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涼如水,月色清明,大片大片的月光灑落地上,如鋪白銀。
「答、答。」
緩慢而無雜音的腳步聲在安靜的旅遊區裡響起,步子似帶煞氣,所過之處,花草蔫無氣力,連周圍蟄伏的蟲鳴聲都立刻安靜下來。
「答、答。」
身著紫色衣裙的女人手提一盞燈,一步一步走在月下。每一步後面,都留下一個深深浮水印。
地面只有斑駁的樹影,不見人影。
旅遊區裡都是古代近代遺址,在這裡的房子一磚一瓦都算得上古董。大門進來,就是商業區,白日喧鬧。十點之後遊客撤離,大門一關,商鋪也紛紛關門,等待迎接明日熱鬧。而再往裡面一點,就是真正的古建築,沒有多少商業氣息。
一般遊客會止步在明日巷,雖然地圖上有標明仍有另一條道,但很難找到。這裡鮮有人走,氣氛陰森,讓人更不願往前多走。
從明日巷再往裡走,會發現那兒還有另一條巷子,明月巷。
明月巷的最裡面,有一個據說是某朝大將軍住的宅子,幾經修葺,如今還算完好的屹立著。
用芽芽的話來說,那就是還可以再戰一百年。
此時芽芽正趴在宋將軍府宅的牆垣上,警惕的往外看著。直到見那紫衣女子緩步離開,才從牆上飄下來,俯身拾起一條死魂蟲,往一個坑裡面丟。數了數,搖頭:「第八天。」
女鬼已經在外面遊蕩八天,不得不讓人在意。
還有,也就是說,他們老大出去整整八天了!說好的只是去圍觀一下豔鬼,結果八天都沒有回來是怎麼回事!老大你又被勾搭走了嗎?
日上三竿,燙得大地如滾燙鍋底,和昨晚的孤清完全不同。
恰逢節假日,旅遊區人潮如海,卻擠得不能迅速動彈。外面吵鬧,遠離商業地帶的明月巷還算安靜。烈日當頭,蝸居在這裡的眾鬼是不會外出體驗灰飛煙滅的「刺激」的。
但鬼不用睡覺,於是他們基本都是窩在地窖或者閣樓打牌,只要沒有陽光普照的地方,都可以。
三圈下來,各有輸贏。忽然巷子有輕輕腳步聲,因為不像普通遊客那樣匆忙,而且明顯是往大門這邊來的,缺少娛樂的眾鬼立刻好奇趴窗往外看。
紅漆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手工繡花淡綠長裙映入眼中,身材可見是個妹子。因為帽簷寬長,在閣樓上看不見樣子。興許是衣著顏色素雅,一瞬驅散了些許夏日灼熱。那種清冷和閣樓陰森森飄散的鬼氣完全不同,看得眾鬼抹口水:
「肯定是個漂亮妹子。」
「芽芽去跟隔壁寡婦借孩子扮鬼嬰嚇走她。」
「不要!」
「身為旅遊區的鬼宅就該做點鬼宅該做的事啊。」
芽芽抗議:「為什麼要嚇裙子姐姐,她又沒做錯什麼。」
眾鬼語重心長拍拍他的腦袋:「芽芽,要是老大回來,妹子就走不了了。」
想到自家的色胚老大,芽芽再沒有半點猶豫。放下牌去樓梯那蹲點──上樓梯的地方有很多畫像,都是歷代在這住過的人,在那嚇人頗有氣氛。
他剛走沒多久,準備看戲的眾鬼饒有興致的繼續趴看,可突然那妹子手壓帽簷,抬頭往這看來。
眾鬼始料不及,慌忙蹲身,嘰嘰喳喳:
「妹子果然長得很水靈,很粉嫩!」
「眼睛真漂亮。」
「可剛才我好像和她的視線……對上了……」
說這話的是個胖子,眾鬼立刻噓聲,滿眼鄙視:「每個妹子進來你都這麼說。」
胖胖鬼撓撓頭,難道只是湊巧,可明明是往他這看啊。
吱呀。
經過大門,又進了廳堂小門。再往裡面走,就能看見蹲在那裡的芽芽了。
芽芽摸了摸兩顆虎牙,抱膝齜牙蹲坐樓梯上,直勾勾看那慢慢往這走的裙子姐姐。
蕭可沒來得及撣開撲面而來的灰塵,嗆了幾聲才直起腰,放眼看去,屋內置放的物品雖然有點年代,但都是近代人工放置的。怕是被旅遊局的替換掉了,也對,怎麼可能真讓古董擺在這讓遊客參觀,劃一刀就完蛋了。
「宋伯伯真摳,連個打掃的大嬸也不叫。」蕭可無奈地放下行李箱,開始捲袖子準備打掃,「希望日落前能清掃完,順利住進來。」
