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置放在小路上的捕獸鐵夾夾了一隻大公狼。沉重的鐵杆正好砸在牠的腦袋上,我們看見時,公狼已經死了。我們把牠拖回野外動物觀察站,將狼皮整張剝了下來。
入夜,我和強巴坐在用犛牛皮縫製的帳棚裡,點起一盞野豬油燈,喝著醇釅的青稞酒,天南地北的閒談。我在動物研究所工作,專門從事動物行為學的研究,這次到高黎貢山來,就是想收集第一手資料,為撰寫博士論文做準備。強巴是當地的藏族獵手,是我雇來當嚮導的。
我們正聊得高興,突然,外面傳來「喔──喔──」的狼嗥聲,聲音高亢淒厲,就像嬰孩在啼哭。「狼來了!」我緊張的叫了起來。「還遠著呢,牠在五百公尺外的亂石溝裡,因為順風,所以聲音傳得遠。」強巴輕描淡寫的說。
狼嗥聲一陣緊似一陣,如泣如訴,叫魂哭喪,很不中聽。我說:「難怪有句成語叫『鬼哭狼號』,果然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
「普通的狼嗥沒那麼刺耳。」強巴說,「這是一隻馬上就要產崽的母狼,因為公狼不在身邊,所以越叫越淒慘。」說著,他瞟了一眼晾在帳棚上的那張狼皮,不無同情的說:「牠不知道牠老公已經死啦。唉,這隻母狼要倒楣了,牠產下狼崽後,沒有公狼陪伴照顧,牠和狼崽是很難活下來的。」
強巴不愧是在山林闖蕩了三十多年、經驗豐富的獵人,不僅能聽懂不同的狼嗥聲,而且對狼的生態習性有很深的了解。很多研究資料說明,分娩期和哺乳期的母狼,無法像雌性貓科動物那樣,獨自完成產崽和養育後代的過程。最主要的原因是,貓科動物以埋伏襲擊為主要獵食方式,而犬科動物習慣長途追擊捕捉獵物;剛剛產下幼崽的母狼身體虛弱,沒有足夠的體力去遠距離獵食。因此,狼社會普遍實行單偶一夫一妻家庭制,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擔養育後代的責任。
我又喝了滿滿一木碗青稞酒,酒酣耳熱之際,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隻即將分娩的母狼,會怎樣呢?冒名頂替成功的話,我就走進狼窩,揭開狼的家庭生活的祕密,便能獲得極其珍貴的科學研究資料!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強巴, 他嚇了一大跳, 結結巴巴的說:「這……這行得通嗎?牠不是瞎眼狼,牠……牠一眼就能認出是真老公還是假老公。」
「不會的。」我很有自信的說,「狼主要是靠嗅覺識別東西。動物行為學有一個著名論斷:哺乳類動物是用鼻子思考的。對狼來說,鼻子聞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實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隻大公狼差不了多少,又裹著公狼皮,渾身都是母狼所熟悉的公狼氣味,能騙過牠的。」
「萬一母狼朝你撲來怎麼辦?」
「我有這個。」我拍拍插在腰間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對付一隻大肚子母狼,簡直易如反掌。」
我從小就喜歡冒險,喜歡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在青稞酒的助興下,我荒誕的念頭化為一種無法抑制的渴望和行動。我把外衣外褲脫了,將還沒晾乾的狼皮胡亂縫了幾針,像穿連身裙似的套在身上。時值初秋,在山上穿著狼皮衣裳,還滿保暖的。
2
烏雲遮月,山路一片漆黑。我拎著一隻雞,作為「丈夫」饋贈妻子的禮物,循著狼嗥聲,朝前摸去。走了約五百公尺,果真有一條亂石溝,怪石嶙峋,陰森恐怖。我一踏進石溝,近在咫尺的狼嗥聲戛然而止,四周靜得讓人心裡發慌。一股冷風吹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肚子裡的酒全變成了冷汗。我清醒過來──天哪,我怎麼那麼愚蠢,拽著小命往狼窩鑽?哺乳類動物是用鼻子思考的,這話能當真嗎?說不定是哪個偽學者信口胡謅,用來沽名釣譽的。母狼幹麼非得用鼻子思考?難道牠的眼睛就不能幫助牠思考嗎?就算這個論斷是正確的,萬一牠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塞住了呢?我越想越害怕,趁現在母狼還沒發現,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我剛要轉身溜之大吉,突然,前方七八公尺遠的一塊磐石背後,出現兩點綠光,閃閃熒熒,就像亂墳崗上的磷火。現在,想撒手不幹也來不及了。我渾身觳觫,學狼的模樣,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槍,上了子彈,為自己壯膽。
