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歉啊,妳的這篇稿子不太合適。」
朱筱桐一點開QQ的訊息通知,就收到這麼一條訊息。她兩眼無神地對著對話方塊發了一會兒呆,煩躁地抓抓頭髮,開始敲鍵盤。
「編輯,是要退稿還是打回修改?」
「問題有點嚴重,我想了一下,要修改的話妳差不多得重寫了,所以還是退稿吧。期待妳的下一篇大作。」
「咚」地一聲,朱筱桐一頭砸在桌上。
稿子又沒過審。這非但不是第一次,而且這一年來簡直頻頻發生,被退稿的篇數都快超過順利過稿的篇數了。以至於她收到退稿通知,一點不覺得意外,只有一個大寫的「喪」字。
她在桌墊上趴了一會兒,強打精神,用力搓了搓臉,繼續打字。
「具體是哪裡有問題呢?能給點退稿意見嗎?我下次寫文的時候注意。」
編輯的訊息很快就發過來了。
「太寡淡了。不管人物還是劇情,都很寡淡,也就是妳的文筆一直都不錯,但是光靠文筆不能撐起整篇小說啊。小桐,妳最近是不是沒有什麼創作的激情?」
朱筱桐繼續對著聊天視窗發呆。
寡淡?沒有創作激情?還真是。別說創作激情,生活的激情都快被磨沒了。
「妳前幾年寫的文不是這樣的,那時候可能文筆和技巧沒有現在好,但妳寫的東西一看就很有趣,從妳寫的東西就能看出作者本身也是個有趣的人。我說實話妳別介意啊,妳最近生活上是不是不太順?」
還沒等朱筱桐回訊息,編輯的訊息又發過來了。
「也不是說遇到了什麼重大的挫折,其實如果真有重大挫折的話,也會產生創作的衝動才對。就是感覺妳這段時間是不是比較無聊?我從妳的文字裡完全感覺不到能量。」
「我也就隨便說說哈。如果我說錯了,妳別往心裡去。」
這個編輯做朱筱桐的責編已經幾年了,她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正中靶心。
朱筱桐煩躁地抓亂了頭髮。
「是……確實很久沒遇上什麼有趣的事、有趣的人了。」她回覆編輯,「眼光毒辣!」
「摸摸頭。其實別說小說作者了,很多藝術家都是因為這個原因廢了的。創作是個輸出能量的過程,如果沒有能量的輸入,光輸出,早晚要被掏空的。」編輯回她,「像妳這種全職寫手,每天宅在家裡,跟人接觸很有限,被掏空得更快。或者妳可以改變一下生活的狀態。出去旅個遊?認識點新朋友?或者索性談個戀愛?」
朱筱桐看著編輯發來的訊息發呆。
「總之,期待妳的新作品。加油吧!」
朱筱桐有氣無力地敲下「謝謝」兩字,一個enter發送了過去,隨後往床上一躺,開始挺屍。
假如編輯給她點具體的修改意見,比如故事需要再增加一些波折性,比如場景的描寫再具體一點,那她至少還知道力氣該往哪裡使。但一句「寡淡」,瞬間把她殘存的鬥志全都消滅了。
即使編輯不說,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態不對。以前寫作的時候,能一整天對著電腦十幾個小時,吃喝都忘了,情緒跟著自己筆下的人物大起大落,主角碰上傷心事她也跟著哭,主角排除萬難她能高興地在屋裡蹦躂幾圈。可現在,她好不容易能抽出時間對著電腦坐一天,其中大半天的時間都在發呆。
她已經很久沒有一口氣順暢地寫完一篇文章了,總是刪刪改改,好不容易寫了幾千字,自己來回讀幾遍覺得沒意思又全刪了。
改變生活的狀態?她也想改變,但做起來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旅遊?以前她稿費多的時候,倒是各種旅遊揮霍。可隨著狀態越來越糟,稿費越來越少,手裡的積蓄都快花完了,沒錢出去揮霍,且需要花更多時間寫稿賺錢。彷彿已經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
認識新朋友?她的生活圈子小得可憐,去哪兒找朋友啊?總不能大馬路上看見一個順眼的就攔下來說小哥哥小姐姐我們交個朋友吧?
談戀愛?可拉倒吧!談個破戀愛,能量被抽乾得更快。她前幾天才剛擺脫一段糟心的關係,總算覺得輕鬆點,才不重新往火坑裡跳呢!
她現在的生活,的確就是一個大寫的寡淡,她也很絕望啊!
