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證人
我們是目擊證人吔!
很多人努力工作賺錢和生活,我們是這些人的目擊證人!
車輪餅攤車被推倒的時候,我就站在對面馬路,正好目睹車子倒下,好幾個烤好的車輪餅滾到馬路中央。
為什麼剛好看見呢?當時我正盤算著要不要去買兩個來解饞,就看到兩個男人走過去,伸出手指對老板娘罵了幾句,接著動手動腳推倒攤車,其中一個較壯的男人還高舉右手作勢打人。我緊張得心臟都要彈跳到喉嚨。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呀!
車子倒下的聲音讓很多人圍了過去。
媽媽騎機車來接我的時候,來了兩個警察。我告訴媽媽,我親眼看到攤車被那兩個男人推倒。
「走,我們過去跟警察說。」
「啊!我好怕。」
「怕什麼?你是目擊證人吔!」
「旁邊有很多人,他們應該也都看到了。」倒下的攤車旁圍了一群人。
「萬一他們沒看到呢?」媽媽轉頭問我,「你看到了整件事情發生嗎?」
我點點頭。媽媽一邊將機車牽到路旁一邊說:「先過去看看,也許你可以幫車輪餅的老板娘和警察一點忙,我們要善盡公民責任。」
我和媽媽過馬路,來到事發現場。一個警察在拍照;另一個在記錄路人的話。攤車後面是家便利商店,緊鄰著一家小小的蛋塔和菠蘿麵包專賣店。
車輪餅老板娘個子瘦小,年紀看起來比媽媽大一點點,她紅著眼眶,心疼的看著掉了一地的車輪餅、奶油、芋頭和紅豆餡料。
「我已經跟她說了一百萬遍,不要在這裡擺攤,會影響我們店裡客人進出,她就是不聽,才給她教訓一下。」壯壯的男人說。
「哪裡有影響啊?他們是擔心別人買了紅豆餅就不買他們的蛋塔。」「他們吵很久了啦!」「對呀!他們因為停車問題也吵過幾次了。」「再怎樣不高興也不能破壞人家的謀生工具呀!」圍觀的路人七嘴八舌的評論。
警察拍完照表示,可以把攤車扶起來。一群人七手八腳的幫忙,媽媽也幫忙撿拾地上髒污的車輪餅和餡料。
便利商店店員拿著一片光碟片出來,交給警察:「我剛剛看了一下,剛好有錄到車子被推倒的畫面。」
我拉著媽媽的袖子,小聲的說:「有監視器,不需要目擊證人了。」我其實有點失望,當不成對事件有幫助的目擊證人。科技發明真厲害,現在幾乎每個角落都安裝了監視器。
傍晚了,太陽卻還沒有要下班的意思,持續灑下熱烘烘的陽光。
「我們去吃碗冰!」媽媽拉著我的手過馬路,鑽進巷子口一家「涼快冰店」。我們來過幾次,賣冰的老板是一對老夫妻,約七十幾歲吧!他們很大方,總是在冰上灑很多紅豆。
「這麼老了,還辛苦的賣冰。」我說。
「生活不容易喔!」媽媽說,「不過,工作讓人更有活力,你看他們精神多好。」
我的心裡有一點感動,因為他們好努力生活,比很多遊手好閒的人好太多了。
「媽媽,我們是目擊證人吔!很多人努力工作賺錢和生活,我們是這些人的目擊證人!」我發表了目擊證人的新觀點。
媽媽睜大眼睛,用一種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我:「天哪!真不敢相信一個五年級的小男生會說出這樣的話。說的真好,我們是新目擊證人!」
「我是從車輪餅事件聯想到的。」被媽媽誇讚,讓我有點不好意思。
媽媽忽然想到什麼,提高音量說:「我們今天就去當十個努力生活、勤奮工作的人的目擊證人。」
我們像剛得到藏寶圖,正等著出發去尋寶那般的興奮。
