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氣裡,徐瑩月站在正院階下的一棵石榴樹旁,細細地發著抖。
因為早起來問安的聲音大了一點,嫡母徐大太太認為她不恭敬,把她罰站在這裡,叫她省省規矩。
她已經站了快大半個時辰,目送了嫡長姐徐望月在前呼後擁下出門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嬌月陪著徐大太太用過早飯,擁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現在辰時末了,徐大太太開始當家理事,有家務要回的管事媳婦大娘們陸陸續續來了,她仍舊餓著肚子站在這裡。
凍得冰冷的四肢,與餓得發疼的肚子,竟分不出來哪個更難熬一點。
來來往往的那麼些人,目光都有意無意刮在她身上,罰站不是什麼體面的事,瑩月不想同她們的目光對上,就假裝被身邊的石榴樹吸引,盯著其中一根枝條發呆。
這根枝條上,比昨日多萌發了一個小小的嫩葉尖尖。
瑩月會這麼清楚,是因為她昨天就是站在這個位置的──嗯,這不是她第一次出來「省」規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罰她的理由,是說她請安的聲音太小,有不想給嫡母請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門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裡。
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錯,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瑩月的每一根頭髮絲兒都是一條過錯。
當然,徐大太太自己絕不以為這麼做有什麼苛刻之處,沒打沒罵,又不是數九寒天,這個時候往外站一站,還能把人站壞了?這麼點仁慈的小小懲罰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計同嫡母作對──
所以現在瑩月把腿站成了兩條沒知覺的木棍,也只好撐著繼續站下去。
不過到了這個時辰,也好捱了一點,因為日頭漸漸升高了,挾著寒意的晨風緩緩歇了,先前虛幻似的金色陽光照在身上終於有了真實的暖意。
也就在這時候,徐大太太身邊的一個大丫頭金鈴出來了,穿著簇新的石青短襖,紫花細布比甲,籠著手,要笑不笑地站在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來問一聲,妳可知道錯了?」
瑩月張了張嘴──臉有點凍僵了,她頓片刻才回出話來:「──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鈴傳的是徐大太太的話,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瑩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謝太太教導。」
金鈴往旁讓了半步,沒多的話,轉身逕自上階又掀簾進去了。
瑩月到此時才敢跺了跺發麻的腳,把手放到嘴邊呵著,汲取著一點熱氣,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彎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來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兩聲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麼樣,沒個娘──」
「噓,妳不要命了?」一個大些的丫頭正好走過發出感嘆的擦廊柱的小丫頭旁邊,聽見了,兜頭給了她一下子,小聲訓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麼就沒娘了?叫太太聽見,皮都揭了妳的!」
小丫頭忙忙討饒不迭,待大丫頭走了,埋頭擦起廊柱來,再不敢多話了。
◎
瑩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頭石楠接著了。
石楠本來眼眶就發紅,在道邊上焦急地來回打轉,一見了她蹣跚的步伐,飛奔著迎上來,眼淚同時灑下來:「姑娘!」
瑩月讓她扶住,頓時減輕了不少負擔,放鬆下來挨著她,笑道:「哭什麼,我沒事,這不是回來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別說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熱水湯婆子熏籠都備好了,姑娘趕緊回去暖一暖。」
瑩月又冷又餓,也沒什麼勁頭說話,就點了頭,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窩在離正院最遠的西北角裡,瑩月每天去請安都要走老長一段路,冬日裡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風。但瑩月仍然很喜歡這裡。
作為家中最不受寵的庶女,能獨占這麼一個小院算她運氣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頭,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見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裡養,就把她丟給了徐惜月的生母雲姨娘。
瑩月在雲姨娘的院子裡住了兩年,當時她才是個三歲的奶娃娃,什麼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長一歲的姐姐惜月後面,惜月讓雲姨娘教著做什麼,她就跟著學,姐妹倆天天請安一道兒去,一道兒回,小小的兩個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過了兩年,不知徐大太太怎麼回過味來了,認為如此是給雲姨娘送了助力,瑩月由她養大,凡事還不都聽她的去了?
