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以要讀古書
何以要讀古書?這個問題,也許有人說:根本不成問題。因為學問是活的,是現代的;古書是死的,是過去的。求現代的活的學問,而去讀已過去的死的書,有什麼用?所以已經有人說過:“中國的舊書,好像是牛屎,牛屎中決找不出香水來。”既然是牛屎中找不出香水來,我們何苦還要費了許多工夫,撥來撥去的找呢?不過,這句話根本有毛病。他說“牛屎中找不出香水來”,是真的。但必須先證明了中國的舊書確是牛屎,才可以說。今說這話的人沒有充分的證據,安知中國的舊書不是牛屎。所以這句話根本有毛病。
我們所以要讀古書的原因有二:其一是“考古”,其二是“致用”。而考古和致用又必須連成一貫,而後是真能得到要讀古書的所以然。
今人考古,多注重實物,而不注重書本。我以為實物固當注意,而書本也不能完全丟掉不要。至少書本和實物並重。這個道理很容易明白。試看皓首窮經的書生,決不能做成考古學者;而發掘古城古墓的工人,也不能做成考古學者。必須二者合而為一,始能做成考古學者。故知實物和古書應當並重。
況且古書之所以不見信於人,因古書中有偽造的書,和轉輾傳寫失去本來面目的書,混雜在中間,所以很被人輕視;然這是另外一個問題,不是古書本身沒價值,不是古書本身不必讀。我們只要經過辨偽的工作,認出古書的本來面目來,那麼,古書的價值,誰也不能否認了。
致用是活的學問,何以也要讀古書?因為我們對於一件事,如何處置,最好是先徹底明白了這一件事的歷史。一社會,一民族,今日的情形,決不是和今日以前的事沒有因果的關係;所以歷史是一件重要的東西。然所謂古書,換一句話說,也可以說他就是歷史,只要我們把一切的書都當歷史看。所以章學誠說:“六經皆史。”
“六經皆史”這句話有人贊成,也有人反對。但我以為這是各人的看法不同,不能說誰是誰不是。因為六經在六經的時代,並非皆史;但到了現代,已經是皆史了。現在的人也不必每個人都把他當皆史看,但是當他是皆史看的價值更大。
上面說明白了因為考古要讀古書,因為致用要讀古書。但二者又必須連成一氣,方為有用。若單講考古而不講致用,那就變成玩古董了;任你是古色古香,古氣盎然的唐寫本、宋刻本,只不過供書齋清玩罷了。若單講致用而忽於考古,那不是覺得古書無用,就是要受古書的欺。什麼叫受古書的欺?例如我們讀古書,其中所說的是堯、舜、禹、湯、文、武的事,絕不是和實事相符;倘然我們因古書上的話,深信古代有這樣的太平成績,就不免是受了古書的欺。
所以我們要把考古和致用連成一氣。就考古說:即使中國舊書等於牛屎,但是化學家對於牛屎也有研究的必要,何況他或者還不是牛屎。就致用說:牛屎也有牛屎的用處,他的用處不但是和香水相等,竟遠過於香水,只要我們用的人會拿他去用。然化學家把牛屎研究明白了,倘不拿去用,便是空費力。從對面說,牛屎的用處,不經過化學家的研究,也不能就知道。這就是我們所說的要把考古和致用連成一氣。
中國舊式的儒者,分為漢儒、宋儒兩派。漢儒專門解經,他們的話要字字有來歷,處處有證據,很有考古的精神,和我們所謂考古很相近。但他們所考的不出於經的範圍,而在文字的方面所用的工夫尤多,所以只能認他是考古中間的一小部分。
宋儒的學問,只注意身體力行,和我們所謂致用很相近。但是他們的致用不出於個人修養的範圍,也只能承認他是致用中間的一小部分。
漢儒的結果變為瑣碎,宋儒的結果變為空疏。這是人家所知道的。卻是漢、宋儒的範圍太狹,而考古和致用又不能連成一氣,這個毛病,知道的人很少。現在我們讀古書,就要明白了這個毛病,然後不至於再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