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以下十講*是輯錄我在美術學校的講課。倘將全部講稿編寫成書,將有十一大本,我不敢以如此冗長的篇幅勞苦讀者,只摘錄了一些提綱挈領的觀念。做無論哪種研究工作,這些觀念都是主要目標,而在我們這個科目中尤其需要提出。因為在人類創造的事業中,藝術品好像是偶然的產物;我們很容易認為藝術品的產生是由於興之所至,既無規則,亦無理由,全是碰巧的、不可預料的、隨意的;的確,藝術家創作的時候只憑他個人的幻想,群眾讚許的時候也只憑一時的興趣;藝術家的創造和群眾的同情都是自發的、自由的,表面上和一陣風一樣變化莫測。雖然如此,藝術的製作與欣賞也像風一樣有許多確切的條件和固定的規律:揭露這些條件和規律應當是有益的。
*本書不論以編計算,以章計算,都非十數;作者所謂十講,恐係本書最初付印時的編次有所不同之故。
導讀
丹納「知人論世」的藝術哲學觀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 張炳陽
一、引言
丹納(H. Taine, 1828-1893)是法國著名的美學家、藝術理論家和藝術史家,1848年他以第一名成績考入巴黎高等師範學校(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專攻哲學,也修習醫學和自然科學。巴黎高等師範學校這所大學曾培養出非常多的法國傑出的學者,例如:哲學界的沙特(Jean-Paul Sartre, 1905-1980)、阿宏(Raymond Aron, 1905-1983)、阿圖色(Louis Pierre Althusser, 1918-1990)、傅柯(Michel Foucault, 1926-1984)等都是該校的傑出校友,也是有影響力的哲學家。丹納最讚賞的哲學家是黑格爾,認為他是最接近真理的哲學家。可想而知,他的藝術哲學理論爾後必然會受到黑格爾哲學的影響,尤其是在美學方面。西方學者在學術研究上有一個特色,就是百科全書型的探索,可謂見多識廣,丹納也不例外
丹納擅長希臘文、拉丁文等古典語文,也精通英文、法文和義大利文等現代語言,能夠廣泛深入各時代的各類藝術和文學作品之中,同時也有十幾年的時間在歐洲各國遊歷,親睹並研究各類藝術品。丹納一八六四年被聘為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校(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s)的美學和藝術史教授,本書《藝術哲學》(Philosophie de l’Art )完成於一八六五-一八六九之間。
要在美學史或文藝思想史中界定丹納的流派歸屬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每一種界定都可能會對他的整體藝術理論有所限制和偏離,學界往往界定他的藝術理論為進化論、實證主義、自然主義等等,這些界定似乎都會喪失他的藝術理論中的某些核心內涵。本書中譯者傅雷先生在他的〈譯者弁言〉和〈譯者序〉中已經對丹納其人、其書做了極為簡明而清晰的介紹,並且評論此書的得失,因此關於相同的敘述在本篇導讀中似乎毋須重複。
本導讀將聚焦在丹納的藝術哲學的核心議題上,特別針對丹納的「種族-環境-世界」此三要素的解說,並提出黑格爾類似於此的美學概念,並與之作對比式的詮釋以襯托丹納的三要素說的意涵。黑格爾在他的美學中曾提出詮釋文藝作品的三要素(雖然黑格爾沒有這種用詞):「世界情況-情境-情志」,相信透過兩人在這些概念的解說,並突顯其間的異同,或可以使我們更能理解丹納的藝術哲學的這些核心概念。關於丹納與黑格爾的作品詮釋三要素,首先,從字詞內含來看,這些語詞似乎只是近似而非等同;其次,在語詞論述的順序上看,很明顯兩者卻是相反,雖然如此,我認為透過兩者的對比,可以藉由黑格爾的美學來補充丹納的藝術哲學,因而使後者得到更深的理解,因為如果此三要素可做作為丹納藝術哲學的主旋律,那麼對它的論述再詳細也就不為過了。
二、黑格爾的有機整體哲學觀
