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沐元瑜沒怎麼歇息,隔日一早就開始抱著從滇寧王處取來的資料看起來。
滇寧王病倒,後院女人一掃而空,滇寧王妃的日子是前所未有地舒心起來,見到沐元瑜一刻不閒,她很是心疼:「瑜兒,何必這樣著急,我看這些賊子翻不出多大浪來,妳多歇兩日,不怕什麼。這都是妳父王惹出來的亂子,等過一陣子他病好了,叫他自己收拾去也罷了。」
沐元瑜笑道:「拖下去會更加麻煩。我看那邊布局如此深遠,恐怕所圖不小。」
外面的事滇寧王妃是不大懂的,她只把持著王府內的一塊,見此只能道:「好罷,妳自己當心著身子,不要太操勞了。」
甚是遺憾地轉身去了,暫時打消了叫繡娘來做上無數華服的念頭,只是讓廚房每日都變著花樣做些好菜給沐元瑜好好補一補身子。沐元瑜的下巴尖起來是年長之後的自然發育,但在她做母親的眼睛看來,那必須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虧了嘴了。
五日後,補得精神煥發的沐元瑜低調地去外面繞了一圈,恢復了男裝重新回來。
府裡才進行過一輪大清洗,連生了兩個女兒且有封號的孟夫人都被移出去到莊子上看管起來了,其他人更不必說,還能留下來的個個噤若寒蟬,不該問的事絕不多嘴,滇寧王妃隨便尋了個藉口,只說女兒流落在外面吃了大苦頭,身體孱弱,送去了寺廟求佛祖保佑,先靜養一陣子,誰都沒敢多問,沐元瑜順利回歸。
這一日也就到了臘月二十八了,少掉一半人口的府裡本來冷冷清清的,滇寧王病著,沐元瑜在外,滇寧王妃都懶得安排收拾過年的事宜,但沐元瑜這一回來,就大不一樣了,滇寧王妃趕著叫人忙碌起來,各處張燈結綵,繫紅綢貼春帖,一樣樣緊鑼密鼓地張羅著。
只有一樣,還是取消了,就是祭祖。
沐氏祖先祠堂座落在王府裡,每年都是沐氏族人舉家上門祭拜祖先兼給滇寧王拜年,今年滇寧王後院裡起了這麼大把火,直接把他燒得起不來了,他沒有心情再應付族人,就發了話,令各家在自己家中遙祭便是。
一般人都聽了,只有一個例外,沐元德。
滇寧王和錦衣衛派來查他的人都是暗查,他還不知道自己被盯上,聽說滇寧王病到連祭祖都不能主持,就來探病來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沐元德身上的嫌疑一分為三成了三個可能,一個,是他全然無辜,刺客供出他來,只是攪渾水,意圖進一步分裂沐家兩房;另一個,他就是幕後指使,刺客沒有說謊;再有其三,是最壞的可能,他跟餘孽勾結到了一起,共同導演出了對沐元瑜的刺殺。
滇寧王不願見客,只能沐元瑜出來見這位大堂兄,她略有頭疼,並十分想念朱謹深。
從前不覺得需要依靠誰,她自己處理事情也沒覺得有什麼障礙,然而朱謹深的腦袋太好用了,她跟他在一處慣了,遇到問題,她還在想,他已然推演出來,漸漸她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現在回到全部靠自己的境地裡,她很有點失落。
古話說得不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不知道他在京裡怎麼樣了,皇帝罰得他重不重,她接手了滇寧王的那一攤子,手裡可用的人事多了,第一時間就派出了人往京裡去打聽,只是還沒有回信,不知道年後能不能知道,希望皇帝意思意思,罰一點點就好了——
「元瑜堂弟?」
沐元瑜陡然回過神來,面上不顯,從容笑道:「大堂兄見諒,父王臥病不起,大堂兄提起來,我心裡十分焦急,就走了點神。」
