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焰在天上燃燒,輕型空艇的碎片在半空中翻騰不止,一些大的碎塊時不時發生著小規模的爆炸。天空一時間彷彿世界末日,雨雲低沉,星辰自燃。無論它們來時攜帶著什麼,那些武器都與飛艇一起粉身碎骨,再無威脅。
地上的樹語者發出喃喃的歡呼聲,他們當中許多人在事後需要去治療一下眼睛,看著爆炸的光芒更勝過直視烈日。自然操縱者們依然低著頭,握著手杖,從他們身上落下的汗水甚至比雨水更密。「成功了!」當同伴們轉達了勝利的消息,每個人的身軀都搖晃了一下,有一些扶著手杖滑落下去。
何等的力量才能操縱天候?
這可不像人工降雨那樣輕易,這些自然信仰者溝通雲層,以人類的靈魂引導水氣的路徑,彷彿用一支木槳轉動河流的方向。他們引導,他們說服,他們哄騙,這場暴雨是無中生有的奇蹟,儘管可以達成,可以複製,成功也會讓他們大傷元氣。
雨雲在有人倒下時散開,它就像夏天的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全部雨水都在短暫的數分鐘內傾瀉一空。天空中頑強的星屑還燃著若有若無的火,被雨水澆滅大半,剩下那點火星哪怕落到了地上,也不會點燃這片被澆透的土地。藤蔓托住自然操縱者德魯伊的身體,自然的氣息包裹住這些虛脫的同伴,他們很快要被送進地下城去,休息或接受治療。還有人心心念念著要調理這片被攪動過的天氣,在戰爭結束後,他們會有那個機會。
天空之上沒有任何遮擋,這一場戰爭的過程與結果,也在同時傳到參戰另一方的眼中。
指揮室的軍官們噤若寒蟬,沒有人膽敢回頭去看將軍大人的臉。被寄予厚望的空艇部隊在初戰之中全軍覆沒,當那道光芒在天空上炸開,遠方偵察飛鳥傳來的圖像變成一片空白,那個開始提議讓輕型空艇全部打頭陣的中校嚥了嚥唾沫,汗如雨下。
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搭在中校肩上,讓他彈射般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我很抱歉,將軍大人!」他立正高聲回答道,聲音因為恐懼緊繃,「我的誤判導致了……」
「你是應該感到抱歉。」將軍冰冷地說,「第二部隊進度如何?」
「預計這週可以到達瑞貝湖!」中校連忙回答。
「很好。」希瑞爾將軍說,「完成後的突襲就由你領兵。」
「是!」中校腳後跟一撞,舉手行軍禮,語氣很難說是苦澀還是如釋重負。
輕型飛艇只留下一點點殘骸,它們在天空中炸得如此支離破碎,連手藝最好的能工巧匠也無法將之復原。可以回收的部分只有小部分作為飛艇能源的魔石,這種堅硬卻又脆如玻璃的晶體大部分已經炸成了肉眼難見的碎屑,鼻子最靈的阿黃都不能將之找出來。
「可惜,魔石是魔力結晶,不穩定到一定程度就會還原氣化。」維克多感嘆道,「所以以前的法師最討厭矮人工匠,那群熱愛爆破機關的傢伙能把每個小心翼翼施加和剝離魔力的法師氣得吹鬍子瞪眼。」
但這也並非浪費。
塔砂能感覺到某種微妙的改變,就像沙漠裡的動物敏銳地感覺到了水氣堆積。這種程度的「水氣」還不足以製造一場降雨,卻能讓乾燥的空氣變得舒適宜人。魔石的碎屑失去了形態,卻沒有真正消失,它們被爆炸四散到了這片天地當中。
巨龍在地下睜了睜眼睛,牠金紅色的眼眸中,倒映著其他飛龍。
「巢穴」坐落於史萊姆儲藏室的下方,距離魔池與地下城核心很近。這是地下城魔力最為濃郁的地方,地上的生物會為此感到些許不適,地下城造物卻能在這裡快速地恢復。龍吞吐著魔池外溢的魔力,破碎的鱗甲在一次次呼吸之間癒合。地精將地上撿回的魔石碎片直接帶到巢穴當中,應巨龍的要求──牠它在這方面有著類似於受傷動物尋找草藥的敏銳直覺。
那些曾擔任輕型飛艇核心的魔石碎片被堆積在飛龍身邊,魔石上攜帶的些許閃電屬性輕微地、肉眼不可見地影響著這些回復中的飛龍,就像在修補石像的時候,某些材料或色彩同時被封入其中。牠們破損的翼膜緩緩修復,焦黑的鱗片與壞死的肌體漸漸恢復活性,而等到下一次,相同規模的電擊不會再次將牠們擊落。
龍騎兵有半數死傷,但他們有兩倍量的替補人員──地下城的龍有數量限制,操練出的龍騎兵卻沒有。只要飛龍能繼續飛行,不同面孔的龍騎兵部隊就將繼續在天空中翱翔作戰。
所有人都在兩場戰鬥的間隙忙忙碌碌,等待著下一次開場。
瑞貝湖的夜晚寂靜無聲,所有歡場陷入了不定期的停業當中。再沒有觥籌交錯、舞姿搖曳的不眠之夜,所有富貴人家彷彿幾日之間恢復了百年前的日子,大商人對那個時代心有餘悸,但他們不習慣也得習慣,比起毫無娛樂,他們更不願接觸酷刑與死亡。