我拿出筆記本,記下第一個努力工作的人:涼快冰店──老板和老板娘。
吃完冰,我坐上媽媽的機車,沿路尋找「目標」。
一輛送披薩的機車超越我們;扛瓦斯桶的中年男子走進一棟公寓;希望小舖的包子出爐了;小男孩坐在麵攤最角落的位置寫功課;外籍看護用輪椅推著老婆婆到公園散步;一輛不停廣播『磨菜刀、磨剪刀』的磨刀師傅騎著機車鑽出巷子;身上沾了不少白油漆的師傅剛收工,正將梯子、油漆桶和其他工具搬上貨車。
紅燈的時候,一個老婆婆推著堆滿紙類回收的推車停在路邊。
我和媽媽看著老婆婆,沒有說話。媽媽側著臉,輕輕的點點頭。第九個──雖然很辛苦,拿到的報酬又微薄,但努力生活的姿態是最美麗的。
「九個了,還有最後一個。」媽媽轉頭說。
回到家門口,媽媽停妥機車脫下安全帽,我對媽媽說:「你是第十個。我是媽媽努力生活的目擊證人。見證十一年咯!」
媽媽愣愣的看著我好幾秒鐘,接著很用力的把我抱在懷裡。我們很肉麻的站在路邊擁抱──希望不要被同學看到才好!
媽媽鬆開我的時候,眼眶紅了,一汪淚水在裡頭閃動。我們母子倆相依為命過了十一年,媽媽的辛苦我完全看在眼裡。擔心媽媽太感動而崩潰大哭,我趕緊轉移話題:「媽媽,我們到底是為誰做見證啊?」
「為自己呀!看見別人這麼努力工作生活,我們也要更努力才行啊!」媽媽帶著微笑說。
「希望車輪餅攤可以找到更好的地方做生意。」我想起滾到大馬路上的車輪餅。
「會的,無論如何她都會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媽媽說。
天漸漸暗了,我的心暖暖的,相信媽媽也一樣。
九局下,二出局
人生有各種可能,但我眼前只有一種狀況──時間到,我就輸了。不是輸給時 間,是輸在無從選擇。
該如何說明我現在的處境呢?
好比棒球比賽,零比五,九局下,二出局,眼看就要輸了。你是第九棒,拎著棒子走進打擊區,觀眾站起來準備離場,投手對你投出輕蔑的目光,雖然相距十八點四四公尺,你就是看到了那黑眼珠裡的輕蔑。沒有人相信你能扭轉這個劣勢,連你老媽都把電視關了,她不忍心親眼目睹你的失敗。整個世界只有你自己相信──你將創造一個九局下的大局。
棒子在手上,我的手在發抖。
他們正盯著我。
眼看就要輸了。不管我的球棒是高舉的還是繼續垂下,我都是輸家。
人生有各種可能,輸,贏,不輸也不贏,維持現狀。但我眼前只有一種狀況──時間到,我就輸了。不是輸給時間,是輸在無從選擇。
我實在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要找上我?我獨來獨往,安靜的上課下課,不招惹任何人。突然,有一天中午,嚴全和他的兩個豬朋狗友在我走出廁所的時候,把我堵在門口,塞給我一根球棒。
為什麼我就那麼倒楣?昨天才被學校棒球隊刷掉,說我跑壘速度太慢,不適合打棒球。我還沒從巨大的失落中復原,就遭遇另一個危難。
「打爛廁所的窗戶。」嚴全命令我。
「我幹麼要做?」我裝傻,其實我知道為什麼。他們上次才對蘇建榮做同樣的事。遞給阿榮一罐油漆,要他隨便潑在某個人身上,阿榮最後將油漆淋在自己頭上。我可不想用球棒砸自己的腦袋,雖然很想把球棒揮向嚴全那張可惡又醜陋的臉,但是理智告訴我不能那樣做,跟這群人結下樑子,沒有任何好處。