於是折騰著又把瑩月挪了出來,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養她,尋了個空著的小院,隨便配了幾個下人,把她扔了進去。
小的時候瑩月懵懂著,剛離開惜月那一陣一個人還哭了一陣鼻子,但漸漸大了,她就覺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這個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門都懶得串到這兒來,瑩月回來,把院門一關,就把那些風霜喧擾全關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個丫頭玉簪站在簾子外翹首以盼,見她回來了,忙小跑過來:「姑娘快進去,我燒了熱水擱在熏籠上,現在還燙燙的,姑娘快把手腳暖一暖。」
兩個丫頭左右簇擁著把瑩月扶進屋裡,石楠替她脫鞋襪,玉簪走到床前,從被窩裡拿出湯婆子放到她懷裡,又轉頭去端熏籠上的銅盆。
鞋襪褪下,瑩月小巧的雙足懸著,她腳尖凍得生疼還發癢,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裡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雙足先替她生搓著,連著小腿一片,直搓到發熱才許她放進水裡。
瑩月乖乖地抱著湯婆子由她擺布,冒著熱氣的水流漫過腳面,浸到腳踝處,她舒服地嘆出口氣來,往搭著陳舊墨綠椅袱的椅子裡靠了靠。
玉簪見她耳朵紅紅的,伸手摸了摸,冰涼,不由憐惜地道:「再這麼挨兩日,姑娘連耳朵都要凍壞了。」
怕她生起瘡來,一下一下地替她搓著,又小心地避開她耳垂上墜著的兩粒珍珠小耳璫。
瑩月自我安慰地道:「應該不會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起來了。」
轉身去拿乾淨布巾的石楠一聽這話急了,忙轉回來道:「這麼說,姑娘明兒還得去受罰?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別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嬌貴,在自己家裡行走也很少落單,瑩月今天會一個人在那罰站,是因她昨日帶了石楠去,結果主僕倆一起在那站了快一個時辰,她覺得今天去情況可能還不大妙,就哄著沒帶石楠。結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麼明天我陪姑娘去,沒有姑娘挨餓受凍,我們在這安坐的理。」
瑩月拒絕了:「都不要。誰去,都是再白賠一個進去,我病了,有妳們照顧我,妳們病了,怎麼辦呢?我笨手笨腳的,可不會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說什麼話,誰敢勞動姑娘伺候我們?」說完了又很發愁,「太太這股邪火,什麼時候才能過去啊。」
以往瑩月的日子其實沒有這麼難過,她窩在這個偏遠的小院裡,不爭不搶任何物事,給什麼待遇都受著,徐大太太有交際要應酬,有家務要管,有親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況下,犯不著來和她這個活得影子似的庶女過不去,丟遠一點,少看見幾眼也就是了。
現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緣故的。
這個緣故,家裡上下其實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觸著徐大太太的霉頭,還沒人敢在明面上說出來。
在自己的小院子裡,瑩月還是可以說一說。
腳泡好了,身上重新暖呼呼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燉在小爐子上的蜜棗粥,瑩月就向正替她穿襪子的石楠問道:「怎麼樣?消息打聽確實了嗎?」
石楠早上沒跟她去罰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裡安坐了,瑩月哄著她,給她尋了差事,叫她去打聽一下昨天聽到的一樁閒話。
能在清渠院這個冷窖裡當差的,都不是什麼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兒,要打聽事,總歸還是找得到自己的一點門路。
她一邊引著瑩月的腳踩進只在屋裡穿的軟羅繡鞋裡,一邊抬了頭,很有興趣地道:「打聽到了!我去雲姨娘院裡,找梅露姐姐,假裝要借二姑娘的繡花樣子看一看,沒等我尋話頭提起來,那裡的丫頭自己就在議論著──方家的大爺,是真的回來了,而且都回來有七八天了!」
她口裡的方家大爺,是京裡平江伯府的長房長孫,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爺除了長房長孫這個稱謂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還有另一個從父親身上繼承來的更顯耀的身分: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裡他出了事,受了重傷,抬回府後雖保住了命,卻因咽喉受傷,再也說不出話來,他變成了一個啞巴,並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開宴慶賀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離家出走,一去五年,杳無音信,誰也不知他去了哪裡。
──由此可見,徐大太太管的家務也就那麼回事,沒人沒眼色到在她跟前說,可背過身去,連丫頭們都在公然議論起來了。
丫頭們不但議論,議論得還很詳盡。
石楠起勁地轉述著:「聽說是方老伯爺要不好了,方家大爺才回來的,回來了這幾日,一直待在方老伯爺屋裡侍疾,門檻都沒邁出去過。方老伯爺原來眼瞧著不行了,方伯爺使人連壽材都尋好了,不想這一見了孫子,方老伯爺又健旺了起來,先前藥都吃不下去,如今飯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進門,聽得好笑:「這是怎麼編出來的?難道有人這麼大本事,鑽進方老伯爺的屋子親眼見著了不成?」
她一邊說,一邊把粥擺到瑩月面前,粥重新熱過,已經熬得稠稠的,但是沒有別的小菜,瑩月也不在乎,她餓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時分神聽著石楠說話。
「姐姐,是真的!」石楠認真地道,「梅露姐姐說,外面現在都傳遍了,說方家大爺還是有孝心的,我們關在府裡,才什麼都不知道。不過,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還跟蔡嬤嬤抱怨呢,說方家大爺不來我們府裡拜見,十分無禮。唉,從方家大爺失了世子位後,太太就不喜歡他,不知嫌棄了他多少話,現在人家侍疾沒空來,正稱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興了。」
說到徐大太太這個反應,玉簪信了,接了話:「太太就是這個性子,想挑刺,怎麼都能挑出來。不過,怪不得太太連日火氣這樣大了,方家大爺回來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過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樣地扳出手指來數,「頭一樁,大姑娘今年十八歲了,方家大爺二十一了,哪一個還能等得拖得?第二樁,方老伯爺這個壽數,又這個身體,能不想趕在閉眼前看見孫子把孫媳婦娶回來?太太是沒想明白,她還嫌人家不來,只怕來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過門的事了!」
她說得俏皮,瑩月含著粥忍不住笑了一聲,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臉頰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得那樣,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實這幾年方家大爺跑得沒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時機了,方家不能說什麼,大姑娘的名聲也沒有多少損傷。」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樣的門第呢?」石楠快人快語,「現在可不是我們老太爺還在的時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爺是徐家上下幾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時最高任過刑部尚書這樣的中樞要職,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裡定下來的。
