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勇在偏廳中驗屍,李由儉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會,見秦勇一時半刻出不來,索性下了臺階,兩人沿著一側曲徑,緩緩並肩而行。
小徑兩旁花木暗香浮動,月光透過雲層灑落,照得四下裡如籠銀紗。
兩個人都各懷心事,走了一路,誰也沒有開口的打算。
李由儉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見,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末了,終於沒忍住道:「晏殊,你覺不覺得,阿柳姐對平大人──」
話剛起了頭,又頓住,他對秦勇除了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最近怎麼了?」秦晏殊回過神,狐疑地看向李由儉,「為何總是話說一半?」
私下無人時,李由儉在他面前向來是三句話不離「阿柳姐」,這幾日提到大姐時,卻總是欲言又止。
李由儉仔細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雖然巷中月色昏蒙,但阿柳姐臉上那一抹而過的紅霞他沒有錯看。
且這等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巧的是,每回都發生在對著平大人的時候。
可這事畢竟尚未得到證實,他不想胡亂猜疑,私心裡更不願承認。
「無事。」他暗悔方才衝口而出,險些讓阿柳姐陷入難堪的境地,頭一側,避免讓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頹然之態,只悶聲道:「我是覺得阿柳姐滿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們護送傅小姐進京,我就央我父親上秦門提親。」
他的話音剛落,秦晏殊便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這話你都跟我說了八十遍了,我自然是沒有意見,但問題是,我姐她鬆口了麼?」
李由儉想起秦勇對二人親事的態度,臉色不由得一黯,過了一會,又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暫且無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之後,我們形意宗上門提親,她自然就會鬆口了。」
秦晏殊唇線一抿,本想搖頭,然而瞥見李由儉神色微焦,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誰都清楚,看著溫厚,實則極有主意,此事未必就肯順水推舟。且終身大事豈可兒戲?若你連她的心意都未摸透,就貿貿然上門提親,姐沒準覺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願意,說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儉聽得這話,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紋。
他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門有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到秦柳身旁。
鎮摩教的左護法重出江湖,她要帶領秦門諸人對付鎮摩教,他二話不說領著形意宗加入剿滅鎮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為了報傅小姐的大恩,決定護送傅小姐進京,他也毅然跟著阿柳姐北上。
總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無論她要做什麼,他從來都是全力支持,不曾皺過一下眉頭。
可是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親事,她要麼推脫,要是顧左右而言他,怎麼也不肯給他半句回應。
他心頭湧起不安,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他就這麼差勁?
不對,他模樣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論家世,形意宗和秦門更是門當戶對。
而且兩家人往來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處,對彼此性情再清楚不過。
除了他比她小兩歲之外,他實在找不出他有什麼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來。
直到前方花園耳畔傳來輕急的腳步聲,他才回過神,抬眼一望,見平煜匆匆而過,絹袍玉扣,穿戴齊整,似是準備出府,身後跟著李瑉等人。
平煜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著什麼。
李由儉見到平煜,好不容易壓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沒忍住,上下掃他一眼,暗忖,難道說,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著平煜修長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麼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別說江湖人士壓根就跟勛貴人家搭不上邊,就說這一路下來,連他也看出平煜對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細心不知多少,更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會不會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滿腔心事纏磨得一刻也定不下來,走了兩步,又頓住。不行,他得親口去問問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轉頭,皺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還在給那女子驗屍麼。」秦晏殊詫異莫名,「就算去了咱們也見不著,你急什麼?」
