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顆青春痘

木屐年代 喀喀喀

　　一九五○年代的花蓮市是個迷你小鎮。三大街路短而窄，兩邊「商店住宅化」的木造平房，入夜，各家老闆搬一張藤椅到店門口，揮蒲扇，蹺二郎腿，腳拇趾勾著木屐耳搖晃。意態優閒，不像出來候客，倒像純納涼似的。

　　這時車輛不多，街道主要讓行人走動。用罷晚餐、沐浴完畢的老老少少，人人腳趿木屐，他們買針線、剪塊布也全家出動，上街來散步，滿街喀喀聲。要不是貫穿市中心的柴油火車和滿街的木屐，花蓮的夜不知要冷清成什麼樣子。

　　最熟悉的一家木屐店，在中華市場小巷內。木屐店老闆娘是個胖婦人，大、小孩子來店裡，一律稱呼她「阿姨仔」。我的腳頭重，木屐穿得凶，一個月到木屐店三兩回，常有的事。

　　那時出門辦事，時興全家總動員，做完功課的人都可跟班，聲勢再驚人，也沒人見怪。

　　每次到木屐店，總看見那個阿姨仔，坐在木屐海洋中央，膝上擺一塊陳年帆布，右手拿鐵槌，腳邊放一具鞋模腳掌，口咬一排釘子，對上門的顧客抿嘴而笑；直到我最後一次去木屐店，她仍是這副模樣。

　　坐鎮店門口寫功課的老闆娘女兒，正是我們的班長，面貌秀美、功課奇佳但極具威嚴。她見我們這些男生到來，向來不打招呼，免遭風言風語，上了圍牆的小字報。顧客上門，她專司遞號碼牌和唱號。

　　晚間六到八點是木屐店營業尖峰時間，牆邊的小板凳，座無虛席。阿姨仔的店規是不論新買或修理木屐，一律平等，憑號碼牌排先後次序；這種作業，大家認為很公道，沒有怨言。

　　我們敬愛的女班長唱號有一絕，她頭不抬、眼不看，光憑鐵鎚的敲擊聲，就知道該輪下一號了，此號是新買或修理，從來不出錯，這絕活看得我們這些男生害怕，又沒勇氣一問竅門。

　　等候被傳的時間，我們很少坐得住，成群在木屐店裡開同樂會或即興聯歡會；只要不打翻木屐架，沒有人起糾紛，撒野哭叫，阿姨仔和母親們大抵也任我們玩去。

　　不過，碰到兩種事情，我們會自動叫停，縮回母親身邊，不敢再放肆。

　　眾母親聚在一塊，免不了要閒話家常，她們的話題不外是丈夫、孩子、公婆和鄰居，事情不大，可她們談得十分認真，語氣相當嚴重。

　　一般家庭經濟都不寬裕，閒話主題常是樂少苦多，諸如丈夫不賣力幹活又不體貼、孩子們多又吵、公婆不體諒、鄰居黑心倒會、家中有人久病不癒……投訴的人，說到傷心處，按捺不住淚如雨下，安慰的人話到辭窮也觸景傷情，哭成一團。

　　連那阿姨仔雖世面見過不少，有時也拔了滿脣鐵釘，跟著啜泣拭淚。在這種低氣壓情況，我們會趕緊歸隊，各自回到母親身邊。這時，孩子不必多嘴，只要保持肅靜，等母親收拾乾淨，她總會義正辭嚴說：「命啦！沒什麼好哭，日子還要過下去！」不久，眾母親的淚水漸漸收回。一小段的靜默後，新的話題出現，霎時雨過天青，一切如常。

　　母親們除了閒話家常，偶爾也會講些「好像是真的」鄉野奇譚。

　　石壁部堂的牽亡魂、吉安的王母娘娘顯靈、專取小孩腦袋製藥的「羅漢腳」，說來繪聲繪影，恐怖至極。玩鬧中，總有耳尖的人聽到開頭而歸隊，抓緊他母親的胳膊，縮頭縮腦的豎耳傾聽，木屐店裡一切活動停止，燈影、人影幢幢，碰到一兩個膽大的小孩，有時會追問：「是真的嗎？」

　　「哎喲！」都在故事說完的關頭，母親們才發現小孩全一字不漏的聽了，她們驚叫出聲，更正：「假的啦！」

　　話這麼說，我們卻仍當真，夜半憋尿憋的再難受，也不敢上廁所。

　　從小，我就長得一雙大腳板，家人喜歡拿我的鞋子說笑，笑說活像兩艘舢舨。這樣與眾不同，實在叫人尷尬，就像大頭、闊嘴，要是給玩伴取了綽號，一輩子別想洗刷去。

　　每次到木屐店，母親偏愛叫嚷：「我家大腳仙來了，幫我找一雙最大的船。」

　　不知女班長有沒偷笑，我總訕訕的不敢正視現場的顧客。

　　直到有一次，阿姨仔說：「腳大的孩子，將來要走長路，離家遠遠的喔！」

　　母親一聽，臉色大變，默不作聲。從此，不敢再提起我的大腳，要是哪個不識趣的阿姨這般那樣的品頭論足，少不了會被她說：「腳板大？腳大才行得正、站得穩哪！小腳的人去唱戲。」