丹納多次說到,他的學說的目的是要將黑格爾的學說轉換為現代科學用語,因此說他是一位黑格爾主義者,應該不會錯誤。丹納又說過黑格爾是一位由亞里斯多德滋育起來的斯賓諾莎。史賓諾莎在哲學上是個實體論者,在宗教上是個泛神論者,而神就是實體,實體就是神。黑格爾在美學上經常說,具有實體性的東西就是神性的東西,這一點很明顯受史斯賓諾莎的影響,他曾替史賓諾莎被控為無神論辯護,認為泛神論不是無神論,而是無世界論。亞里斯多德的哲學除了建立在原因說、潛能和實現的理論上,整體的哲學觀可以稱之為「有機整體觀」,也就是可以將他的哲學觀具有「有生命的整體性」。就「有生命的」即表示它是活的、會成長的、有發展運動的,我們可以容易以植物來比擬它。譬如一棵植物有種子的發芽、枝幹的茁長、枝葉的開花,接著枝葉花朵的凋落,然後進入另一個循環。這是自然界的現象。而所謂「有機整體性」是指「有生命的整體性」和「整體性是有生命的」,具體說,部分是構成整體不可分離的部分,部分如果離開整體,它就會死亡。例如,枝葉離開樹木,枝葉就會枯萎;手腳離開身體,手腳就會死亡。每個部分都以有生命的方式結合在一起構成整體。
黑格爾哲學最重要的成分是辯證法的發展觀運動,而亞里斯多德是潛能與實現的發展觀,但兩者並非完全不可調和。黑格爾的哲學受到亞里斯多德哲學影響的部分,我們可以稱之為「有機整體」哲學,關於有機整體,黑格爾認為自然界有運動卻沒有歷史,只有精神界有運動又有歷史。這也是黑格爾鄙視自然美的原因。另外,黑格爾主張:「真理是整體」,但這真理是經過運動發展的結果,真理是間接化過程的結果,因此真理是具有歷史性並展現在歷史中。黑格爾是個歷史主義者;丹納基本上是一位黑格爾主義者,因此也是一位歷史主義者。雖然丹納的研究領域比不上黑格爾的宏偉和精深,但是丹納很明顯受到黑格爾哲學廣泛的影響,尤其是美學。首先,在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裡,精神(靈,Geist)最先顯現在主觀(主體)精神中,然後發展為客觀精神,最後達到絕對精神。精神有它自己發展的運動史,而且以辯證的方式自己超越自己、揚棄自己,並豐富自己的生命達到極致。這個過程的發展是從抽象到具體的發展,或者說是從片面到整體、從貧乏到豐富的發展。當然丹納在這方面是無法與黑格爾相比擬的,黑格爾是個巨人,丹納只能仰望他沾到一點榮光。如果說丹納受惠於黑格爾哲學的部分是歷史主義,尤其是美學的歷史主義,我們可以集中在這個焦點來考察丹納的種族-環境-時代這個三合一理論。
三、丹納藝術哲學的基本特色
一提到丹納的美學思想,馬上就會想到以下這三合一著這個概念:種族、環境和時代。而這三個重要概念最早的提出卻是在他的《英國文學史.序言》(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 1863)中,而在《藝術哲學》中開展擴大論述,確認藝術創作受到各民族所處的不同環境和時代的影響,因而產生不同表現的藝術風格。如果我們把一個藝術品的形成相當於一棵植物的成長,首先這棵植物的種子相當於「種族」,它所處的土地之良窳優劣相當於「環境」,它所遭受的陰陽寒暑相當於「時代」。作品的產生受種族、環境和時代同時的影響,猶如植物的成長受種子、土壤和氣候影響一樣。
丹納所謂的「種族」首先指與生具有的遺傳傾向通過世代相傳或為種族的特性,它不只是指人種,更是指民族,例如北方的日耳曼人和南方的拉丁人,而且更指他們之間的差異特質,很接近我們今天所說的「民族性」。這種差異的民族性往往是從這些民族所處的環境養成和塑造出來的,因此也與環境有關。例如,英吉利人(日耳曼族)嚮往幽靜和大海,欲望強烈,性情奔放,熱愛自由有熱情的想像力。而法蘭西人(拉丁族)輕狂浮蕩、灑脫好奇、需要歡笑。然而,種族和民族在丹納的看法裡仍有區別,種族是受自然界所制約的產物,如身心的天生的遺傳,可以指身體的氣質與結構和天生稟賦等,而民族是由環境和歷史而改變的,包括塑造他們的生存的土地和氣候。環境是靜態的,歷史是動態的,但種族和民族兩者實則很難截然分開的,同樣的種族可以分化出不同的民族,而不同的民族也有相同種族的因子在發揮作用。種族和民族可以說同中有異、異中有同。譬如說,德國、英國和荷蘭同是日耳曼種族,可是卻是由於處在不同環境和歷史的發展下卻形成不同的民族和民族性,因此產生不同的文化特質,包括彼此之間的哲學和藝術都有很大的差異性。