沐元德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他今年已三十二歲,跟沐元瑜說是以兄弟相稱,坐在一處看起來實像是兩輩人。
要說話,也沒多少可說的。兩家關係從前極壞,沐元德隨了沐二老爺,除了祭祖從不和這邊來往,和沐元瑜很不熟悉,三兩句問候過後,氣氛就有一點僵凝下來了。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她不是成心走神,不知怎麼地,打回家來後可能是放鬆下來,一直不大能集中起注意力來。
「多謝大堂兄特意走一趟,二伯父和二伯母都還好嗎?我要侍奉父王母妃,幫忙一些家事,不便去探望,還勞大堂兄替我解釋一二。」
沐元德道:「無妨的,小堂弟沒了,三叔父悒鬱難解,家父母都知道。」
「三堂哥在京裡一切都好,也請二伯父和二伯母放心。」
沐元瑜猶豫過要不要把沐元茂一道帶回來,終究還是放棄,他不跟她走,還能置身事外,一跟了她走,本來不關他的事也說不清了,將來於他的前程就有不利了。沐元茂留在京裡,他自身也是功勛之後,沒證據的情況下,皇帝還不至於平白把他抓去怎麼樣。
沐元德應道:「這就好,太太確實十分掛念著他。」
沐元瑜感覺是沒什麼可說的了,但沐元德不提出告辭,她想看看他意欲何為,就沉住氣繼續作陪。
又扯過幾句閒篇,沐元德將話題轉回了最初:「三叔父病勢沉重到這步田地,實在令人憂心。雲南這片地界,萬萬缺不得三叔父坐鎮,年前休假時,我們各衛指揮使聚會閒談,還曾說起此事,紛紛言道,若能拜見三叔父一次就安心了。」
沐元瑜心念一動——滇寧王從一開始就說了不見客,他又提起來,還把各衛指揮使都拉出來說,是非要見到她父王不可?兩家關係若好,他做子姪的真切關心叔父還過得去,偏偏又不好,這樣還堅持,未免有些沒有道理。
她起身道:「這樣罷,大堂兄既如此說,我代大堂兄去問一問父王,看他可能勉力支撐,見一見大堂兄,好叫親戚們放心。」
沐元德忙道:「那有勞堂弟了。」
沐元瑜點一點頭,出門往滇寧王養病的院落去。
滇寧王一聽就不大耐煩:「又沒個正事,非要見我做什麼?妳就跟他說,我病重難支,誰也不見。」
沐元瑜應了:「好。」
滇寧王倒又有點猶豫,把她叫回來,問道:「妳看他形容如何?」
「看不出什麼,他也沒說什麼切實的話,只是慰問父王病情而已。」
滇寧王就冷哼:「這當口,無事獻殷勤來了,我好稀罕他,只怕巴不得我死呢!」
沐元瑜略有無奈:「父王正是養病時候,又是大年下,何必將死活掛在嘴邊,多不吉利。」
這個父王沒了兒子沒了指望,同時也沒了那股老謀深算的世故了,把一攤子事交給她後,整個人更有點自暴自棄地放飛起來,想說什麼說什麼,她還不大習慣這個版本的滇寧王。
滇寧王道:「吉不吉利,我都這樣了,不知稱了多少人的意,說不說又有什麼要緊。」
「凡覺得稱意的,總是父王的敵人,父王難道願意仇者快,親者痛不成?」
滇寧王聽到這個話,方不響了,默了一會,臉色緩和著道:「我還是不見他。他這麼非要見我,不知打什麼主意,且不叫他得逞,等一陣,看能不能等出些什麼來。」
沐元瑜正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她才回來,還沒熟悉好現有的局勢,所以要問一問滇寧王好確定一下。便道:「是,我出去回絕他,只說父王心情不好,不願見客。」
她說著出去了,滇寧王望著她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好半晌後,幽幽地獨自嘆了口氣。
他從前遺憾這不是個兒子,然而如今卻又禁不住想,這幸虧不是個兒子。
