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麂皮鋪就的王座之上,伽羅意態悠閒,慵懶靠坐,兩旁各有一名女奴,端著瓜果烤肉小心翼翼餵到他嘴邊,賀湛與陳謙二人被引入帳內,他也沒有起身的意思,只將女奴推開,瞇起眼打量兩人。
「你們朝廷,怎麼派來個乳臭未乾的小子,莫不是瞧不起我西突厥?」伽羅的目光從陳謙那裡移開,落在賀湛的臉上。
賀湛自知這張臉太嫩,黏上鬍子也裝不了老成,索性不加任何修飾。
他反笑道:「閣下言重了,我也聽說,西突厥摩利可汗,年近六旬,本該鬚髮皆白才是,怎麼卻如此年輕?」
左右侍從喝斥道:「這是我們的新可汗,還不快快行禮!」
賀湛故作恍然:「原來如此,但我們為何從未聽說過此事?」
侍從待要訓斥,卻被伽羅阻止:「老可汗剛剛去世,還未來得及下葬,你們既然是中原朝廷所派,想必應該有你們皇帝的聖旨大印?」
賀湛的面容委實過於年輕,令他不由得起疑,賀湛卻不慌不忙,令陳謙拿出旨意,又拱手道:「實不相瞞,我們漢人有句話,叫自古英雄出少年,既然西突厥有您這麼一位年輕的新可汗,那麼再有我這樣的使節,也就不稀奇了。」
伽羅其實並不精通漢文,充其量只會說,不會看和寫,他匆匆過目幾眼,就丟給旁邊認識漢文的大臣,見對方點點頭,方哂笑一聲:「你們漢人打仗不見得能耐,最厲害的就是耍嘴皮子。說吧,你們皇帝派你們過來,是想做什麼?」
賀湛:「我們陛下遣我來此,主要為了兩件事,一是真定公主離家去國數十載,陛下讓我特地前來探望,若公主有意回歸故鄉,我們希望能接公主回去,頤養天年。」
自己剛剛對真定公主起了殺心,中原朝廷就派人過來,要不是剛才的聖旨確認無偽,伽羅真要以為他們是真定公主派來的了。
「你們漢人不是很喜歡趕盡殺絕,斬草除根嗎,怎麼突然對舊朝公主那麼好?」
賀湛:「可汗此言差矣,真定公主和親塞外,本就是為了我們中原百姓,哪怕改朝換代,我們陛下也同樣以民為重,如此一來,真定公主同樣對我朝有功,我們接她回去,乃是善始善終,知恩圖報。」
伽羅冷笑:「你們漢人別的不會,講起大道理來,卻是一套一套。既然如此,走了老的,怎麼也該拿一個小的來換,我若同意你們帶走真定,也得等你們派一個新的公主前來和親再說。」
賀湛故作為難:「可汗見諒,此番前來,陛下只讓我等接真定公主,並未說明和親之事,須得等我回去之後,稟明陛下,再做打算。」
伽羅仰頭喝一口酒,不屑道:「你們漢人就是狡猾,等到回了中原,肯定無影無蹤,難不成要我帶著人入關去找你們皇帝,他才肯嫁一個公主過來嗎?我告訴你,如果你們不捨得送公主,那麼真定也不可能回去!」
賀湛嘆氣:「若我沒有記錯,真定公主如今也年紀不小了吧,可汗留著她,既不能娶為妻子,又浪費突厥糧食,於突厥有何益?」
帳內忽然哄笑起來,連帶伽羅,以及他左右的突厥大臣,個個笑得前仰後合,笑得賀湛與陳謙莫名其妙。
伽羅哈哈大笑。「你難道不知道,年紀大的女人,才別有一番風味。再說了,」他略略停頓,語氣曖昧,「就算我不想玩了,也可以給別人玩啊!」
聽不懂漢話的大臣經由旁人翻譯,聽懂了伽羅的話,又紛紛哄笑,他們看著賀湛、陳謙二人的神色,俱是毫不掩飾的輕蔑鄙夷。
賀湛暗暗握緊了拳頭,對方侮辱的不僅僅是真定公主,而是整個中原王朝,若非伽羅完全不將中原放在眼裡,何至於說出這樣的話?
如果中原王朝足夠強大,又何必讓一位弱女子去和親,靠區區一名女子,來維繫國家和平?
