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歌仔人生
我從小愛看歌仔戲,其實是看熱鬧的成分居多。
野臺歌仔戲多半在迎神賽會的廟口演出。臺灣道教的多神信仰,使得各路神明的聖誕祭典,從年頭到年尾,鬧熱滾滾。不論虔誠的信徒或客串觀眾,只要有心有閒,不乏有熱鬧可趕、有好戲可看。
在我童年居住的花蓮市,我知道的宗教盛會便有媽祖生、關聖帝君生、黑面祖師爺生、王母娘娘生、大樹公生、石頭公生、和不知名的神明生,林林總總分占各個月分。這些聖誕祭典除遊街繞境、過火消厄或供桌祭祀,通常都有野臺歌仔戲助興演出。一天日夜兩場,少則一天,多則三、五天,香火興旺的神明,甚至由發願信徒邀聘屬意的歌仔戲團,演上十天半月。
在各式牲禮開擺、不同香煙裊繞的廟口看歌仔戲,總有賣李仔串、棉花糖、烤香腸、炸黑輪或芋仔冰的小販陪伴左右。戲臺前後飄來的各種氣味、閒雜人等往往來來、後場的伴奏音樂,攪和各式聲響,看戲的人還能融入劇情,固然功力非凡;而戲臺上的古裝演員能照唱不誤、照演不亂,這款「臺上一分鐘」的精湛演技,豈只是「臺下十年功」?他們適應觀眾、適應場地的能耐,他們掙攢生活、延續戲劇的勇氣,直教有些必須靜肅、專注才能演出和欣賞的表演,不屑也罷,驚奇也罷,總要自嘆不如。
我從熱鬧非凡的野臺戲,看到聲光更精緻的內臺戲,從來沒人告訴我「歌仔戲的戲劇原理」。我欣賞歌仔戲的門道,幾乎完全來自戲迷的祖母和她的朋友,那些資深戲齡的老太太和坐在我前後左右的觀眾。他們專注看戲、自由評論,隨著戲文的進行或笑、或哭、或憤慨,也適時評論舞臺上的演技、扮相、唱腔、情節安排、後場伴奏、布景道具和特技及音效。
回家後,祖母和她的朋友溫習劇情,和受誰邀聘為促銷廣告員似的「精采片段重播」,讓她們不僅具有專業劇評家色彩,更有「永遠的歌仔戲迷」的忠貞赤忱。
因為年幼,不大看得懂《陳三五娘》或《山伯英台》的纏綿愛情和人情世故,我看野臺戲和內臺戲,最感興趣的是插科打諢的逗趣段子、激烈熱鬧的武打戲、和「金光戲」時代的施放乾冰霧氣、敲擊火花的「金光閃閃,瑞氣千條」、吊鋼索的空中飛人,另外,便是觀賞那些隨劇情而表情變化迅速的歌仔戲迷的樣態。
童騃的見識稚嫩淺短,但我隱約懂得,這些歌仔戲迷看戲,如看人生。
據我所知,祖母和她的老友們的生活樣態,那種悲喜交集、甘苦與共的景象,少不得和戲臺上的演出有諸多類同,有許多情感的呼應;否則,她們不會如此入戲。
年歲漸長,看過更多的表演藝術形式,我漸能察見臺灣歌仔戲的精美與粗野,也就是看到它在身段、唱腔、伴奏及劇情結構整體表現的細緻及粗糙不文。我對它的過往演變和未來發展,是有些意見的。不過,我始終不懷疑的是它對現實人生的敏銳反映和體貼;不懷疑它對買票觀賞或免費來捧場的觀眾,所表示的敬業與誠意。
從這裡,能不能發現臺灣人的某些性格?
西洋人探索前世今生的玄妙,一如東方民族對人生輪迴的追尋。它們闡釋的信念和切入的媒介或有不同,其實,試圖理解的都是生命長河的往往來來,那些遺忘的前世、當下的今生和未知的來世之間的牽連。
現今的科學還無力去驗證前世或輪迴的存在,不過,這說法的確有趣。倘若人生在不同的境地有它的來處和去處,是這般綿延永續的、有脈絡可尋,卻又允許各人有今生的掌握。一個稍具智慧的人,想必在當下的今生會更篤定些,因他終將明白層層疊疊的前世經驗,那些必然和偶然影響了今生,而在當下的今生,也將累積為來世的前世經驗。這不僅有趣,也有積極的鼓舞或警惕。
歌仔戲的百年歷史和更長久的北管戲曲,也有它們的前世今生。它們的生命來自業餘的、職業的演員和音樂才子們,也來自熱心的戲迷和隨性的觀眾,他們共同演出了一齣齣自娛娛人的戲,也在那些教孝教忠的舞臺上下,教化了自己,也教化了別人。
臺灣歌仔戲的演出形式,歷經落地掃、野臺、內臺、廣播劇和電視劇種種變化,戲文內容更在不同世代多所增生,而它未來的面貌又如何?
