傳的處世哲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8 年)、胡自逢《程伊川易學述評》(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5 年)、黃忠天《周易程傳註評》(高雄:高雄復文圖書出版社,2000 年)、梁韋弦《程氏易傳導讀》(濟南:齊魯書社,2003 年)、蘇俊源《白話易程傳》(臺北縣:多識界圖書公司,2004 年)、姜海軍《程氏易學思想研究》(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 年)等七種。
碩士論文:有胡培基《周易程傳朱熹本義之比較研究》(香港珠海大學,1981 年)、江超平《伊川易傳研究》(臺灣師範大學,1986 年)、周芳敏《王弼及程頤易學思想之比較研究》(臺灣大學,1993 年)、蔡府原《從伊川易傳探伊川思想》(臺灣師範大學,2000 年)、陳京偉《時遇與人生──伊川易傳時的哲學發微》(山東大學,2000 年)、劉樂恒《程氏易傳研究》(華東師範大學,2006 年)、楊名等《周易程氏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2010 年)、薛名傑《程頤易學之研究》(中國文化大學,2012 年)等九書。
博士論文:有陳京偉《程伊川易學思想研究》(山東大學, 2005 年)、毛炳生《程頤易傳探微》(華梵大學,2011 年)、楊于萱《程朱易之天人關係對比研究》(政治大學,2012 年)等三書。其他單篇論文則有百篇以上,可詳參黃忠天《周易程傳註評》卷尾所附〈程頤易傳研究論著目錄〉,茲不再一一臚列。
至於針對《二程集》中易說研究者,除龐萬里〈二程集中易序作者考辨〉(河南省社會科學院《中州學刊》,1992 年);梅珍生〈《二程遺書》中的易學問題〉(中國哲學史學會《中國哲學史》,2013 年);黃忠天〈二程集易說初探〉(山東大學《周易研究》,2006 年)、〈二程易說的編纂與研究〉、〈試集刊》,2010 年)外,餘則罕見。
上述著作在2000 年以前僅40 餘篇(冊),惟之後,則如雨後春筍,竟達百篇之多,足見二程易學相關研究的方興未艾。
三、二程易說主要的內容
二程易說絕大多數散見在《二程集》。《二程集》為二程著作的總集,其中包含六大部分:《河南程氏遺書》二十五卷暨附錄一卷、《河南程氏外書》十二卷、《河南程氏文集》十二卷暨《遺文》一卷、《周易程氏傳》四卷、《河南程氏經說》八卷、《河南程氏粹言》二卷。二程易說即分別散入在這六大部分。其中在《遺書》、《外書》、《粹言》者,主要以語錄的方式呈現,在《文集》者則散見於雜著、書啟、遺文中。除此之外,伊川易說以單獨成篇或專書呈現者,其一集中於《經說》卷一〈易說〉,內容以解說〈繫辭〉為主;其二即為《周易程氏傳》四卷,分別包含〈易傳序〉、〈易序〉、〈上下篇義〉、〈周易上下經〉幾個部分。由於《二程集》中有關易說內容繁富,龐雜零散,閱讀不便。雖然宋時烈曾將《二程全書》分類編輯為《程書分類》一書,其中將所收錄二程易說,併為《易》類一卷,凡287 筆;(不含《程傳》一書),惟據筆者自《二程集》所輯得易說,則約有600 餘筆,其中大部分為程頤(伊川)易說,亦有部分為程顥(明道)易說,其內容之繁富,誠有重新編纂整理的必要與價值。
(一)記錄《程傳》撰作與傳習