「環境」(environs)一詞的本意是指「動物的棲息地」,當然這裡主要是指人的棲息地,這個用法很接近希臘文ěthos一詞的根本含義,希臘文的這個含義不只是人的生活空間,也指動物的生活空間。我們知道ěthos一詞後來指生活的習慣,甚至是人的風俗習慣,進而由風俗習慣形成的民族性格。在丹納之前,斯達愛爾夫人(Madame de Staël, Germaine de Staël, 1766-1817)在1799年的《論文學》(De la littérature, 1799)一書中已經提到南北地理的差異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斯達愛爾夫人談到南方希臘和拉丁民族與北方日耳曼民族的民族性格之差異與社群關係 ,南方文學表現在優美的與愉悅的快感上,北方則具有陰鬱的和沉思的崇高感。這種文學氣質和性格的不同表現,主要是地理和氣候的差異造成的,這種差異造成不同的民族性格及其所要表現的文學。南方溫和的氣候、清新的空氣、茂密森林和清澈的溪流,這種環境使得人與大自然合為一體,人民熱愛生活,心中充滿美的形象,這有利於創造出具輕快和美的外觀的文學特質。而北方日耳曼民族所處的環境卻非常惡劣,土地貧瘠、氣候酷寒,天空總充滿著陰鬱與低沉,因此民族性偏向沉思和遐想,較容易發展出神祕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文學特質。斯達愛爾夫人以法國作為南方文學為代表,德國作為北方文學為代表,表現在法國文學是具有清新明快的歡愉,而德國文學則是具有晦澀艱深的嚴肅。斯達愛爾夫人是西方第一位有系統把文學創作的特質與環境和社會制度聯繫起來論述的學者。
丹納很明顯受斯達愛爾夫人的影響,他所謂的「環境」是指種族生存於其中的環境,是藝術創作的外在條件,除了自然環境的地理、土壤和氣候外,也包含社會環境的政治、人文、風俗習慣等。由於地理環境的不同可以形成不同民族的民族性,譬如說,日耳曼人居處於高緯度的嚴寒潮濕地區,養成堅忍不拔、喜歡戰鬥卻又好沉思的極端性格之特徵。而拉丁人則生存於較低緯度的溫和明亮地區,嚮往人際交通,商業和社會特別發達,形成重感情、重物質享受的民族特徵。這些不同的社會環境都對不同民族藝術創作的風格產生了重要的影響。丹納認為藝術作品的內容是由一個民族的民族精神和環境習俗所決定和受其制約的,從這個角度看,丹納是個決定論者。這種決定論不單單認為藝術創作被氣候、土地等這種自然環境影響,也受風俗、社會和政治條件影響。丹納可以算是文學社會這一門學問的先驅。
丹納所指的「時代」是種族與環境的總和,或者可以直接用黑格爾的「時代精神」來表示,「時代精神」(Zeitgeist)是黑格爾哲學的一個重要概念,這個詞可以更清楚地理解為「在時間中的精神」(Geist in der Zeit)也就是關於人的某種特殊觀念(意識形態)在某個時期的主導力量,丹納稱之為「精神氣候」或「時代氣息」。其實,無論是德文、法文和英文(來自拉丁文字源),包括希臘文,「精神」一詞的本義是指「氣」、「氣息」或「風」,在形上學或宗教上一般可以譯為「靈」或「靈氣」,中文翻譯成「精神」,是道家、道教的語彙。丹納認為,藝術創作受到時代精神(風尚)與風俗習慣的影響,因此要解釋一件藝術作品、一位藝術家,甚至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了解他們所處的時代精神和風尚之特質,就是理解藝術創作的根本原因之所在。這裡很明顯也帶有亞里斯多德哲學的特色──理解一個事物,就是理解它們的原因;而丹納這裡所謂藝術創作的「原因」,很明顯帶有「知人論世」的思想。
四、丹納藝術哲學與黑格爾美學的交融
黑格爾的藝術哲學有幾個要點影響著丹納,第一: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第二:藝術是認識真理的一種形式,也就是,藝術是以感性形式認識真理;第三:偉大的藝術作品是時代精神的產物。這幾個觀點交雜影響著丹納對藝術作品的詮釋和論述,特別表現在:不同藝術品所傳達的真理必然是屬於歷史真理,也就是真理不同階段的表現;以及,透過對藝術家的作品的深刻探討,就愈能洞察藝術家所處時代的種族(包括民族)特質和風尚。因此,藝術家是能夠洞見真理的人,尤其是他所身處的民族和時代的真理。藝術家和他的作品都是他的民族和時代的表現,這就讓我們想到黑格爾所說的:每個人都不能超越他的時代。但偉大的作品代表作家、他的民族和整個時代的存在方式和表現。就此而言,偉大的作家就像英雄人物一樣,他們的存在和作為是帶著整個時代的精神總量。更具體地落在作家所創作的作品上看,成功的作品都具有藝術創作的「典型」特徵,也就是,偉大藝術家在個別的感性作品中表現出普遍性,這也就是黑格爾美學中所謂的藝術的「理想」(Ideal)。