芽芽瞪大了眼,什麼?要在這住?等等,宋伯伯指的該不會是負責這一帶的宋定安吧?她什麼來頭,宋定安竟然同意讓個姐姐住鬼宅。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腳步聲忽然到了面前,步子一頓,將地上的灰塵揚起。他仰頭看去,才發現裙子姐姐眼眸明亮,滿是靈氣,乾淨清澈。他看了一會,才注意到她在和自己對視。
蕭可低頭問道:「小鬼,你坐在這幹嘛?」
芽芽立刻齜牙,滿臉凶煞。
蕭可眨眨眼,了然,抬手,一紙黃符啪唧拍在芽芽腦門上。
「……」
◎
月色明亮,不像直接照耀大地的太陽,懶洋洋的傾灑銀色光澤。
一個身穿素色長布衣的年輕人漫步月下,俊氣的臉上洋溢著遮掩不住的神清氣爽。他忍不住抬手把右手看了又看,放到臉前輕輕一嗅,感慨:「豔鬼就是豔鬼,只是拉個小手還留有餘香。愚蠢的凡人,還送什麼玫瑰,直接送豔鬼好了。」
進了明日巷,牆上又趴了一堆曬月光的鬼。
「將軍府的白老大回來了。」
「怎麼可以這麼帥……」
一隻高個鬼哼了一聲,將自家婆娘拉回,大聲喊:「阿白,你的窩被人端了,手下也被人抓了。」
阿白瞥了他一眼:「哦。」
「……你大爺的!好心提醒你別一進去就被道士抓了。」
阿白嘴角一扯:「這年頭還有道士?」以前旅遊區剛建,三天兩頭有道士來驅魔驅鬼,滿大院的符都被他們捲成團去塞屋裡破損的縫隙了。騙子,都是騙子。還不如給他燒錢賄賂,他一定會讓手下好好待在宅子裡不嚇人。
慢步邁入明月巷,靜悄悄的,唯聞屋外蟲子鳴叫。他若有所思地往幽深的巷子看去,果然……有蹊蹺。
雖然知道有異樣,但卻沒有小心翼翼。到了自家大門,還以為關緊了,可竟然大敞,放眼看去,不由愕然。
以大宅中軸為準,直線看去,就見大廳上亮起燈火。這裡沒有拉電線,那光亮還是蠟燭。黃豆大小的光影微微閃爍,微黃照亮桌上兩道菜餚,還有碗筷,頓覺無比溫馨。
他摸摸下巴,默默的退了出去,抬頭一看。牌匾四個大字分外清楚──
宋家大宅。
這是他的家!哪個混蛋竟然把他的家弄得這麼溫馨,還要不要嚇人了。
阿白大怒,一步跳進十丈外的大廳。左右看看,不見人影。鼻子微微一動,是妹子的香氣,還很……乾淨。
人心越邪惡,靈魂越污濁。可這抹靈,卻很乾淨。
鬼是陰氣之物,卻更喜歡乾淨的東西,不然自己也會渾渾噩噩。阿白的警惕放下一半,想去找找,就見個捲著袖子的妹子端了一盆飯出來,放在桌上。盛了一碗飯,提筷準備吃。
他幽幽看著這妹子,對著豔鬼八天,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審美已經被虐到新高度。嘖,這妹子長得一點也不好看。霸占他的屋子,還用他的柴火燒菜,真的夠了。
「你吃嗎?」
話音突然朝自己擲來,阿白頓了頓:「妳看得見我?」
蕭可點頭:「當然看得見,我是道士。」
阿白臉上一僵:「哦,原來是鼎鼎有名的道士,請問師承何派?」
「茅山。」
阿白臉都快僵了,茅山術比其他法術都要難掌握,這妹子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竟然大言不慚說自己會茅山術。
他苦口婆心說:「茅山妹子,我念妳是初犯,不嚇唬妳,吃完飯就趕緊走,知道嗎?」
蕭可無比認真道:「不行,我在捉一隻女鬼,就跑到這附近來了。那女鬼陰氣很重,不能長留,不然對你們也不好,嚴重一點,可能會吞噬你們。」
哪個界都有生物鏈,陰間也一樣。阿白知道這道理,問道:「住在這裡的鬼都被妳抓了?」
「對啊。」
回答太陽光明媚,看得阿白微微偏頭,萌妹子什麼的簡直沒有抵抗力:「趕緊放了他們,不然我就吃了妳。」
「我知道你很厲害,不過我也很厲害。但現在不是切磋的時候,我得先吃飯。」
「……我難道沒有飯重要?」
蕭可想也沒想,堅決臉:「當然沒有!」
阿白:「……」
以後誰再對他花癡還有什麼說秀色可餐的鬼話他再也不相信了!