《程傳》為伊川先生積五十年之學,所完成唯一架構完整、思慮謹嚴的著作,宋‧尹焞云:「欲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惟《程傳》撰作歷程、傳習情形,單從《程傳》一書,難得其詳,僅見其《程傳‧序》自署「有宋元符二年己卯正月庚申河南程頤正叔序」,因此,欲瞭解《程傳》撰作與傳習,仍須借助《程傳》以外資料,特別是《二程集》。
〈繫辭〉云:「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觀伊川先生之《易傳》亦可謂憂患之作,由於伊川以天下自任,論議褒貶,無所迴避,致遭黨禍,哲宗紹聖四年二月(1097)詔毀伊川出身以來文字,放歸田里,十一月丁丑,復詔伊川涪州編管,時年六十五。哲宗元符三年(1100)正月移峽州編管。四月獲赦歸洛復官。徽宗崇寧二年(1103)又詔毀伊川文字禁絕講學,並盡逐學徒。大觀元年(1107),時年七十五歲卒,洛人畏黨籍,惟尹焞、張繹、范棫、孟厚四人助理葬事,一代大儒其晚年遭遇如此,誠天人同嘆。
《程傳》撰作始末,據《程氏遺書》云:「吾四十歲以前讀誦,五十以前研究其義,六十以前反覆紬繹,六十以後著書。」(卷二四,頁314)研判其《易傳》,當潛心醞釀多時,不輕易著書5,真正動筆應自六十歲(1097 年)丁父憂服除,除直秘閣,判西京國子監始,而成書於六十七歲(1109 年)貶於四川涪州之時,前後約八年。不過,《程傳》成書以後,卻始終未曾出書,其主要原因,正如伊川所云:「某於《易傳》,殺曾下工夫。如學者見問,儘有可商量,書則未欲出之也。」又云:「某於《易傳》,今卻已自成書,但逐旋修改,期以七十,其書可出。……某於《易傳》,後來所改者無幾,不知如何?故且更期之以十年之功,看如何。」又云:「《易傳》未傳,自量精力未衰,尚冀有少進爾。然亦不必直待身後,覺老耄則傳矣。書雖未出,學未嘗不傳也。」從上述諸說中,可見《程傳》從成書迄其壽終,歷八年之久,祇因其用心審慎,冀有少進,故原期以三年修改後出書,後又期以十年,不意在第八年即因病辭世。以致《程傳》亦幾乎散亂亡佚。
當然,《程傳》未能出書,除伊川對《易傳》一書始終審慎謹嚴,精益求精外;北宋末年之黨爭,導致哲宗、徽宗兩朝曾詔毀伊川文字,禁絕講學授徒,甚至門弟子於伊川卒後,仍因畏懼黨禍株連,竟不敢助理葬事,僅由尹焞等人料理之。無怪乎伊川生前窮約晦處、儉德避難,始終不願出書以邀譽賈禍。
至於《程傳》當日傳習,正如伊川所言「書雖未出,學未嘗不傳」,門人亦間或以《程傳》請益,如《河南程氏外書》云:「門弟子請問《易傳》事,雖有一字之疑,伊川必再三喻之」(卷十二,頁441),再如《外書》云: 「和靜(尹焞)嘗以《易傳序》請問曰:『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體用一原,顯微無間,莫太洩露天機否?』」伊川曰: 「如此分明說破,猶自人不解悟。」(卷十二,頁431),另《外書》又云:「門弟子請益,有及《易》書者,方命小奴取書篋以出,身自發之,以示門弟子,非所請不敢多閱。」(卷十二,頁439)
由上述觀之,伊川確曾以《易傳》示門弟子,並與學子多所論《易》,惟其書始終未曾付梓,門弟子雖偶蒙賜閱,終不敢多閱,即如程門高足楊時,於伊川生前尚未能親受旨訓,待得其書時,卻又已錯亂重複,難以卒讀。雖然《程傳》於伊川生前未能廣為流傳,死後亦幾遭散亡,然其說理精醇,切於時用,終能承先啟後,成為宋以後學《易》者必讀經典,蓋其來有自矣。藉《二程集》諸易說,使吾人得以想見伊川《易傳》當日撰作與傳習光景,其學術價值,誠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