我們可以回到黑格爾的美學顯現在丹納《藝術哲學》中的幾個核心論述。
黑格爾在美學中所說的「一般的世界情況」(the general state of the world)是指時代整體的情況,黑格爾或稱之為「藝術中有生命的個別人物所藉以出現的一般背景」,黑格爾有時稱之為「有實體性的東西」,亦是指「精神現實的世界情況」,黑格爾有時稱之為「神性的東西」或「世界精神」。無論稱之為「實體性」或「神性」都表達了精神的普遍性和主宰性,精神的普遍性在世界中展現自己,因此就有了時間(時代)性的歷程發展,此稱為時代精神,古典時期的時代精神不同於文藝復興的時代精神;文藝復興的時代精神不同於啟蒙時期的時代精神。如果從精神現象方面來考察,精神本身也歷經一個從抽象到具體的發展過程:主觀(主體)精神、客觀精神和絕對精神。丹納在他的藝術哲學中所謂的「時代」所要表達的內涵其實是帶有黑格爾「時代精神」的印記,或者可以稱之為「時代氣息」或「時代風尚」。
黑格爾美學中所說的「情境」(the situation)是指藝術中有生命的個別人物所藉以出現的一般背景,必須經過具體化才能現出世界情況的特殊性,它使得個別人物得以實現他的行動,亦即,行動只有在限定的環境和情況中才能發生,這種限定性的環境和情況就形成所謂的「情境」。情境是更特殊的前提,它使得本來在世界情況中還未發展的東西得到真正的表現。黑格爾認為,藝術最重要就是尋找可以顯現精神方面具有深刻內涵的情境。簡言之,黑格爾所說的「情境」,主要是指具體的社會環境,在它的精神哲學中主要是指客觀精神的世界,或者稱之為倫理實體性的世界,也就是家庭、祖國、國家、愛情、友誼、教會等具倫理性的實在。
黑格爾美學中所說的「情志」(pathos)是指人的「思想情感」,即「使人的心情在最深刻處受到感動的普遍力量」,情志是具有普遍理性的情感力量,是理性和自由意志的基本內容。黑格爾認為,情志是藝術的真正中心,它打動了每個人的心弦,情志能感動人是因為它是人類生存中的強大力量,它是藝術能引起共鳴感動人之處,自然環境以及其他外在事物都應該看作次要的、附屬的東西。很顯然,黑格爾較能深入作為種族的內在本質,即人的普遍理性(包括道德理性)的力量,而非只是人種的身心特質。時代精神是普遍的、有實體的力量,這個力量需要人物的個性來達成它的活動和實現,而這個人物的個性就是情志,具體來說就是人物性格。時代精神化為人的情志展開行動,因此,情志是涉及行動,這很明顯是類似亞里斯多德在《詩學》中所說的,情節是悲劇的靈魂,而人物性格推動這個情節的發展。總之,黑格爾所謂的情志可以說是在個體(情感)中所蘊含的普遍力量(理性)推動(意志)世界精神的發展。
五、《藝術哲學》對後世美學的影響
前面提到,丹納多次說到他的藝術理論的目的是要將黑格爾的學說轉換為現代科學用語,很顯然從黑格爾的美學到丹納的藝術哲學應該有個轉換,而這個轉換至少有以下幾點:第一,黑格爾是個觀念論者,觀念具有在先性,是實在界的必要條件,這一部分後來費爾巴哈將之顛倒過來成為唯物論哲學。丹納研究重點並非形上學,而是藝術家與藝術品,因此它的種族-環境-世界等三要素並不具有形上學的含義,而是具體的現實,是感覺世界中的對象,當然同時也是可以理解的對象。而黑格爾的世界情況-情境-情志三要素很顯然與它所謂的「精神」有關。主觀精神涉及個人的感性、知性和理性;客觀精神涉及到倫理實體性;絕對精神直接涉及到對神的認識。黑格爾說:藝術、宗教和哲學都是認識真理(神)的不同形式。第二,黑格爾的世界情況-情境-情志固然都與精神有關,但是發動者是由世界情況主導的,然後才落在具體情境引發個人情志採取行動而推動情節,這是由上而下的序列運動。而丹納的種族-環境-世界等三要素似乎沒有這種先後順序而產生的影響,而是同時並列作用在藝術家的創作行為上。
由上面兩點轉換,丹納影響後世的藝術哲學探討的方向朝向具體的現實因素,例如:藝術家的生理、心理和性格,他的家族、民族、社會、國家甚至所處的時代所加之於他的創作和作品的影響,因此文學批評家在分析和詮釋作家及其作品之時必須考慮以上那些要素,方能做出正確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