禮拜一大清早,朱筱桐被樓下的鳴笛聲吵醒了。
她跑到窗口一看,看到一輛眼熟的賓士,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從賓士車的駕駛座上下來一個穿著襯衫的年輕男人,手裡捧著一大束玫瑰花。他抬起頭,正好跟她對上視線。
男人勾勾手指,示意她下樓。
朱筱桐搖頭,正準備縮回去,卻見男子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掏出一支擴音喇叭,放到唇邊準備喊話。
朱筱桐嚇了一大跳。這大清早的,江黎要是真發起瘋大喊大叫,以後鄰居們不知道會怎麼看待她。她立刻做了個手勢示意江黎等著,換了身衣服連滾帶爬從樓上下去了。
此時正是上班族上班的時間,路過的男男女女都被這輛拉風的車和這位拉風的車主吸引了目光。男人們不自覺地扯扯衣襬理理頭髮,女生們則悄聲議論。
「我靠,那個男的好帥!誰啊?是我們社區的住戶嗎?以前沒見過啊!」
「開玩笑,肯定不是我們社區的啊!我們又不是瞎的,有這種帥哥早八百年就注意到了好嗎!」
朱筱桐走出公寓,江黎這才把擴音喇叭塞回車裡,笑咪咪地對她揚了揚手裡的玫瑰花。
朱筱桐黑著臉走上前,站在一個距離他三公尺遠的地方,「你來幹嘛?」
江黎長腿一跨,瞬間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拉住朱筱桐的胳膊。
「筱桐。」
朱筱桐試圖將他掙開,但是男人抓得很緊,以她的力氣根本掙脫不了。路過的人們視線都聚攏過來。
「江黎,放手!」
江黎笑得一臉無賴,「不放!說好了一輩子都不放手的!」
周圍的人已經開始對著他們指指點點,朱筱桐在人群中看見了幾個眼熟的鄰居。她氣得牙癢癢,反手一把抓住江黎,低聲道:「換個地方說話!」
江黎這才老老實實地跟她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笑咪咪地對著周遭圍觀的人群揚了揚手中的玫瑰花束,彷彿自己是個求愛成功的男主角,欣然接受圍觀群眾的祝福。
朱筱桐把江黎拉到無人的地下車庫,用力甩開他的手,黑著臉問道:「江黎,你來幹什麼?」
「來找妳啊。」江黎把手裡的一大捧玫瑰遞給她,軟聲軟氣地告饒:「筱桐,別生我氣啦,我帶妳去吃大餐好不好?」
「我沒有生你氣。」朱筱桐冷冷地後退一步,不接他遞來的花束,「我們已經分手了,請你不要再來糾纏我。」
「誰說分手了?我不同意!」
「不好意思,我只聽說過談戀愛需要兩個人同意,沒聽說分手還需要經過雙方許可的。」
「妳……」江黎臉上的笑掛不住了,盡量克制著自己的脾氣,「我承認我有錯,但也不到罪無可恕的地步吧?妳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妳把寫小說看得比我這個男朋友還重要,我還不能有情緒了?」
事情要從前幾天開始說起。
那天朱筱桐正在家裡趕稿,忽然接到江黎打來的電話,說自己訂好了晚上巡遊江上的豪華遊輪,讓朱筱桐趕緊化妝打扮,一個小時後他會到她家樓下來接她,帶她度過一個浪漫的週末。
朱筱桐當時接到電話就斯巴達(斯巴達:網路用語,陷入瘋狂、歇斯底里之意。)了。她問江黎:「你之前不是說這週末要出差嗎?怎麼又不去了?今天是截稿期,我稿子還沒寫完,晚上一定要交稿,不能出去啊!」
江黎說:「我騙妳的,沒有要出差,我只是想給妳個驚喜。」
朱筱桐:「……」
「寶貝兒動作快一點,一個小時後見哦!」
朱筱桐:「……」
她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江黎已經掛斷了電話。她只好又重新撥回去。
「我很感謝你想給我驚喜的心意,但是今天真的不行。編輯特意週末加班陪我梳理脈絡,我今天晚上必須要交稿,不然雜誌連載又要開天窗了。或者下一次我們可以早一點提前約好時間?」
「寫什麼破稿子。」江黎說,「寫小說重要我重要?別鬧。」
「……」
「好了寶貝兒,再晚該來不及了,妳選好穿什麼衣服出門了沒有?沒有的話我幫妳選。我喜歡妳上次穿過的那條紅裙子。」