這仍得由它的工作者和觀眾共同塑造。
它的塑造,多像一個人的命運,一個家國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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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現代讀者打通穿越古今的通道
施如芳
二○○九年,第一次寫京劇的我,為國光京劇團和國家交響樂團的跨界合作寫出《快雪時晴》,故事描述:東晉朝的張容收下好友王羲之的信之後,懷著壯志率軍北伐,只因戰死沙場之際還惦記著那封信,只要有人提起了王羲之,張容的魂靈便應聲出現,從唐太宗的昭陵、南宋秦淮河上的客舟、清乾隆帝的三希堂,他一路尋訪到二十一世紀的臺北故宮……
如今「穿越劇」在影視和戲劇戲曲舞臺上已屢見不鮮,《快雪時晴》誕生於還沒這個名詞的時候,被認為開了當代戲曲穿越劇的先河。在這之前,我心無旁騖編了十年的歌仔戲,都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古人古事裡變花招;《快雪》可謂「一劇點醒夢中人」,從取材、爬梳的過程到演後熱烈的迴響,讓我意識到,虛構的故事植入了真實的臺灣,對創作者和觀眾的刺激有多麼不一樣,把大家遺忘的「臺灣」引入載歌載舞的戲裡,歷史的人物和文物又可以變得多鮮活!
捧讀《穿越時空的歌仔少年》的此刻,再一次讚嘆李潼的故事雅俗共賞,果然是「臺灣少年小說第一人」啊!李潼設定中學生張弘朋經由催眠看到前世,在員山大樹公下扮戲滾歌仔的描寫,引出很多回憶:我編劇的夢想緣起於一九九一年在宜蘭戲劇中心前看到本地歌仔和一臺新編戲,一九九四年參與宜蘭縣史「口傳文學計畫」我採訪過陳旺欉、林趖、邱阿源等歌仔老子弟,也想起二○○四年得知李潼去世,我打電話給從巴黎拿到博士回來、在臺北藝術大學任教的簡秀珍老師,哭著訴說震驚不捨,說到最後才發現,李潼信手拈來把她寫進《望天丘》原來她還不知道……
回想起來,我對穿越和魔幻寫實的嚮往,應該始於專心寫歌仔戲的那些年讀到李潼走得好快好前面的小說。從《少年噶瑪蘭》、《望天丘》到《穿越時空的歌仔少年》,李潼都用想像和見識的高度為少年主人翁打通了古往今來的通道。我相信,縱然在以古人古裝為主體的戲曲,有見識有嚮往就會有招數——編劇和小說家不只在說故事,妙筆所至,是足以詮釋歷史的。
(本文作者為劇作家、臺灣大學戲劇系所兼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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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接力賽
許建崑
少年朋友因為家境貧困而奮發向上,或有頑皮搗蛋而適時洗心革面者,也有講求兄弟情誼以至於兩肋插刀者,凡此種種,都是少年小說中常被刻畫的主角形象。在李潼筆下,卻還有許多面向可以期待。像這本《穿越時空的歌仔少年》,國中二年級的學生張弘朋被疑患有「青春期身心激盪症候群」,通過姑丈的催眠術,看見了自己前世因緣,倒是個驚恐萬分的格局。
張弘朋的父親係建築商,整天進出工地,忙著蓋房子賺大錢,忽略了家人。而張弘朋正在「轉大人」,身高抽長,食量大增,怕火、怕陰暗,睡眠不好,恥被小姑秀晶擁抱,精神恍惚,甚至自問:「我到底是誰?」暑假期間,他和死黨賴皮彬、黑輪王,以及李菊蘭在文化中心寫作業,走進了阿鏗的劇團工作室,也因為陪同阿公去看歌仔戲,對於傳統藝術有了深刻的認識。
然而李潼的創作企圖不只如此,他選擇日治時期禁止臺灣鼓樂到美日臺灣空戰(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之間為穿越的歷史背景,並將宜蘭歌仔戲的發展與重要推手,如貓兒源、鱸鰻帥、歐來助、陳三如、黃茂琳、陸登科等人寫進故事來。在農閒之際,不搭舞臺,直接找塊空地演出,因此被叫做「落地掃」。通常由生、旦兩角搭配,沒有稿本,即興演出。常見的劇目為《山伯英台》、《陳三五娘》,《呂蒙正(與劉月娥)》、《什細記(李連福與沈玉倌)》,多半表現生活艱辛、男女戀情、命運注定,並挾有憂傷的哭調。
先民來臺開墾奮鬥,一命孤懸,看戲中得到了紓解,但更需要宗教護持,對於靈魂不滅、轉世投胎的說法,也深信不疑。故事中的阿公想要通過「觀落陰」,去探訪往生後阿媽的下落;而姑丈則以「催眠術」喚起張弘朋、晶姑、阿鏗的「前世記憶」。