真定公主的存在,實則是將所有漢家男兒釘在了恥辱柱上,他們平日瞧不起女子,關鍵時刻,卻將女子推了出去,讓女子去承擔一切。
賀湛生平頭一回感受到家國的強大,對於每一個子民來說是多麼重要。
若說先前他只是一心為了將賀融他們救出重圍的話,現在賀湛才真正覺得,自己此行也許還有更多的重任和意義。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他心裡默默念了一遍,忍下那股激盪之氣,復又露出笑容:「真定公主年老色衰,我中原王朝若誠心與您結盟,再讓她留在此地,反是對大汗的不敬,您的要求,回去之後,我當如實稟報陛下,陛下若知大汗拳拳誠摯之心,也會仔細考慮一二的,再派遣一位公主前來和親,並非不可能的事。」
陳謙原是擔心賀湛年少氣盛,容易讓突厥人激起火氣,聽見他這麼回答,方才放下,心下也有點慚愧,想到自己也是經過沙場磨練的人,論定力居然還不如更年輕的賀湛。
伽羅聽見賀湛這樣說,就嗤笑道:「那就說好了,你讓你們陛下派個真公主過來和親,我可不要什麼宮女和宗室女封的假公主!」
賀湛:「那是自然。」
伽羅似有意激起他的怒火,又道:「到時候,我也能嘗嘗,你們中原,到底是前朝公主的滋味更好,還是新公主的姿色更佳!」
眾人又哄笑起來。
賀湛面色如常,好像聽不懂他的話,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伽羅覺得無趣,將咬了一半的瓜果丟回身旁女奴的金盤裡,隨手抓起她們胸前的衣料擦了擦手。
「你剛才說,此來有兩件事,還有一件呢?」
賀湛道:「還有一件事,如今東突厥伏念可汗與我朝反賊蕭豫結盟,想必大汗也聽說了?」
伽羅:「不錯。」
賀湛:「伏念對中原素來虎視眈眈,但我朝邊關鞏固,兩年前他也曾聯合西突厥與蕭豫三方入侵中原,最後終未能如願,有鑑於此,他勢必會調轉槍頭,先壯大己方力量,所以西突厥一定會成為他的下一個目標。」
伽羅冷笑:「他想吞併西突厥,我們就會坐以待斃嗎?」
賀湛神情自若:「當然不會,大汗年輕有為,英明神武,我雖與大汗剛剛認識,也明白這一點。但是一個好漢三個幫,雙拳也難敵四掌,既然他伏念能跟蕭豫合謀,為何大汗不選擇與我們中原合作呢?中原王朝地大物博,兵多將多,有我們這個後盾,他伏念必不敢輕舉妄動。」
伽羅:「別說得那麼好聽,你們也只是為了減少一個敵人,讓西突厥不去攻打中原而已。」
賀湛:「這是對雙方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伽羅挑眉:「要結盟也可以,你們須每年向我們上貢財帛。」
賀湛:「既然結盟,中原資助些財帛也是情理之中,但上貢一詞,恕我不敢苟同。」
伽羅哼笑:「別急,我還沒說完,除此之外,你們每年還要向我們進獻定數的男女奴隸,否則,就別怪我們突厥鐵騎叩關自取了!」
賀湛目光炯炯直視他:「我看大汗並不是誠心誠意要結盟的。」
伽羅:「你們皇帝若不肯答應,這結盟一事,也不必再提!」
賀湛故作糾結半晌,再緩緩吐出一口氣:「茲事體大,實在不是我區區一名使節能夠做主的,還請可汗給我些時日,讓我回去稟告,交由陛下決定。」
伽羅也知道催人上吊都要給人喘口氣的道理:「可以,不日便是我的繼任大典,你們既然來了,不妨留下來觀禮。」
賀湛拱手:「多謝大汗,我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既然現在不能馬上將真定公主接回去,能否讓我們也見一見公主,好知道公主是否安好。」
伽羅諒他們也翻不了天,便爽快道:「來人,將他們帶去見公主,另外給兩名使節準備居住的地方。」
賀湛謝過他,與陳謙一道告退離開。
兩人退下之後,一名突厥大臣對伽羅道:「大汗,這兩人來意有些蹊蹺,不可輕易放他們回去。」
伽羅揮揮手:「我知道,屆時他們想稟告中原皇帝,就讓他們寫信傳書好了,看在他們帶來的財物分上,暫且對他們以禮相待,等我繼任大典之後再議。」
「那真定公主,留還是不留?」
伽羅笑得意味深長:「先留著她,看能不能跟中原人多要些好處再說。」
◎