「喔──」傳來一聲悠長的號叫,宛如迷你燈籠的兩點綠光飄也似的向我靠近。月亮從兩塊烏雲間的空隙露出來,藉著短暫的光亮,我看見一隻高大健壯的母黑狼,脣吻很長,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牠腆著大肚子,一面緩慢的朝我走來,一面伸長脖子,抖動尖尖的耳廓,聳動發亮的鼻吻,做出一副嗅聞狀。牠這是在驗明正身呢。我一顆心陡的懸吊起來,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氣味,還有人的氣味和酒的氣味,現出破綻的話,牠不同我拚命才怪呢。我用食指扣住扳機,槍口對準母狼的腦袋,實在捨不得打。一篇精采的博士論文比一次普通狩獵重要多了,不到最後關頭我不能放棄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牠走到離我三步遠還不停腳,我就只好開槍了。
母狼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遠不近,就在離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的望著我,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吸著,用鼻子對我辨別真偽。我不能無所作為的等著牠來聞出破綻,我想,我該做點什麼促使牠解除疑慮。我想起手中還拎著雞,就把雞扔到母狼面前。牠立刻用前爪按住雞,仔細嗅聞起來,聞了一陣後,悶聲不響的蹲坐下來。
我看不清母狼的表情,但我在教科書上讀過,犬科動物一旦蹲下來,就表示沒產生進攻的企圖。我稍稍放寬了心。接著,我捏著鼻子壓低喉嚨,學了一聲狼嗥。我們研究所裡有一套進口的原版錄音帶,收錄各種各樣的狼嗥,為了應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的跟著錄音帶練習過。我叫得平緩舒展,尾音還漸沉兩個八度,根據資料說明,這種聲調表示兩隻熟識的狼見面時互相致意問好。但願這錄音帶不是假冒的劣質品。
我一發出號叫,沒想到,黑母狼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眼光更綠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蠢事。我雖然跟著錄音帶摹擬過狼嗥,但不可能學得道地,就像歌唱愛好者怎麼練唱也學不會歌星特有的韻味一樣。在母狼聽來,我的號叫可能就像老外學中文,荒腔走板,彆扭難聽,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哇。果然,牠的尾巴刷的平舉起來,教科書上說,尾巴平舉是狼即將撲咬的訊號,牠的喉嚨深處傳來低沉的咕嚕聲,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緊張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只有先下手為強。
我準備扣動扳機,就在這時,母狼奇怪的抖了抖身體,尾巴軟綿綿的耷拉下來,湧到舌尖的咆哮似乎也被牠強嚥了下去。「嗚──喔──喲──」牠發出綿長變調的號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意味著輕微的埋怨。我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鬆開了扳機。
母狼停止了對我的審查,迫不及待的對付爪下那隻雞。牠看起來餓極了,猛然撕扯,快速吞嚥,唏哩嘩啦,風捲殘雲。最多幾分鐘時間,一隻四斤重的老母雞就被牠吃得差不多了。
我心裡的大石頭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種機敏的動物,牠若對我有所懷疑,是不肯隨便吃我扔給牠的東西的。從情理上來說,牠接受了我的饋贈,也就表明接納或者說承認我是牠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