李潼最大的本事是「以真作假」,用真實人物、地理、歷史、社群、文化活動來建構小說中的虛擬世界,而不會當「報導文學」來寫作。因為「不是真的」,故事中的是非、真假、對錯、交替,讀者都能依照自己相信的事物來做合理解說。設若靈魂可以永存不朽,跨越生、老、病、死的侷限,那麼每個人在下一世就應該繼續努力,以成就自己的願景。如果不信輪迴,或許也能通過書籍閱讀與學習,認識古往今來的名家,橋接他們的思想、智慧,發揚光大,那也是另一種類型的「人生接力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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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千元的力量
游源鏗
初見李潼先生,在一九九二年初的寒風中,那時候我正在執行文建會「劇場與民間藝術資源結合計畫」。計畫期末了,我和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團員,在羅東鎮農會的廣場上演戲,算是期末成果的展現。劇團是在計畫進行中逐漸成軍的,大多數的團員從未接受過專業的戲劇訓練,其中有學生、西藥房的老闆、保險公司業務員、成衣廠從業員、雨傘工廠從業員、教師、店員、野臺戲演員及他們的子女和徒弟。
演出的劇目是《走路戲館》,描述一個傳統北管「曲館」拆遷的故事,當時的傳統戲曲環境,就跟演出當日的天氣一樣,風雨寒冬。
團員們都是第一次上臺,戰戰兢兢。戲已開鑼,臺下大概有三十把雨傘在看戲。臺上賣力演出,臺下忍寒冒雨,賣命看戲。
戲至中途,有人貼出了賞金兩千元的紅紙,這是我們這輩子領受的第一張紅紙。那種興奮與光榮,很難忘記,如今猶在我筆尖顫動。
戲煞鼓,陌生人李潼就此進入了我們的後臺,至今猶是。那時我正在用金紙卸妝(因為在戲劇演出的末段,我是扮演關公,依傳統,飾演關公者在演出結束後須以金紙將妝卸下,點火燒還給關公,表示借用完畢),一個高大自信的人過來自我介紹,看戲而生感動與高興的痕跡,還明顯的留在臉上。在金紙燃燒的暖光中,我知道他就是貼賞金的人,很訝異!以他的年齢,不像是蹲野臺的戲迷,更不像會貼賞金的戲痴,倒比較像書店老闆的姪子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推銷員,沒想到是一個作家。
天哪!作家!我居然可以認識一個作家,而且在寒風中,認識一種我從小就立志想成為的人。當時只有一件事情讓我質疑,就是李潼所提出的很多對當次演出的觀點與問題,是非常專業的劇評家才會注意到的,我直覺的認為他與戲曲行業一定有相當的淵源。
後來才知道不然,他真的只是一個作家,一個除了在書房中爬格子,就是到各方走看的作家,跟戲曲行業無關。
或是因為一九九二年,是我自己對傳統戲曲前途最感到悲傷渺茫的時刻(所以才編導《走路戲館》,宣洩煩憂),李潼兩千元賞金的紅紙,有點像一道符咒貼在我的心頭,類似知音之間的相互鼓勵與約束,因為要找到一個同樣對此事憂心的人,並非易事,尤其是真心的關切。
這個劇目在宜蘭縣內演出六場,李潼來看了五場。從第一場之後,只要他來看戲,就會帶著整群朋友一齊來光顧,有在地的,也有從遠方而來。雖然現在我已經不大容易想得起來他那些朋友是誰?叫什麼名字?不過對李潼的熱心「雞婆」倒是印象深刻。他希望他認為的好戲可以讓朋友一齊分享;另一方面,他覺得我們如果在六場戲演完之後就寂寞無聲的消散如煙,未免可惜,所以得讓他各方面「有頭有臉」的朋友來看戲,希望能為我們創造其他繼續做下去的可能性。
計畫結束,我留在宜蘭籌辦「蘭陽戲劇團」,在籌辦過程中,他成了最佳的諮詢對象。因旁觀而清澈的觀念,經常是我們方向修正時的依據,也因為對戲曲共同的熱愛與憂懷,我們創造了「蘭陽戲劇團」,也養成了一批年輕的戲曲演員及樂師,至今依然在這條道路上前行。
如果不是李潼的熱情,如果沒有他對陌生人的關心給予,如果沒有他樂於表達讚賞的兩千元紅紙,我想,很多發生在我生命中的事物會有極大的不同,或許早已離開戲曲、離開宜蘭,到一個沒有鑼鼓聲、沒有唱曲聲的世界「安靜的」奮鬥。
這份賞金,如今還存在當初所有團員的公庫中,尚未動用,或許保存下來的不是兩千元,而是對一個陌生人熱情的珍惜。
《火金姑來照路》(《穿越時空的歌仔少年》一九九九年版書名)出版了,李潼說其中有一個人物是在寫我,這讓我有些錯愕,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在劇本中描寫人物、在舞臺上創造角色,沒想到有一天會成為被寫的對象。除了錯愕,很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李潼是一個細腻的觀察家與實踐者,他可以從別人取材來塑造自己,也願意讓自己成為燃材來為別人照路。樂於發光的火金姑,總是能在黑暗路上扮演火把的角色,也是人生中最不寂寞的角色。這是我認識的李潼。
(本文作者為劇場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