賀湛二人離開王帳,跟在突厥侍從後面,前往真定公主的帳篷。
陳謙的拳頭在長袖下握起,渾身緊繃,一言不發。
賀湛似有所覺,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示意他收斂怒火。
陳謙鬆開手,緩緩吐出一口氣。
突厥侍從扭頭過來:「前面就是公主的帳篷,你們自己進去吧!」
賀湛已換上一臉燦爛和善的笑容:「多謝這位郎君,小小禮物,不成敬意。」
侍從一低頭,賀湛遞了一個金色小馬過來,一節指頭大小,卻是精緻無比,栩栩如生。
他也不客氣,伸手就納入懷中,態度好了一些:「快點去吧,大汗沒有限制你們見面的時辰,你們可以用過午飯再走。」
賀湛與陳謙再三道謝,見對方走遠,這才掀開布簾入內。
真定公主正背對而立,聽見有人進來,下意識扭頭。
鴻雁一怒:「誰讓你們未經通傳就進來的……」
她的話在賀湛聽來已經成了耳旁風,後者目光掃了一圈,沒去看真定公主,反倒直勾勾落在帳篷一角正坐著的人身上。
「三哥!」賀湛刻意壓低了聲音,卻難掩心中澎湃與激動。
三哥看上去還不錯,沒有想像中被嚴刑拷打的傷痕,也沒有鼻青臉腫地迎接他,更沒有什麼形銷骨立淒涼無比,他微微坐直了身體,一愣之後,對賀湛露出熟悉的笑容:「你來了。」
賀湛控制不住鼻頭一酸,他覺得自己挺沒用的,明明在來之前已經想好自己如何英明神武出現在三哥面前,讓三哥喜出望外然後抱住他哇哇大哭,結果現實卻是自己差點失控,還得三哥走過來抱住他,拍拍他的後背,溫聲道:「好了,我沒事,大家都很好!」
畢竟是有真定公主等人在,賀湛沒好意思跟三哥抱太久,反是主動拉開距離:「我們收到胡商帶去的禮物之後就立馬啟程,沒想到還是讓你們受苦了!」
「不晚,現在剛剛好,來早了,未必效果就更好。」賀融拉著賀湛向真定公主介紹:「這是我五弟賀湛,公主喚他五郎便是,這位是此行的近衛副統領陳謙,也是身經百戰的好兒郎。」
又是一位皇孫!真定公主吃了一驚,仔細打量賀湛。
「龍章鳳姿,少年英雄,賀家有子孫如此,也不怪我們丟了江山。」真定公主半是誇讚賀湛,半是難掩悵然。
哪怕當朝皇帝膝下子孫眾多,枝葉繁茂,可生為皇孫,天之驕子,又有哪個願意親自冒險?而現在,現實是來了一個賀融,緊接著又是一個賀湛,也不由得公主不生此感嘆。
思及自己當年還在長安的時候,雖身處深宮之中,也知朝綱混亂,社稷將傾,她那些兄弟們,卻還個個顧著爭權奪利,搶著將皇位撥攏到自己懷裡,哪裡管什麼家國天下,蒼生福祉,最後還得派出她這個不受寵的公主去和親。
自然,真定公主遠赴塞外,一開始也並不是為了多麼高尚的理由,她只不過是想活下去,活得更好,活出尊嚴,所以一路摸爬滾打,掙扎至今,但她不能不承認,一個連皇孫都願意派過來的皇帝,起碼比她的父兄們,更有資格坐上那個皇帝的寶座。
賀湛不知真定公主內心波瀾,他將方才自己與伽羅的對話簡單複述一遍,末了道:「許多情況與我們原先設想的不一樣,我只能隨機應變,也不知有沒有打亂三哥你的計畫?」
賀融拍拍賀湛的肩膀:「先時我們在這裡,一舉一動都受到伽羅的監視,消息等閒傳遞不出去,不得不用了那等迂迴曲折的法子,沒想到你能猜出我的意思,已經殊為不易。」
賀湛蹙眉:「若我沒有猜出你的意思,你們原本準備怎麼辦?」
賀融:「伽羅礙於老可汗的遺言,又要收拾忠於公主的舊部,一時半會還不會對我們動手,要動手,也會等繼任可汗之後,我們原想著,你們如果來不了,我會在繼任大典之前亮明身分,以公主失勢為由,向伽羅提出合作,先保下公主性命,再圖其他。」
賀湛苦笑:「三哥啊,往後你可別打這種啞謎了,這次得虧是我猜出來,要是猜不出來,直接帶人回長安,那你怎麼辦?」
賀融:「那我們就只好在這裡自生自滅,將來若我奉公主回京,那功勞你也別想沾了。」
真定公主看著他們鬥嘴,不由得微微一笑,想起早逝的妹妹襄陽公主,心底又是一陣黯然。
論口舌之利,賀融是賀湛的師父,目前來說,賀湛還是說不過他三哥的,所以立馬鳴金收兵,舉旗投降:「三哥,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賀融卻看向真定公主:「依公主看,伽羅的繼任大典,會何時舉行?」