飯還沒吃兩口,大宅隱約飄起一陣陰鬱鬼氣。阿白往外看去,門口已經站了個紫衣長髮女人,周身寒氣,手裡提著一盞長燈。面色慘白,不見半點血色,直勾勾看著兩人。
大宅本來就冷,紫衣女人一出現,更冷了。蕭可吸了吸鼻子,這才依依不捨的放下碗筷:「有事?」
女鬼髮上別著一只銀鏤空牡丹鎏金髮夾,紫色綢子的長衫縫製緊密貼身,齊平膝頭,長衫邊沿都有銀白繡花。衣釦斜整,緊緊纏扣,將脖子遮住大半,項鍊是一圈銀白珍珠。有民國獨有的風味,既顯得時尚,又看得出大家閨秀的保守。
阿白看了看提燈,鬼魂能用的都是去世後家裡燒來的,這盞提燈托盤所刻的圖示和名字是外文,很明顯是舶來品。衣服光鮮,首飾精美,連提燈都是國外的,家世肯定不錯。
到底是個身材高挑的白淨女人,一對比那還在啃飯的茅山騙子,阿白立刻覺得女鬼的顏值飆升,十分順眼。可一會他就察覺到不對的地方了,女人的視線雖然是往他們這裡看,可是眼睛卻沒怎麼動。
蕭可也發現了,伸手擺了擺,不見眼動,兩人恍然──這竟是個提燈的瞎子。
瞎子打燈籠的俗話他們聽過,可那是在人間,免得行人相撞。但她是鬼,除了陣法道符,什麼能攔得住她?碰牆穿牆,遇水涉水,提盞燈做什麼。
蕭可也沒想到她追蹤了這麼久,戾氣這麼重的鬼魂竟然長得一張善人臉,還眼瞎了,忍不住說道:「看妳的樣子,也飄蕩百年了,為什麼不去投胎,非要在人間界遊蕩。妳一路走來,花花草草被踩死不少,因為鬼氣太重,體弱的老人嬰兒也染了病。妳如果不肯去投胎,我就將妳收入葫蘆中封印淨化了。」
女鬼蒼白的臉上也有意外:「我並不知道這些事。我只是……只是在找一個人,他好像……在這附近。」
阿白默默望天:「『他』?情人?」
「是。」
阿白面轉蕭可,還是茅山妹子長得好看,多萌。連擰眉的動作也好看,真是……越看越順眼,眉眼一彎:「茅茅,做我媳婦吧。」
「……」蕭可的俏臉不可抑制的扯了扯,難怪滿屋的鬼都說他們老大是個輕佻人,口頭禪就是見到一個妹子就會撲上去討媳婦。他就不怕自己一巴掌封印他麼……這色膽包天的……
紫衣女人膝頭微彎,禮儀十分標準:「我並不曾想過要害人,還請兩位不要插手。」
是不要插手,而不是求放過,也就是說,這女鬼根本不忌憚他們,甚至打定主意如果他們要多管閒事的話,翻臉都有可能。
「所以妳是無論如何都不會乖乖去投胎了?」
「是。」
「那妳能不能告訴我,妳要找的是誰?」
女鬼頓了頓,沒有再多說半句。
蕭可緩緩站起身,女鬼立刻察覺,往後退步。低頭側耳聽著動靜,蕭可唇音一出,連阿白也替女鬼不舒服。
這丫頭,不是騙子,真的是茅山傳人。她嘴裡念的是拘魂用的亡魂咒,字字鏗鏘有力清晰明朗,像一道道釘子拍在地上,漸漸在女鬼四周圈起陣法。
女鬼瞪大了眼,轉身往外逃,一步跨出,卻碰到符咒,刺得她痛聲:「先生手下留情!我順妳的意思就是!」
民國尊稱有才女子為先生,喊蕭可道長不妥,喊先生也算是側面的屈服了。
蕭可聞言,也覺女鬼有悔改之意,唇間咒術一停,阿白急聲:「別停!」
可已經攔不住,那咒語剛歇,陣法轟然破碎。紫色魅影不消片刻,就消失在兩人眼前。
蕭可眨眨眼,腦袋已挨了一記爆栗。她憤然往旁邊看去:「你打我幹嘛?」
阿白滿臉嫌棄:「茅山術學得再厲害又怎麼樣,竟然連鬼最會騙人這句話都沒聽過。妳師父沒教麼?」
「……一時忘了。」蕭可往女鬼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嘀咕,「戾氣鬼氣是挺重,可煞氣卻少,可能真的是在找人。」
阿白嘆氣:「小學生啊小學生,如此天真善良。」
蕭可俏眼斜視:「你們都是鬼,也不信任同類麼?」
阿白搖搖頭:「就因為是同類,所以才不信。」末了他大怒,「你把大宅裡的鬼綁到哪裡去了!不把他們完好送回來,我就吃了妳。」