　　成年後，我果然離家最遠，想來是被那阿姨仔說中了。

木屐年代 喀喀喀

　　一九五○年代的花蓮市是個迷你小鎮。三大街路短而窄，兩邊「商店住宅化」的木造平房，入夜，各家老闆搬一張藤椅到店門口，揮蒲扇，蹺二郎腿，腳拇趾勾著木屐耳搖晃。意態優閒，不像出來候客，倒像純納涼似的。

　　這時車輛不多，街道主要讓行人走動。用罷晚餐、沐浴完畢的老老少少，人人腳趿木屐，他們買針線、剪塊布也全家出動，上街來散步，滿街喀喀聲。要不是貫穿市中心的柴油火車和滿街的木屐，花蓮的夜不知要冷清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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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聲繪影，聲色俱佳的李潼

文‧嚴淑女/童書作家與插畫家協會台灣分會 會長SCBWI-Taiwan

多年前，因為要記錄台灣作家的身影，有機會去羅東採訪和跟著錄影前輩王璞先生一起為李潼的生活做紀錄。

清晨，看著氣宇軒昂的李潼，在公園和朋友一起練氣功。他大氣的儀態，令人動容。一回到家，李潼拿起鍋鏟，豪邁的為家人和每個客人煎雙蛋餅，有幸嚐到那種豪氣中，帶著體貼溫柔的滋味，令人難忘。

這種記憶中的滋味，竟然在我閱讀《第一顆青春痘》時不斷的湧現。大家深知李潼寫長篇少年小說的大氣；但是這本充滿童年往事的散文小品，紀錄李潼記憶中的大小事，讓我們看見五歲愛聽這聽那的李潼、十五歲愛冒險的李潼、想像力超豐富的李潼，還有那些和他在生命中交會的親人，那些活得有血有肉、有笑有淚的朋友，讀起來就像充滿滋味的爆米花一樣，令人難忘。

本書分成三部，第一部「第一顆青春痘」紀錄李潼踩著木屐喀喀喀，帶我們走進他探險的童年，讓我們了解擁有精采童年，是滋養他創作生命的源頭。書中那個仰頭帶著驕傲神情的大男生，活靈活現的出落在文字間，令人莞爾。

在稻田間彈跳，高喊JAPAN AIRLINES的少年，那顆自由的心蹦跳著、飛揚著。隨著一聲聲沒頭沒腦的呼喚，釋放了禁錮的心靈，活絡了少年靈通的感受之心。散發心神舒暢和無限想像，如同秋收稻田的豐熟氣味，讓人永遠記得。

第二部「鐵齒」寫李潼的家人、祖父、父親和母親。李潼用說書人簡短、精準、節奏鮮明的語調，讓這些家人的陳年舊事精采非凡，讓人得屏息聆聽，深怕錯過了哪個精采環節。

閱畢，才知原來李潼的說書功力，從小在鐵齒祖父的薰陶下，功力備增。連他的母親都是會說故事的人，讓我們體會生活在那個艱苦、心酸的年代，卻努力活著的母親的感受。而把安靜的父親和冰鳳梨的滋味連結在一起，那酸甜的記憶，帶著淡淡的憂傷，透著李潼對父親的思念。

第三部「得驚變好膽」讓我們看到擅長觀察、精準描述販夫走卒樣貌的李潼，將大菜頭說成「得驚變好膽」的農婦，描寫得多麼傳神。

而熱心助人的李潼記錄在火車站偶遇的婦人，那兩句「好緣要依隨」、「喘氣（呼吸）才能結緣」的智慧之語，讓我們在閱讀的字裡行間，也和李潼結緣。而他送給我們的「伴手」，就是一篇篇精采的故事。

閱讀這本散文集，發現即使描繪日常生活的小品文，李潼也發揮絕佳的說書魅力。他繪聲繪影，聲色俱佳的文字書寫功力，利用來來回回的生活對話，加上內心獨白的感情抒發，讓他筆下的人物讀來鮮活有勁；他經歷的冒險事件，讓人身歷其境，和他一起經歷那個充滿冒險幻想，屬於李潼的年少時代。

輕輕闔上書扉，再次和李潼的作品相遇，我彷彿再見到在「蓬萊碾字坊」鵝黃燈光下，用鋼筆慢慢刻劃一篇篇短文的李潼。讓我想起他總愛用來款待友人的羅東肉羹，多年來樸實不變的美味，即使歷經歲月的淘洗，仍保留它特有的滋味，這就是李潼作品亙古留存的魅力。

不管你是李潼的舊雨或新知，這本散文集，都讓我們知道李潼不只有寫長篇少年小說的大器，他的小品文流露的溫婉細緻，則是另一種你需要重新認識的李潼。

繪聲繪影，聲色俱佳的李潼

文‧嚴淑女/童書作家與插畫家協會台灣分會 會長SCBWI-Taiwan

多年前，因為要記錄台灣作家的身影，有機會去羅東採訪和跟著錄影前輩王璞先生一起為李潼的生活做紀錄。

清晨，看著氣宇軒昂的李潼，在公園和朋友一起練氣功。他大氣的儀態，令人動容。一回到家，李潼拿起鍋鏟，豪邁的為家人和每個客人煎雙蛋餅，有幸嚐到那種豪氣中，帶著體貼溫柔的滋味，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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