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很久以前了,五南來電邀我撰寫『綠色旅遊』。
當時,沒經過細思,就初步答應。後來,忙起了食農事,也糊裡糊塗地簽下了約。再後來,連合約都不見了怎麼履呢? 當然,違約在我。
許多年過去了,偶而,也會想起這件事,但出版公司不催、也不提,想來早已棄了我。我自然不吭聲。
2017年初,進入花甲年,因為才剛整理完『食農教育』(註1)與『國家公園』(註2)兩塊田,卻仍然一顆心懸念著,自己當然知道是怎麼回事。
平凡的我,和許多人一樣,從小就先挑容易的下手,重的,難的,先往後擱,擱著擱著,時間自然將之推移到裡層,愈久愈往裡,也就愈難處理,因為多出了挪動位移的力氣,更多出了重量與體積,原來,它,會長大!
2015年開始漸漸抽離食農現場,剛好華杏邀我撰寫國家公園領域,會答應是因為那個理想與我因緣匪淺,原本也是要打算純用我個人的領會。將之整理後才退場的。幾乎整整一年,整個人都在那塊理想田裡,重新犁田翻土、做畦、播種、鋤草、施肥、灌溉,但其實坐在田埂上沉思與回想的時間佔多數,整個書寫過程像極一場與青春對話。青春已遠,記憶卻猶在,正是清園整地再栽種的好時候。
該年秋後,又接到一通另一家出版社電話,是遠足。問我可否挪出時間讓社會知道「校園綠色廚房」的建置過程與當初的發想? 也答應了,那塊新興的友善田不但確實值得向社會推薦,其從民生底層發揮的自然保育效益,說不定還不輸給國家公園呢!至少它們可以攜手連線,而且它還搭上了食安課題。只是,多出了一塊田,耕田的時間在哪裡? 遠足理解我正農忙,願意等我手邊的農忙稍緩後再啟動。到了2016年春,理想田的粗活已妥,正等待農作自然長成及巡田之中,終於可以騰出時間給友善田了。不長,經過一季的日夜耕作,友善田也初步可成,是因為農作較單純,面積也相對小很多,反倒在秋天時,先行收穫了。
2016年年底,真的有農閒了,開始有時間讓自己放鬆地正視、思索著,才在剛剛翻動過的兩塊田中的反思、發現與所悟。因為之前無論是在翻動理想田或友善田時,生態/綠色旅遊的身影、精神、源頭等,均不時出現,當時在時間壓力下,以及內涵範疇之受限,實不宜過多延展下,只能略加帶過;但當時內心知道,太藏些名堂了。就綠生活,或者生活式自然保育而言,國家公園、食農、綠色旅遊等三者,根本可以是呈現互補關係,並相互支援的三角陣線,若缺一則似將生憾。若以農業來比喻,國家公園、生態旅遊/綠色旅遊、食農等之共同精髓均恰似友善農法,以有機無毒的方式耕作著農田;若社會的日常生活能與之密切關連,則人人就可以從日常生活中不經意地以友善農法的態度與方式,參與生活型自然保育的行列。
『綠色旅遊』這一畝田的精神與做法,與我探索遊憩資源經營之初所接收到的收斂式發展概念與技術是無二致的,或者說為同源。而近年所投入的食農,更讓我體認到,在人的部分,自然保育確可從人民的日常生活做起;而在土地面向,讓農業用地朝向減少施毒、讓田間生物多樣性慢慢回來;兩面向合璧後,不就是天羅地網兼全民參與的自然保育了!
如今就缺了理出『綠色旅遊』這畝田,田中蔓草密佈,畢竟是在最源頭的位置,且多所荒蕪。那還等甚麼?哪裡還有農閒呢? 就再度又將鋤頭扛上肩….