玉簪道:「這話也是,這幾年太太沒少使勁,領著大姑娘去了多少場這樣那樣的宴席,只是不見一點兒效用。」她說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可憐我們姑娘,一年到頭連二門的門檻都邁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諧,太太還要拿著姑娘煞性子。」
瑩月嚥下一口粥去,連忙擺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麼高,來往的人家連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麼呢?別說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補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覺得太太這事辦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從方家要來的,我不好意思沾這樣的光。」
徐老太爺當年結親平江伯府,並沒有人覺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爺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獄,大九卿之一,國朝延綿至今,文官與勛貴間漸次分明,其實已經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爺擇了個勛貴孫女婿,當時還為清流嘲笑過。
可惜時移境遷,徐老太爺去世以後,徐家門第以飛一般的速度往下敗落,如今的徐大老爺只是個從六品的寺丞──就這麼個官,還是八年前徐老太爺臨終上本替他求來的,八年後,徐大老爺毫無寸進,十分穩定,徐老太爺所以要頂著同僚的嘲笑結親平江伯府,正為發現了兒子的不成器,勛貴有世襲,比文官家的傳承總要穩當一些。徐老太爺當年如此做,其實是稱得上睿智果斷了。
話說回來,徐大老爺這麼點紋風不動的品級,可不能如徐老太爺一般傲視勛貴,譬如隆昌侯府這樣的豪門開宴,都不會給他的妻女發請帖。
但徐大太太是個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問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爺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爺對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滿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還曾主動讓已經接過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帶著徐望月出去應酬散心,不過徐大太太心裡有鬼,徐望月要是跟著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約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絕了,只要請帖。
聊到這個,石楠也糾結著不知該說什麼好:「拿著未婚夫家的帖子給大姑娘另尋別的金龜婿,這樣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來。」
徐大太太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過一個府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主子們到底是什麼主意,下人天長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來。
徐大太太打的是這樣一個如意算盤:借著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能繼續在豪門勛族間行走,等尋到了新的好夫婿,再回過頭來把平江伯府的婚約退掉。
這是徐太大大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緣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從六品小官女兒的原形,連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門都進不去,又怎麼再攀高望上呢?
「總之,我是不要去的。」瑩月總結,不過說完了她又覺得好笑起來,道,「好像太太真願意帶我去似的。」
兩個丫頭聞言,都憐惜地望向她。
十六歲的大姑娘了,再是講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了說親的年紀,也該由長輩領著出門見幾次客,偏是她們的姑娘可憐,竟一次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瑩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臉頰:「別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還有二姐姐呢,輪到我且早著。」
其實徐望月的親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過徐大太太不這麼想,她還沉浸在徐老太爺仍在的往日榮光裡,以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兒斷不能許一個前程斷絕的啞巴(雖然都是一個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這麼認為,也沒人敢去打破她的美夢,只能由著她使勁。
這份力氣,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浪費在庶女們身上。
惜月十七,瑩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穩穩準備嫁妝的時候了,但在這個家裡,頂上的嫡長姐一天安分不下來,她們兩個只能跟著飄搖不定。
閒聊到這裡就有點沉重了,不想帶累主子的心緒,石楠忙把話頭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邊梅露姐姐在合十念佛呢,說方家大爺如今回來了,大姑娘能早點嫁過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後,適齡的好兒郎越少,能挑揀的餘地也越小。
這個道理其實放在瑩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後腳的年紀,實在沒差多少,不過她平常沒什麼機會出門,養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兩個未嫁的姐姐,她就覺得婚姻這事離自己還挺遠,也不知道該為此發愁,渾然不覺地繼續吃起粥來。
玉簪接話:「話是這麼說,但這門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覺得方家大爺也怪倒楣的,我要是個男人,可不願意娶大姑娘這樣的。」
石楠聽得哈一聲笑了,忙忙點頭附和:「我也不願意!」
玉簪閒話歸閒話,不耽誤眼裡的活,她見著瑩月喝完了最後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時上前收拾,一邊接著道:「太太和大姑娘的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沒察覺,照理說,該有些數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爺回來了,方老伯爺很不好了,沒有十分要緊的事,大姑娘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往外湊,可一聽說隆昌侯府要開花宴,大姑娘還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說話,還真幫忙又弄了帖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