「那我出府走走。」李由儉帶著幾分煩躁道:「一個時辰後我再回來,不必尋我。」
說罷,將錯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順著出府的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識抬頭,四處找尋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處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試探平煜幾句,誰知身後忽然繞出來一人。
見到他,對方似乎嚇了一跳。
「李少莊主。」
李由儉看清那人,臉色一冷,「王同知?」
王世釗詫異地看看李由儉,又轉頭看看已走到大門口的平煜,眼珠一轉,故作誇張地往李由儉身後探頭看了看,笑道:「噫,怎麼不見秦當家?」
李由儉戒備道:「不知她在何處。怎麼,王同知有事找秦當家?」
「無事。」王世釗似是心情不錯,難得沒計較對方話語中的刺意,只道:「李少莊主這是要出府?」
「隨便走走。」
「甚好。」王世釗意味深長地點頭,高深莫測道:「若打定主意要好生逛逛,切莫漏了珠市,裡頭美人當真萬裡挑一,照我看來,一點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
李由儉臉色一變,蜀中的美人?王世釗此話擺明了有拿秦勇尋開心之意,心頭怒意上湧,忍了許久,這才冷聲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對這些鶯鶯燕燕沒興趣。」
說罷,隨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釗卻饒有興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顧,見身側沒人,忽然臉色一陰,施展輕功,輕飄飄地跟在李由儉身後。
◎
平煜好不容易將事忙完,正要去找傅蘭芽,下人卻報說世子已回金陵,差人來請公子去往江寧都尉府說話。
平煜沒想到大哥竟這麼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來就心急火燎請他前去,只當江南這邊出了什麼急事,不敢耽誤,將府中一應事項鄭重交給李攸,這才換了衣裳,出了府上馬。
經過一條大街時,剛好與一行車隊擦身而過。
他一眼便認出領頭那人是鄧安宜,緩了一下,心中一哂,來得還真快,他們前腳才在金陵安置下來,鄧安宜後腳就跟來了。無暇應對此人,目不斜視,拍馬一縱而過。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尾,那輛垂香飾玉的馬車上掀開一條縫的窗簾便放下,有人在裡頭敲了敲車壁。
鄧安宜早已看見平煜,聽見那敲壁的聲音,自然知道妹妹為著什麼在喚他,臉色微有不耐,默了下,這才下馬,上了車。
「怎麼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鄧文瑩方才見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聽幾句,不料見到他陰陰的神色,話都嚇得縮了回去。
「沒什麼。」她乾巴巴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小金橘丟回几上,百無聊賴地躺下,心底卻生著悶氣
鄧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為了平煜在作怪,想斥她幾句,可看著她那副煎熬模樣,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輕嘆口氣,抬手撫了撫她頭頂的髮,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縱容她了。
鄧文瑩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幾回的經驗,仔細覷了覷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彎抹角道:「二哥,記得你上回說過,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將傅蘭芽擄走,可咱們都追到金陵來了,連個傅蘭芽的頭髮絲都沒碰過,眼下還丟了林之誠,照這樣下去,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成事啊?」
鄧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頭正是千愁萬緒,聽得此話,更添鬱氣,橫她一眼,知道跟她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便只耐著性子道:「二哥心裡自然有數。」
鄧文瑩知道二哥素有本事,聽得這句底氣十足的保證,心略微定了定,轉過身,仰頭看著車頂,眼睛亮亮的。
「妳在想什麼?」鄧安宜一眼不錯地望著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軟,自從他在五年前順利取代鄧安宜後,這個妹妹便纏磨上了他,時常跟在他身後「哥哥」長「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為自己胸膛下藏著的不是心,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想到在她一聲聲充滿依戀的「哥哥」聲中,那顆冰冷的心竟漸漸有了熱度。
這滋味當真叫人上癮,哪怕五年之後,他依然沉溺其中,怎麼也捨不得放手。
鄧文瑩不敢讓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蘭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宮之位再也無人能撼動了,咱們永安侯府也會一日比一日更好,這都多虧了二哥慣會運籌帷幄。」
這傻丫頭,鄧安宜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還真是他說什麼她都信。
倘若除了這份信賴,她能將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轉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一垂眸,見她含著幾分希冀的模樣,心頭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妳別以為二哥不知道妳想什麼,實話告訴妳,就算傅蘭芽做了藥引,平煜頂多傷心一場,過兩年,自會娶旁的女子,怎麼也不會輪到妳的。」