真定公主:「突厥人雖沒有中原那麼多繁文縟節,但伽羅好不容易當上大汗,以他的性情,也必要招搖得天下皆知,說不定還要通知蕭豫和伏念等人,讓他們派使者前來觀禮,再算上西突厥各部落首領趕過來,這一來一回,怎麼也要一個月出頭。」
賀融頷首:「拖得越久,就對我們越有利。五郎,你繼續當你的朝廷使節,而且還要找個機會,假作與公主大吵一架,被伽羅的人看見。」
賀湛一怔:「這樣做的目的是?」
賀融:「讓伽羅知道朝廷跟公主之間也是有利益衝突的,這樣伽羅反而會放下戒心,對你們更為親近,但你也不要與他打得太火熱,若即若離,欲迎還拒,這裡頭的分寸,你自己把握好。」
薛潭心說這不就跟對女人一樣嗎,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
不過真定公主在場,他不好將這話說出口。
賀湛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自己也小心點,我看伽羅……」
他頓了頓,沒將那一幫突厥人剛才在王帳裡帶著侮辱意味的調笑複述出來,只道:「我看他對公主多有不敬,恐怕這段時日你們需要委屈一下了。」
「放心吧。」即便賀湛沒有明說,真定公主也能猜到七八分,她冷笑一聲,「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雖不是大丈夫,可這裝孫子伏低做小的胯下之辱,我也能忍!」
◎
千里之遙的京城,賀嘉正一筆一畫抄寫《太上老君說常清靜經》,心無旁騖,筆下平穩。
侍女捧著匣子入內,見狀也不敢打擾,只將匣子放下,悄無聲息侍立一旁。
待賀嘉抄完一段,停筆長出一口氣,侍女方笑道:「娘子前幾日還在抄佛經,怎麼這會兒又抄起道經了?」
賀嘉也覺得這種行為有點滑稽,忍不住自辯道:「我是在為三哥、五郎他們祈福,就怕佛家菩薩事情多沒聽見,索性把道家神仙也請上,滿天神佛,總該有一個保佑他們的吧!」
侍女噗哧一笑:「娘子一片誠心,上天定會體察的。」
賀嘉:「但願如此吧。」
她看見旁邊的匣子:「這是什麼?」
侍女:「是大娘子送過來的。」
賀嘉打開一看,裡面是幾個香包香囊,繡了菡萏牡丹。
大嫂宋氏有一手好繡活,當年在房州時,全家人的鞋襪香包,大多出自宋氏之手,但他們來到京城之後,尤其是父親得封魯國公之後,宋氏漸漸地就沒有再親自動手了,賀嘉的針線還是宋氏教的,一眼就看出這些香囊不是宋氏繡的。
這也是正常,身分不同,做的事也就不同,除非是給父親表孝心,否則賀嘉現在也很少動手了。
「大嫂有心了,我去向她道謝。」
賀嘉合上匣子,讓侍女放好,又讓人拿來大氅手爐,裝扮妥當,這才出門。
都是一個府裡住著,相距不遠,幾步路就到了,只是天氣太冷,賀嘉一進門,就忍不住跺了跺腳。
宋氏親自迎出來,拉著她的手往裡帶,笑道:「我正念叨妳呢,妳就來了。」
賀嘉笑道:「沒打擾大嫂吧?大哥是不是還沒回來?」
宋氏:「妳大哥帶著大郎出去了,現在還未回來,我本想著去看看庶母,妳既是來了,要不要與我一起去?」
提起庶母袁氏,兩人都有些相對無言。
袁氏早年便是賀泰側妃,一家人流放房州,賀泰的其他妻妾俱都早逝,唯有袁氏與賀泰患難與共,當時賀嘉他們也還小,袁氏待他們都不錯,也贏得了賀家眾人的尊重。
賀泰回京封爵之後,大家嘴上沒說,心裡都覺得袁氏肯定也是要扶正的,誰知近日皇帝卻忽然下旨,封賀泰為魯王,又將前秦國公孤女裴氏,許為魯王繼妃。
裴氏乃秦國公裴舞陽之女,彼時蕭豫自立為王,裴舞陽帶兵平叛,在靈州與蕭豫一戰,卻戰死沙場,之後裴舞陽膝下無子,皇帝憐其忠烈,就沒有將爵位收回,轉由裴舞陽之弟繼承,如今裴氏女也到了適婚年齡,可大家卻沒想到,皇帝會將她的婚事與賀泰扯在一起。
賀泰年過四旬,裴氏卻僅二十出頭,看在眾人眼裡,難免為裴氏抱屈,可從身分上來說,裴舞陽戰敗了,本是有罪在身,皇帝不治其罪,還為裴氏賜婚皇室,讓她當了王妃,無疑已是一種加恩。
對賀家人而言,這卻是實實在在的一樁意外,對袁氏,更是晴天霹靂的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