「……」
「等會兒見。」
「喂喂喂!先別掛!」
「嘟……」
朱筱桐看著再一次被掐斷的電話,白眼差點翻上天。她耐著性子繼續撥打江黎的電話。
然而這一次,江黎直接不接電話了。
她忍著罵神經病的衝動,好聲好氣地給江黎發訊息。
「對不起啊,你別過來了,我今天真的沒有空。」
「我不是開玩笑的,我今天晚上一定要交稿的。你下週末有沒有空?不然我們下週末去坐遊輪?或者如果你週末忙,你說個時間,除了今天我都行。」
「收到回我一下。」
然而江黎始終沒有回訊息。
一小時後,門鈴聲響了。
朱筱桐過去開門,門外赫然站著人模狗樣的江黎。
朱筱桐頭髮已經兩天沒洗,一支髮夾把瀏海別到後面,臉也沒洗,油噌噌的額頭能當鏡子照,而且身上還穿著睡衣。她無奈道:「你沒看見我發的訊息嗎?」
「妳怎麼還沒打扮?」江黎根本不接她的茬,繼續自說自話,「算了,妳素顏也很好看,不用化妝了。換身衣服,我們走吧。」
「……」
「幹嘛傻站著?」江黎壞笑,「要我親自動手幫妳換不成?」
「……」
「江黎。」
「嗯?」
「我認真地、嚴肅地再說一遍,請你聽我說話。我今天要趕稿,不能出門。請你下一次提前跟我約時間。」
江黎默默地看了她幾秒鐘,直接脫鞋進屋,朝著她書房走去。
朱筱桐愕然跟上,「你幹嘛?」
江黎走進書房,看到桌面上還開著的筆記型電腦,上前很霸道地關掉了文檔,並且把筆記型電腦直接蓋上了。
朱筱桐脫口而出罵了句「臥槽」!
江黎轉過身,一臉霸道總裁的跩樣,「我也是認真的,不開玩笑。妳不知道我給妳準備了什麼驚喜,妳跟我走,一定不會失望的。」
朱筱桐推開他衝過去,重新打開自己的筆電。她沒看清江黎關掉文檔之前有沒有儲存,她一大清早寫到現在還沒有存檔過!
等她打開待機的電腦,重新打開文檔,只見裡面空拉拉一片,乾淨得像是剛抹過的桌子。
而罪魁禍首江黎,還在催促她趕緊換衣服。
在那一瞬間,朱筱桐恨不得自己神力女超人附體,把這個智障一頓暴捶然後丟去外太空!
「江黎,請你現在,立刻,馬上,離開我家!」她用她最大的教養,竭力保持理智和克制,「我不想再看到你!」
江黎顯然沒料到她竟然會是這個反應。他不可思議道:「妳什麼意思?妳寫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比我還重要?就為了掙那麼點稿費妳至於嗎?我又不是養不起妳!」
──這番話槽點太多,無從吐起。朱筱桐只想把他的腦袋塞進馬桶裡,狂按沖水鍵,好讓他清醒一點。
「你在我心裡就是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不如,滿意了嗎?」她用力把江黎推出門外,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非常鄭重地說:「江黎,我們分手。走好,不送!」
「砰」地一聲,她把門關上了。
或許對某些人來說,江黎應該是個不錯的男朋友。他雖然是個富二代,但卻不是不學無術,相反地他很有能力,有自己的事業。
無論家世、長相、學歷和能力,江黎都可以稱得上優秀。或許是因為優秀,他的缺點也顯而易見──自大。
剛開始交往的時候,江黎得知朱筱桐是個寫小說的,他是很高興的。高興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女朋友有文采,而是寫小說是個自由職業──這世上似乎有不少人以為自由職業等於每天待在家裡什麼都不幹,有用不完的時間,所以可以任意差遣隨叫隨到。
他並不明白,寫小說這件事並不是有個靈感就能自動轉化成作品,是需要花上許多時間去寫的。自由職業是相對自由,卻不意味著空閒。
他經常很忽然地給朱筱桐打電話,告訴她:「我現在剛出機場,我馬上開車過來找妳,三十分鐘後到。」又或者:「我剛開完會,妳現在馬上到某某地方來,我們有兩小時可以見面。」再或者:「妳現在帶上三天的換洗衣服出門,我帶妳去莫干山別墅區度假。」