女兒家,總是心軟些,跟他鬧起來能鬧得那個模樣,到他自吞苦果了,她又還是乖順下來了,就算態度還是清淡吧,總還能安慰他兩句,讓他心裡舒服一點。這要是個兒子,此刻恐怕巴不得他一口氣病死了,好給他騰位子了……
◎
千萬里之外的京城。
京裡這個年過得十分熱鬧。
無他,大皇子妃診出了喜脈,算來朱謹治成親也兩年有餘了,如今終於有了好消息,上上下下都十分高興。
最高興的自然是皇帝,他原有點怕朱謹治的智弱遺傳給下一代,為此一直懸心,但朱謹治成親這麼久,遲遲沒信,他就又擔心上了別的,哪怕萬一出來的皇孫真有點不妥,那也比沒有好不是?總不能為著這點可能的擔心,就要兒子香火滅絕。
所以終於聽到喜訊後,他高興之餘,也給了實際的獎賞,宣布為朱謹治封王,封號為豫。
與他同時封王的還有三皇子朱謹淵,賢妃只是試探著去求了求,不想皇帝就答應了,給了封號為景。
沈皇后見此原有些沉不住氣,也要去求,但想等一等看朱謹深的封號是什麼,便按捺了兩天。誰知等來等去,竟沒有信,後宮裡也有一些慶賀的事宜要操辦,皇帝竟只吩咐她操辦豫王和景王兩家的,提也沒提朱謹深。
沈皇后娘家封爵的事叫朱謹深攪和了,心頭的恨更深一層,只是不敢再去輕易招惹他,現在見了這樣,那是一百個稱心如意,連朱謹洵的封王都不去求了,只怕提醒起皇帝來,順帶著封了朱謹深,就便宜了他。
私下和孫姑姑笑道:「橫豎洵兒還小,再等幾年也等得,二郎就不一樣了,他哥哥弟弟都封了王,剩他一個光頭皇子,這個臉丟也丟死了,只怕門都不好意思出!」
孫姑姑陪笑著道:「年前二殿下和三殿下都出了岔子,二殿下尤其淒慘,不知做了什麼,頭都叫皇爺砸破了。皇爺是寬宏之君,奴婢在宮裡這些年,不曾見到皇爺對皇子們發這樣大的怒火,如今封王也沒有二殿下的,可見是真的對他動了大怒了。娘娘當時的決定真是明智,按兵不動,現在自然地就占了上風了。」
沈皇后也為自己的隱忍自得,嘴上笑道:「再看一看,不到封王大典那一天,不能掉以輕心。」
封王的消息皇帝是已經都放給臣子們了,只是典儀上所要做的準備繁多,沒有這麼快,定到了年後的春日裡。
這一天說快也快,不知不覺就來了。
正式詔書已下,果然是沒有朱謹深。
春日飛花裡,皇城鼓樂悠遠,新出爐的豫王和景王換上了新的冕服,祭太廟,行王禮。
光頭皇子朱謹深一整日都沒有出門。
林安縮在門外窗下,悄悄抹著眼淚。太可憐了,他家殿下,都是親生的,皇帝怎麼就這麼偏心眼,就算他家殿下做錯了點事,也不能在這麼重要的大事上把他家殿下拉下,以後他家殿下還怎麼出門見人——
嗚嗚。
他不甘心地哭一會,偷偷直起身子,往窗子裡張望兩眼。
朱謹深坐在炕邊,腰板筆直,低著頭,手裡拿著一張紙在看。
林安忍不住捂著嘴劇烈地抽噎了兩下——殿下從早上起就是這個姿勢了,現在還是這樣!
中午的飯端上去都沒吃,只說沒空!沒胃口就沒胃口,還要硬挺著說沒空,嗚嗚,就那一張破紙,不知哪寄來的,至於看上這麼久。
殿下一定是傷心鬱悶得不行了,又要面子,說不出來,只好對著那紙發呆。
唉,要是世子爺在就好了,還能幫著排解排解,偏偏人家爹病重,又走了。
他淚眼模糊裡感覺朱謹深好像是動了動,忙抹了把眼睛,定睛一看,發現朱謹深果然是動了,他站起來,往外面走。
林安忙站起來,拖著發麻的腿跑進去問道:「殿下——嗝,殿下要什麼?吩咐奴才就得。」
「沒事,我不出去,只是去書房。」朱謹深說著,奇怪地看他一眼,「你怎麼回事,怎麼哭成這樣?」
林安堅強地癟著嘴道:「沒,我沒事!」
不能再給殿下添堵了,殿下心情一定已經夠差了。
朱謹深道:「哦,那隨便你。你挨了欺負自己不說,可別說我不幫你出頭。」
林安:「……」
不對啊!這個語調會不會太輕鬆了點?