「照做,就放過你。否則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將和你寸步不離。第三個選擇,是扔下球棒,加入我們。」嚴全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不照做,接下來他會整天找我麻煩。總之,就是做什麼都不對。敲破玻璃,我會被記過,跟嚴全這幫人一樣,頭頂上頂著不良紀錄。他們就是要讓每個人都和他們一樣,變成別人眼中的超爛國中生。
我的心跳加速,毫無頭緒。
站在嚴全兩旁的阿國和綽號小魔的男生歪著頭看我,小魔還用鞋尖踢我手上的球棒:「你不是超人嗎?怎麼,改名叫孬種好了。」
「沒那麼難選擇吧!」嚴全冷言冷語。
靠近走廊那間廁所,發出輕微的鞋底摩擦聲,很輕,但是我聽到了。有人躲在裡面不敢出來,也許正在思考該如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各種狀況。如果我敲碎玻璃,他將是最倒楣的受害者,因為碎玻璃會刺穿他的腦袋。
棒子在我手上,我不能呆站著被三振,揮棒吧!選擇最輕的後果;敲碎玻璃,爸媽被請到學校訓誡、賠償、帶我回去嚴加管教,然後我頭上多了一個大過。但萬一碎玻璃割傷裡面的人的喉嚨,就不是一個大過可以解決的,那可是過失致死呀!我怎麼這麼倒楣,得面對這一切!放下棒子吧!什麼也不做,就讓你們盯著我吧!也許明天我會想出更好的辦法。
就在我脹紅著臉準備扔下球棒時,上課鐘響了,那間廁所的門也開了,一個身材魁梧的陌生男人鐵青著臉,凶惡的目光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遍,最後落在嚴全臉上。嚴全嚇得倒退一步。
男人舉起拳頭作勢要揍嚴全,嚴全狼狽的用手臂護臉。
「猴死囝仔,竟然在學校耍流氓,你是欠人修理喔……」男人搶過我手上的球棒,惡狠狠的朝牆壁敲了一記,「想當流氓先打贏我再說。」
男人看了我繡在胸前的名字說:「林超仁,你等我一下,你媽叫我拿東西給你。」
我媽叫這個陌生人拿東西給我?
他轉頭對嚴全、阿國和小魔說:「還不趕快去上課?排隊挨揍嗎?」
嚴全悄悄對我舉了一個拳頭,接著瞪陌生男人一眼,三個人一起離開廁所。
「你要拿什麼東西給我?」
「傻瓜,我不這麼說,他們會放過你?」
「你是誰?」
「我只是給你們福利社送飲料的送貨員啦!」他爽朗的笑起來,「別小看我喔!每天搬飲料,力氣很大,撂倒那三個小鬼綽綽有餘。」
走回教室的時候,我想著,現在又是怎樣的處境呢?九局下,二出局,零比五──眼看就要輸了,卻沒有真正輸,因為天上突然下起冰雹,比賽被迫結束。
嚴全沒有再找我麻煩,只是偶而在背後放冷箭:「只會找救兵的超人,什麼時候改名啊!」
有好一陣子,我一直作九局下二出局的噩夢。其中一個夢境是:球飛過來,我正要揮棒的時候,才看清楚那顆球是嚴全的頭,我嚇得無法揮棒,嚴全的頭掉在地上,突然變成柚子……
媽媽帶我去收驚三次,噩夢才沒有再出現。
我加入社區棒球隊。說是棒球隊,其實是一支連球衣也沒有的雜牌軍。無所謂,只要能打棒球就好。這個週末是社區棒球隊和另一個里棒球隊的友誼賽,我被排在第九棒,因為我的跑壘速度依然很慢。
輪到我上場時,對方突然換了投手,那個跑上投手丘的傢伙竟然是嚴全!真的他。神奇的是,我竟然不怕了,情緒亢奮,鬥志瞬間破表,我要在他手中打出一個超級大局,把他打下投手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