……難道他每次威脅人的話就只有吃掉妳嗎……蕭可指了指樓上:「那兒,他們揚言要把我丟去暴曬一百遍,所以……本來想就關一會,誰知道你回來了,然後女鬼又來了。」
阿白憤憤上樓,果然看見五六人被繩子綁在一起。一見他就哀嚎滾地:
「老大,你總算回來了。」
「快把那臭婆娘丟去暴曬一百遍!那哪裡是軟萌的妹子,分明就是女漢子,有見過一打六個壯漢的妹子嗎!」
「臭婆娘……」蕭可一上來就有東西刮耳朵,輕步往他們走去,本想給他們解開封在繩索上的符,誰想那被稱作老大的人一手刮開,根本沒有阻力。她這回好奇了,再厲害的鬼也不可能直接把符給弄沒了,借助輔力倒是可能的。
比如吹個狂風,點個火之類。
可這傢伙竟然直接就把符弄沒了。
難道……
阿白正專心給小夥伴解繩子,忽然背後有人戳自己,回頭一看,蕭可的手指正好又戳來,他臉上一抽,笑吟吟:「茅茅妹子,男女授受不親,難道妳真打算做我媳婦?」
蕭可默默收回手指頭,看著他說道:「你的心去哪了?」
正在掙扎的眾鬼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妹子……這個問題問不得……」
阿白墨眉一挑,又一跳,笑得平易近人:「我想丟妳去暴曬一百遍。」
「……」
蕭可沒有被丟到滾燙的日頭下,反而因為月光大好,他們全跑屋頂上去曬月光了,那臉上洋溢的享受程度,不亞於曬日光浴。
阿白選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瓦片上。旁邊有妹子就是不同,空氣都好多了。默默往蕭可那挪了挪,只差沒挨著大腿。
「茅茅啊,女鬼估計一時半會不會來了,妳還打算守株待兔,不趕緊去追。」
「她會回來的,要不然也不會在這裡遊蕩這麼久。」蕭可抱膝看向遠處,流沙島的燈火已經滅了很多,但點點燈光的夜景顯得寧和,「倒是你們,該多去有人氣的地方,否則鬼氣會越來越重,更遭鬼差嫌棄。」
世上鬼魅太多,鬼差尋著名簿將有主的鬼領回地府,無主的鬼運氣好的不過幾年就被帶走,運氣差的──比如這流沙島的遊魂,待了幾百年的數不勝數。遊蕩人間太久,連鬼差也不願理會,更不喜歡去捉道行高的鬼,誰沒事願意給自己找事做,他們的腦袋又沒被門縫夾過。
阿白全然不在意:「一輩子住在明月巷也沒什麼不好。」
蕭可想苦口婆心教育他,這是不好的想法,人間界有自己的規則,鬼界也有規矩,要是都不遵守,那得亂套。正醞釀情緒,阿白翻了個身,以下往上看她,眉眼更顯得狹長,漾著笑:「茅茅妹子,妳捉完女鬼就會走了是吧?」
「唔。」
「噢。」阿白懶懶散散翻回身,合眼默默想,那他得趕緊動手,免得到嘴的妹子飛了。如此一想,滿腦袋粉色桃花,無比美好。忽然有清氣撲來,脖子上癢得很,睜眼一看,蕭可的頭正枕在他的胸口上,髮落脖間,微微掃動。
喉結不自覺一動,嚥口水。
蕭可想知道他的心去哪裡了,但凡沒心的鬼,必定經歷過什麼慘絕人寰的事。既然不能問,那她自己找答案總可以了吧。
眾鬼餘光瞧見此景,嘖嘖聲起,見芽芽要往那看,一把拉到身後,巴掌蓋去,整張肉嘟嘟的臉都被遮住了:
「這就是長得帥的好處,老大這麼快就勾搭上了。」
「膚淺,難道男人只要長得帥就可以了嗎?」
「對啊!」
「……」
蕭可趴身細看一會,也沒看出什麼問題。皺眉起身,突然腰間有手握來,刺得她渾身一震,驀地抬頭,跟阿白四目相對。
喉結又不自覺的一動……
蕭可瞪大了眼,防狼十八式從腦子裡迅速飄過。驀地抬起腦袋,重重一沉,撞在他的胸膛上。
「嗷!我要丟妳去暴曬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