他忙跟在朱謹深後面走,卻見他是進了另一邊的書房,到書架上撥弄了一圈,找出一本《爾雅》和一本《說文》來,攤開到書案上,聚精會神地看起來。
林安愣在門口。
他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朱謹深在難過了,他非但不難過,臉上簡直在發光好嗎?!看著那兩本書跟裡面有什麼絕世寶藏一樣,每翻一頁都十分地鄭重其事。
「殿、殿下,你餓不餓?我叫廚房去做點東西來?」他試探著問。
朱謹深這回痛快地答應了:「好。弄點小點心來就行,我這忙著,別弄那些麻煩的。」
忙什麼呀——這兩本書只是說文解字類的,學童級別的,那封面上的字他都認得。
林安糊塗著,但朱謹深願意吃東西了,他還是忙道:「好,好,我這就去。」
◎
沐元瑜很費解。
過了個挺清淨的年後她發現,她容易走神的毛病不但沒好,還添了樁新的,容易累。
這實在奇也怪哉,照常理說,她回了家,在她母妃無微不至的母愛光環普照下,就算本來有點微恙,也該被關愛沒了才對,結果非但不然,還反過來了。
要是尋常時候,還體現得沒那麼明顯,但她從回來起就沒有閒著,每日耗費大量的腦力在協助滇寧王進一步揪出餘孽在南疆的可疑據點,代滇寧王見他的下屬,還要分神柳夫人那邊,從現有的資料分析出她可能的出逃路線,安排調整人選祕密追捕,這種高密度的耗神之下,她的精力流逝得特別快,直接影響到了她的效率。
效率不高,只好用時間砸,她在專門闢出的書房裡待得就越來越晚,晚到滇寧王妃終於看不下去的地步。
「瑜兒,妳再不聽話,娘要生氣了。」夜晚裡,滇寧王妃聽說她書房的燈仍亮著,板著臉過來找她。
沐元瑜眨巴著眼,又揉了揉,她實在也是睏了,有點遲緩地道:「這麼晚了,母妃還沒有休息?我這份看完就睡了。」
滇寧王妃看她睏得那樣,更是又心疼又生氣,鐵面無私地道:「不行,妳現在就去睡。不然,我就把這些東西全扔回給妳父王去。」
沐元瑜脾氣還是好的,就討好地笑道:「好啦,母妃不要生氣,我聽母妃的。」
她慢吞吞站起來,椅子在地上劃出吱呀一聲響,她往外走。
出了書房門,張嬤嬤拿著燈籠在一旁照著路,滇寧王妃還念叨她:「理妳父王那麼多呢,他喜歡兒子,就叫他的寶貝兒子做去,累妳做什麼,回來大半個月了,就沒哪天閒著,年都過得不消停——對了。」
滇寧王妃想起什麼,壓低了聲音道:「瑜兒,妳小日子快來了吧?女兒家這時候是最累不得的,妳這兩年都在京裡,也不知道鳴琴她們有沒有好好服侍妳,這上面是要格外留心的,若不仔細保養,可要吃苦頭了。」
半輪明月掛在天際,在青石板道上傾瀉下冷白的淡淡銀輝。
沐元瑜石像般僵在了原地。
滇寧王妃以為她被念叨得不耐煩了,摸一摸她的頭:「好了,不說了,娘也是為妳好,唉,總是我的過錯,才害得妳這般。」又道:「我那裡備了紅棗銀耳湯,妳先去喝一碗,再回去睡。」
沐元瑜仍是不動。
滇寧王妃訝道:「還真跟我賭上氣了?」
張嬤嬤從旁打圓場笑道:「世子一向最能體諒人的,哪裡會呢。」
終究她也不懂沐元瑜為何停住,就抬著胳膊,把燈籠舉高了些去看沐元瑜的臉色。燈籠透過紅紙映出暈紅的光,照在沐元瑜清秀疲倦僵凝的臉龐上。
沐元瑜的臉僵了,腦子裡其實沒停,她在激烈地算著日子。
她的小日子一向很準,大約總在每月的十二日左右,前後不會超過一天,臘月的十二日她在趕路,正月的十二日她回了王府,這兩個月份的小日子統統沒來,一個月還能是太累了有誤差,可兩個月——
她手指抽動著,想去捂肚子,不知為何抬不起來,只能失措地低頭看了看,卻也不知自己在看什麼,純粹是一種下意識的反應。
不會吧——
她腦子裡都是懵的,彈幕般閃現過無數字句,最終扭曲組合成了重複的三個大字:不會吧?!
她當時是有想去要事後藥沒錯,可不表示她真的以為會有,不過是防個萬一而已,既然是「萬一」,那就是說發生的機率非常之微小——可居然真的發生了!
「瑜兒,妳怎麼了?」滇寧王妃意識到了不對。
沐元瑜張了張嘴:「——母妃,我可能,有點事,要告訴妳。」
滇寧王妃見她有反應就鬆了口氣,笑道:「說罷。這麼吞吞吐吐的,跟我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真的有——
沐元瑜抬手捂著臉道:「這裡不好說,我跟母妃去榮正堂吧。」
「也好。」
滇寧王妃應了,跟她走回了榮正堂,這麼並肩走著,她發現女兒的身高已快趕上她了,心內還欣慰了一下。又覺遺憾,終究沐元瑜抽條最快的這段時日,她沒有在身邊。
進到溫暖明亮的屋裡,在沐元瑜的要求下,滇寧王妃把所有下人都遣出去了,只留下了張嬤嬤。
張嬤嬤是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老人,沐元瑜對她沒有羞怯之情,讓她知道無妨,再者,她自己還不能十分確定,也需要張嬤嬤這樣見多的人給她些意見。
閒雜人等都走光了,沐元瑜縮到椅子上,捂著眼睛道:「母妃,我的……過了,沒來。」
滇寧王妃愣著,她終究是做母親的,沐元瑜省略了關鍵字眼,她仍是瞬間會意過來,一下站起來,失聲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