於是利用休假研究後半段的2017春夏季,為這畝位於源頭的田,重新整地翻土、築阡陌、架灌溉渠線,並開始耕作。其實,學田與農田的耕作過程、甚至原理,幾乎相同,最難處理的仍是雜草。唯一較不同的,儘管都是春風吹又生,但農田裡的雜草一除就盡,學田裡的卻不然,往往還更彌漫,尤其是生在心裡的。到了2017楓落秋盡時,『綠色旅遊田』整片阡陌已成,農作亦欣欣向榮,原打算收成後就私自藏封,至少對年少時的憧憬與努力多了分交代。
時序進入2018,竟還收到來自五南的賀年祝福,乃順勢一探,是否仍有意重啟往事? 居然也立即正面回覆,但如此卻又令人不知手措。畢竟,重新耕作此田的原意是「自藏」,而非「上市」。而且當初既是家用,就未拘格式,甚且還用生活中的例子與通俗的文字表達論述。但這不就是我個人的風格嗎?即便是才出版的國家公園與與食農教育,不也如此? 若要將明明與我個人的學習與成長過程相緊扣的領域,用正經八百理性又嚴肅的文字來堆砌,吾不往矣。此純為個性所致,倒非與學術上之主觀論與客觀論已非昔日之黑白分野相關。
2018年5月初見編輯負責人,幾句客套後,她劈頭一句:『這本書,您將之定位在教學,還是研究呢?』,當然是瞥閱過我寄去的書名、結構和與『生態旅遊』的因緣等文字後的直指關鍵。對於此開門見山式的直接,我倒是會心一笑地迂迴曰:『我大約知道你的意思,恐怕這本書比較不適合於本土式教學吧!』。此時,心中升起了一段昔日往事,就讓我來說一個小故事吧:
【1986年,我初踏上洛磯山脈的猶他州立大學自然資源學院唸書,很快就發現為何學院裡許多基礎的課(1~3字頭)都是由老牌教授教擔任,而看起來較專業且技術性的課(4~6字頭)反倒由年輕教授來帶? 後來,經過多年觀察,再經過自己多年的教學經驗,早已瞭然,也完全同意了。(註3)
因為,引導初學者,最好先挑引起他/她的注意及興趣,待其正視你或你說的課題後,接著慢慢地堆砌其意識;然後就要進入艱難的關鍵階段:價值觀、態度與判斷能力的建構。不要小看以上幾句話,要進入此關鍵階段之前,大概就已快到學期尾端了。
老教授確實已累積較多的專業經驗,也更已歷經人生不同且長遠的生命經驗,再說,也常較慈祥、柔軟、有耐性、較會用各種例子或方法去引導。至於較專業與艱深處,在初學階段,真的不是學習的key,就輕微示意一下,讓初學者望望門框就好,等往後到高年級進階學習時,自然有機會入門一窺。否則,不但常都是浪費雙方的時間與資源,還極可能埋沒具有潛力的人才。】
故事就先講到這裡。國內的生態不太一樣,而我身在其中,也不好去批評,況且國情也不同。我在大學教書幾乎都快30年了,恐怕目前的大專用書裡還罕見如似這本書一樣的通俗呢!
寫到這裡,其實我仍不太能說清楚,研究與教學究竟如何區分? 因為教學裡有研究的元素、脈絡與結果,研究裡也有教學的材料方法與依據;況且,若為碩博士班的教學,就更難與研究區分了。但知道編輯說的教學用書,應該是指規規矩矩,完全按照傳統敘理方式的大專用書或高普考用書等。
一本偏向散文式敘理的、通俗的、有故事的、個性化、本土性、也兼具批判性的專業書,就算出版公司能接受,學界不少的老師們恐怕也未必能,除非賦予『合理性』。
無巧不成書,就在與出版公司會面後不久,有一天,快唸完11年級的女兒用訊息找我有事。在地球的另一端,她說:
『把拔,你有聽過tourism impact嗎?』,
『怎麼了嗎,有呀,你想問什麼呢?』,我故作淡定地回應。她雖然略知我的專業領域,但底細應是不清楚的。
『你可以幫我嗎?我剛好抽到這題,要做一點Research,寫一份報告,想問你一些問題…,媽媽說她知道的也不算多,找你會有用』她中文表達得不太好,早已未能暢如水流。
『我可以給你幾篇論文讀讀,你就能大概瞭解了,但是英文論文對你而言,文章太精簡,有許多學術典故及文章中的文章,有點不好讀。中文的論文,你應該也還可以看懂部分,但仍有文獻的問題,而且文獻翻譯成英文,你得自已來,我可以幫忙改….』。我知道在幾年前學校老師開始要求她們寫第一份報告時,老師就已教過論文寫法的原則與大致格式,其中引用文獻為必要之一,和我們要求學生的專題報告類似。
『可是有點趕,而我還有很多科目要準備,怕沒有時間讀文章,我可以用訪談你的方式嗎?老師說訪談specialist也可以,但要prove their profession』,好傢伙,北美的高中老師還懂得不少研究法!