鄧文瑩胸口一堵,怒極反笑道:「平煜是誰?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這麼胡亂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憤憤轉過身,將後腦勺背對著鄧安宜。
少頃,見鄧安宜出奇的沉默,紅著臉,沒好氣道:「那日在荊州,二哥想必也聽到外祖母說了,母親信至,說我三年姻緣劫已過,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選親事,咱們不在京城的這兩月,母親已擬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會給我訂下人家。我知道,這一回是怎麼也躲不過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細細打聽打聽那幾個人的品行,也免得妹妹我嫁人後日子過得不順遂。」
鄧安宜眸中戾氣陡然暴漲,靜了一瞬,卻又笑了起來,道:「知道了,二哥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說罷,彎彎唇角,替她攏了攏被子,起身往外走,他於草莽中長大,陰差陽錯之下,又不慎墮入魔教,幾十年摸爬滾打下來,將他心思錘鍊得比誰都陰毒。
在他過去的人生經驗裡,由來只有你爭我奪,全無道義可言,但凡他看中的東西,從來都不容旁人覬覦。而這種種心愛之物裡,自然也包括她。
不論這份心愛是實實在在的傾慕,抑或只是獨占欲在作怪,總而言之,他無論如何都不捨她離開他身旁。她的姻緣,只能由他來決定,就像……五年前那樣。
◎
平煜一路疾馳到了都尉府,在府前下了馬。
門前,大哥的幾位舊僕早已得了消息,見得他來,親切地擁上前,笑道:「三公子。」
平煜喚其中一位老僕為:「趙伯。」笑著將韁繩遞給他,大步往府內走,口中道:「大哥何時回的金陵?」
趙伯亦步亦趨跟在平煜身後,回道:「晚上剛回,聽得三公子來了,一回府便令人連夜去給三公子送信。」
平煜點點頭,看來大哥果然有急事找他。
一路到了外書房,一進屋,平焃見平煜來了,從桌後起身,迎到門口。
「來了。」平焃上下打量弟弟一眼,見他黑瘦了些,人卻精神,略放了心,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先坐下喝口茶再說。」
平煜奔了一路,眼下正是口乾舌燥,也不在自家大哥面前客氣,見過禮,走到一旁坐下,端起茶盅飲了一口,這才細打量大哥,笑問:「嫂嫂和阿寧可好?」
平焃一旁坐下,溫聲道:「都好。就是眼下太晚了,阿寧已睡了,他三月未見你,平日沒少嘮叨他三叔,若是知道你來了,定會吵著來找三叔玩。」
平煜眸中頓時浮現一點笑意,想了想,從懷中掏出件物事。
打開,裡頭確是一套金絲纏銅做的小人,每個小人手上持的兵器各不相同,且可從人偶手中取下,頗討小兒歡心,遞給趙伯,端茶笑道:「給阿寧玩的。」
趙伯呈給平焃。
平焃輕蹙眉頭,道:「家裡就屬你愛給他買這些東西,他又沒個長性,玩個兩日也就撂到一旁了,下次不必再一味地慣著他,他眼看便要啟蒙了,焉能像從前那樣只知玩耍。」話雖如此,仍慎重收入懷裡。
平煜不以為然地揚了揚眉,道:「許久未見阿寧,心裡想得慌。這玩意不值什麼,他素來喜歡這些小刀小劍,見了多半喜歡,他閒時留著玩,不耽誤什麼。」
又問:「大哥這麼急找我,可有什麼要緊的事?」
平焃笑意微凝了凝,揮手摒退趙伯,沉聲道:「想必你早知道了,坦布近日頻頻進犯西北,大同等要塞軍務告急,兵部良軒等人接連上了幾道摺子,要求皇上盡速整頓軍務、隨時準備迎敵,皇上卻日夜沉迷於煉丹,連奏摺都懶得看,幾道摺子上去,最後都扣在王令手裡。」
他說著,臉上浮現一種深刻的憂慮:「更有甚者。近日,張士懋等王令黨羽竟在朝中進言,說瓦剌猖狂,皇上正該效仿先帝御駕親征,好起到震懾之勢,此話聽來何等荒唐,然而出奇的是,朝中竟有半數大臣附議。
他眉頭緊鎖:「如今皇上雖未鬆口,王令卻已經開始暗中調動京城附近的軍馬,加上留守在京城的三大營的十幾萬大軍,不過短短時日,王令便能調集二十萬軍馬和糧餉,屆時皇上御駕親征之事勢必會提上日程。若皇上真在王令的慫恿下去親征,朝綱必將不穩。」
他越說越是擔憂,再坐不住,起了身,在屋中快步踱了兩步,道:「我早就覺得這個王令不對勁。要知道先皇曾以天子身分御駕親征三次,所向披靡,不過短短幾年,便將北元殘部擊潰,此後十餘年,北元各部再也無力生事。」
「其後瓦剌大汗坦布雖然收歸了兀良哈及韃靼,瓦剌得以統一蒙古,卻因兵力不堪與我朝匹敵,雖在邊境履生滋擾,卻始終未能成氣候。」
「然而一年前王令得勢後,仗著司禮監太監批紅的權力,明裡暗裡給了坦布多少便宜,短短一年間,瓦剌便養得兵肥馬壯,近一年更是擁兵自重,隱隱有壓境之勢。」
「尤為不妙的是,先皇留下的五位輔佐大臣,自新皇登基後,早已死的死、丟官的丟官,連曾經如日中天的傅冰都已淪為階下囚,新上來的張士懋等內閣大臣全由王令一手提拔,放眼望去,朝中早已被王令攪成了一盤散沙。照我看來,如今瓦剌之所以能率軍壓境,攪得朝綱不穩,王令實乃罪魁禍首!」
平煜見大哥短短一番話已將要害一一剖析明白,抬頭道:「大哥,有幾樁要緊的事需跟你商議。事關重大,無法在信上詳述,只能當面告知大哥。」
便將這一路上發生的事揀關鍵之處說了。他知道大哥一貫見事明白,有些話一點就透,無須贅述。
平焃起初滿臉震驚,聽到最後,神色卻轉為凝重。
等平煜說完,平焃久久無言,良久,才難以置信道:「怪不得王令行事如此怪異,原來竟是蒙古異族……」
沉吟一番,皺眉道:「你打算如何做?別忘了王令伺候皇上十餘年,哪怕當年太子式微時,亦對太子不離不棄,可以算得皇上心中第一人,絕非旁人可比。就算我等掌握了他是蒙古人的證據,一來證據極難送到皇上手中。二來,就算皇上看到證據,出於對王令的信賴,多半也只會認為我們有心誣蔑。你可記得去年兵部死諫的那個于京?好不容易整理了王令貪贓枉法、構陷忠良的證據,還未進到前殿,便被王令誣蔑為有心行刺皇上,活活給杖斃在殿外。」
平煜道:「大哥,王令不只把控朝政,多年來還習練祕術,要對付他,尋常法子斷行不通。而且我總覺得,他如今權勢滔天,卻如此執著於坦兒珠,也許坦兒珠不只是傳聞中的能復活死人那麼簡單,否則他如今耗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若我等盡早勘破坦兒珠的祕密,說不定能找到王令的軟肋。」
「你是說……」平焃思忖著看向弟弟。
平煜起身,鄭重道:「如今我們需從兩處著手,第一,便是需得想方設法拖延皇上親征的日期。第二,需盡快將剩餘坦兒珠搜羅齊全,只有雙管齊下,方可力挽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