有時候朱筱桐通宵趕稿,剛剛睡下去,被江黎一通電話驚醒,不得不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強打精神出門見他;有時候朱筱桐正文思如泉湧,被江黎突然拉出門去,回家以後那些靈感早已煙消雲散。
地下車庫裡,江黎做了幾個深呼吸,調整了一下情緒,問道:「妳記不記得我們吵架的那天是什麼日子?」
「記得,戀愛一週年紀念日。」
「原來妳記得。可能妳不在乎,但對我來說,所有跟妳相關的日子,我都很放在心上。我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請了很多朋友來,安排了快閃,布置了晚宴和蛋糕,就只是為了給妳一個驚喜。我承認那天我的行為有不妥的地方,但我做了那麼多,沒想到妳居然會為了寫東西拒絕我,所以我才會那麼衝動。」
「你還請了很多朋友?」朱筱桐一臉日了狗的表情,「你非要說我不在乎,我只能說,你開心就好。你提前一個月開始準備,難道我沒有提前一個月問你那天你有沒有空一起過?是你非常堅定堅決地跟我說你要去美國出差的好嗎?我提前兩天還在問你晚上能不能抽點時間打個視訊電話,但凡你說可以,我前兩天也熬夜趕稿擠時間了,是不是你自己說的半小時都抽不出來?」
「我只是想給妳個驚喜。」江黎辯解。
「大哥,我們都是成年人,我不是你家養的小貓小狗,每天什麼事不做待在家裡等你的驚喜。何況你這根本就不叫驚喜,這叫惡作劇好嗎?一個小時後接我出門?萬一我在理髮店燙頭髮,我是不是要頂著一頭藥水去參加你的party?萬一我出門旅遊了,我是不是還得劫個機趕回來?」
江黎煩躁地抓了抓頭髮,「我承認我有問題,我也道過歉了。就因為這麼點事兒,妳就要跟我分手?」
「這麼點事兒?」朱筱桐冷笑,「難道我是第一次告訴你,有事我們一起商量?我委婉地說過,也直白地說過,你聽進去過嗎?你沒有,你根本不想聽!我做的工作對你來說沒價值,我寫的東西你覺得亂七八糟。你根本就沒有尊重過我。一年了,我受夠了,真的!」
「我不尊重妳?」江黎火大地把玫瑰花束往旁邊的車頭上一放,「朱筱桐,說話講良心!我對妳不好嗎?哪次吃飯不去妳喜歡的餐館?不點妳愛吃的菜?看電影不挑妳感興趣的?買新車我還挑妳喜歡的顏色!美國飛歐洲我還拐個道回一次上海,只有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我都想見妳一面!我這輩子就沒對誰這麼上過心!」
「我養隻貓不得餵牠牠喜歡的貓糧?不給牠牠喜歡的玩具?這就叫尊重?我謝謝你啊。」朱筱桐翻了個白眼,「你說要見我就要立刻見我,我幾次被你逼著放朋友鴿子我沒忍?我就那麼幾個朋友,跟你談個戀愛都快得罪光了!截稿期你突然叫我下樓上車,我以為就出門吃頓飯,你直接開到蘇州給我來個兩日遊,你玩綁架遊戲嗎你?!我交不上稿開天窗,雜誌社腰斬了我的連載,我說什麼了?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是狗屎啊?」
「整天搞什麼驚喜驚喜驚喜,你提前約我你會死嗎?每次好聲好氣跟你說以後別這樣,你改過?我現在看到你打電話過來我都胃疼好嗎!」
江黎訕訕道:「我怎麼沒改?雖然沒改徹底,但我肯定改了不少了!翻舊帳有意思嗎?」
「哦,那不翻舊帳。」朱筱桐深吸一口氣,「就說今天唄。你明知道我不喜歡打擾別人,你今天大清早拿著一束花到我家樓下擾民,居然還帶支大喇叭,你難道不是看準我不敢當眾跟你翻臉?你管這也叫尊重我囉?」
江黎癟了癟嘴,「那我能怎麼辦?我打妳電話妳不接,發妳訊息妳不回,來妳家找妳妳不開門,我也是沒辦法啊!」
「你有辦法的。你可以當作從來沒認識過我,或者你可以當我已經死了。反正前任活著跟死了沒有區別。」朱筱桐沉著臉往後退,「靠,睏死了,我要回去睡覺了!」
江黎連忙上前一步,想拉住她的手不讓她走,但朱筱桐敏捷地後退了好幾步。
「不是我把工作看得比你重要,而是我自己的人生比你重要一千倍,一萬倍。」她說,「請你務必不要再來找我了,江黎。我們不可能了。」
她說完不管江黎什麼反應,轉身就走,逕自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