當然,誤打誤撞,女兒順利用了專家訪談法得到她的研究材料與論點,也收到我寄去的英文簡介及服務學校的網路連結,還有這本書裡的散文式關鍵片段,尤其是實例部分,以及一篇有關環境衝擊的論文,是由加拿大滑鐵盧大學(University of Waterloo)的Dr. Wall教授早期所撰,是一篇行內舉世公認的經典論文(註4),而華鐵盧大學不但在女兒學校附近,又學譽卓卓,安大略省的一般高中,無人不知。幾天後她又訊息來:『同學很羨慕我能找到厲害的specialist,原來以前你帶我們去蘭嶼,一起還有很多哥哥姊姊們,那時我就已經在學習Tourism impacts了』。當然,後來得到了她滿意的分數。
是的,就是專家法。
專家法是社會科學探索領域裡,常見的一種方法。從對該領域具相當程度之專業知識與經驗者之想法、觀點、意見之中,適當地擷取之做為依據、立論基礎、或被認同度。然而,你怎麼判斷誰才算專家? 很簡單,一般都會就去網蒐、從學長姐處打聽。但所獲得的專家的專業背景資訊,常都是片段或過時,甚至可能會有所偏誤;即使係由指導老師所推薦,其大凡亦根據查詢而來,有時查詢所得者確實不夠詳細。
為了要用專家法,乃於前導部分先詳盡列出作者的學術背景及一切學習的相關過程與記錄,讓讀者判斷本書作者是否為你認知中於此領域的「專家」。若是,就請繼續仔細閱覽「導讀」部分,導讀的角色是引導,在引導下,讀者當較能瞭解本書的鋪陳用意、表達方式之目的、書寫原則與限制等,應該也就較能掌握本書而獲得效益了。
你可能一時仍不習慣本書如此的布局與表達方式,以致於心生懷疑,到底是否可信乎? 那我會建議你暫時先收起懷疑,試著讓自己開放一下不同的方式與型式,也嚐試多接收一點同一件事,但不同面向的多元看法。
兼具理想與現實的論述,書寫起來確不輕鬆,既要維持雲端的高度,又要顧及大地運作時來自底層的吐納。而在構思過程中,雖然對生態旅遊核心價值的拿捏,不致於搖擺,但如何鋪陳與遊走於理論和實際間,且還要選擇適於國內社會環境的元素和實例,再加上自我期許要能通俗易懂,最好能引發讀者的興趣。饒是已身經百戰,仍倍感艱鉅。在書寫過程中,時常與窒礙相遇,更常停滯與猶豫,雖傷神不已,卻也願意接受挑戰!
在因緣際會下,余德慧的『生命詩情』一書,有如天降甘露般地在書寫過程中及時出現,且不斷能在構思書寫時,彷彿注入一波波平和、柔軟、篤定的湧浪般,讓作者時而似略能揣摩該書所提及的第二生命力的能量(註5)。哲人已遠,其字字珠璣卻仍能安頓作者心神,也不時從飄渺處傳來無盡、溫柔和母性的力量,使得又再興湧提筆的動力。是為此記。
2018 在花東縱谷與北美安大略湖畔的來去之間
註釋
註1食農教育。是一條從健康餐桌到友善農田的學習路徑,蘊含了食安、健康、生物多樣性、環境保護、人文關懷、社會正義、在地經濟等之新興領域,重點在社會實踐。若欲詳知,請參考『校園綠色廚房』(2016,遠足文化),後文亦有多處提及。從某些角度觀之,作者常將之視為『通俗式生態保育』。
註2國家公園的理想是作者自年少起就矗立在心中的一座燈塔,當年遠赴異鄉求學的目標,即在掌握其來龍去脈,瞭然其發展過程的轉折與演化,以及學習各種議題的發展與處理經驗。若欲詳知,亦請參考『國家公園經營管理-兼顧自然與人文保育的宏觀思維』(2016,華督文化事業有限公司
註3 每所大學裡的課程都會有代號,編號意涵因校而異。以作者在美國所接觸的許多大學裡,其編號似有共通性,通常可見由1~7,1~4為大學部課程,低數字者偏向基礎類,大部分課者為大一、二生,高數字者偏向專業類常為大三、四或研一生修課;至於5字頭以上,則常為碩博士班,至於在基礎或專業的分野上,則較為模糊。
註4 請參考:
Wall, G. and C. Wright 1977 The Environmental Impact of Outdoor Recreation. Dept. of Geology Pub. Series No. 11.
註5 第二生命力的能量。
作者與余德慧教授於1995~2007後院相鄰12載,但直到其往生後才得以深入探索並受惠哲人的心靈引導,感恩之餘亦嘆世事難料。請參考:
余德慧 2013生命詩情,心靈工坊文化事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