叛徒的頭顱依然被掛在中心廣場上,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那幾根高高的木杆,將軍宣稱這是為了引出耐不住性子的餘黨,而其他人知道這更是對他們的殺雞儆猴。他們在馬車路過那裡時放下窗簾,閉上眼睛,但倘若要從旁邊走過,每個人卻要強迫自己面色如常地看上幾眼,以一副完美的唾棄表情來與之劃清界限。小心,小心,將軍的眼睛到處都是。
離開瑞貝湖根本不是一個選擇,無論你要回國投奔親戚,還是去鄉下養病,那些守衛著交通要道的軍人不會放任何人通行,提交申請只會讓你登上將軍的注意名單,沒人想出現在那張名單上。人們傳說希瑞爾將軍有一本備忘錄,上面記滿了敵人的名字,而其中絕大多數都已經被他親手除名,以死亡的形式。無人想親身驗證傳言的可信度。
「這很好啊!」最開始不少人高興地說,「那群仗勢欺人的有錢佬早該受到管束,他們浪費了多少東西,髒錢下有多少人受苦!」
只可惜,富人不是唯一受到影響的人群。
普通市民的生活因此發生了更大的改變,只是人們往往對此閉口不言,日子還能過得下去的時候,誰會真的把意見戳到軍官大人的鼻子底下呢?街道變得越來越空曠,雇工埋頭幹活,裝作看不見街邊關閉的建築物。
不少學校暫停授課,在確保每一個孩子都不會說出什麼要命的蠢話(「那些厲害的大姐姐、帶著大狗狗的人怎麼不來上課了呢?──是啊,我們都上過他們的課。」)之前,大家都能享受假期了。大量店鋪無限期地停業,公告上貼著各種無傷大雅的藉口,比如停業整頓,店鋪裝潢,店員休假,諸如此類。
歡場的大老闆只為賺不夠錢發愁,這些停業幾週就可能吃不上飯的小商戶在家裡愁得掉頭髮。當然他們毫無怨言──誰敢有怨言?半數人都經手了東南角的商品,在各種交流越來越頻繁的如今,除了那些極端憎惡異種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敢說自己和東南角毫無關係。你的店鋪裡賣了東南巧匠製造的傢俱,你的窗臺上擺著來自那裡的盆栽,即便沒有東南商會商標的東西,沒準也裝著來自那裡的零件,要是士兵真的前來徹查一遍,你確定自己能平安無事麼?店主們看著自己的廚房和櫥櫃抓耳撓腮,想不出哪個部分絕對清白,所以把店門關上吧。
再然後,又有不少自認絕對清白無辜的店鋪也不得不關上了。當整條街只有一家還開著店,負責巡邏這條街的士兵一天來上十次,難能可貴的客人在聽見軍靴的聲音時溜之大吉,他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人類、安分守己好居民,只是不想在盤查中掏空每一只口袋。一級戰備中的士兵有權盤問任何可疑人士,沒收任何可疑物件。
如果根本沒有客人,關門大吉還能省點錢。
「但為了我們的安全,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人們又說,也不知真心實意還是在自我安慰。
有一部分人真心實意地興高采烈:那些強烈地憎惡著異種、其中有不少曾打算(或已經)為驅逐異種「出過自己一部分力」的人。打砸搶燒過異種商品的人被放了出來,過去他們被稱作罪犯,現在他們被讚為「不畏強權的偉大英雄」。這些人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還得到了將軍的接見,每個人的面孔都在將軍的勉勵下激動得通紅。
「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們興奮地喊道,「正義必將被主持,那些腐化的叛徒必須被肅清,為了埃瑞安!」
希瑞爾將軍給他們頒發了代表軍隊授權的勛章與臂章,此後他們與軍隊一起來到大街上。按照舊例,這支在戰爭時期為了人類自發自願組織起來的小隊被稱作衛國軍,土生土長的衛國軍們知道瑞貝湖每個角落長成什麼樣。他們封鎖每一條小道,衝向他們所知的每一個叛徒,比真正的軍隊更加狂熱幾分。
「可那只不過是一籃子菜!」被搜查走晚飯食材的主婦憤憤不平地說,「幾個雞蛋能做什麼呢?」
「少說幾句吧。」她的丈夫息事寧人地重複道,「那只不過是一籃子菜。」
本可以有比一籃子菜多得多的損失。
關閉的畫廊被砸開,藝術家的聚會與住所被闖入。「就是他們,長官!」提供了情報的小鬍子得意揚揚地對衛國軍說,「這裡的每一個畫家都與獸人串通,他們的畫作就是證明!這些人的資助人是寡婦羅拉,那個叛國者已經在正義之師到來前聞風而逃,躲進了異種的地方!」
「如果我們通敵,我們怎麼會還留在這裡?!」畫家瓦爾克氣憤地說,他的確收到過資助人的暗示,但他拒絕了一起離開,「我們沒有賣國!我們每個人都深深愛著埃瑞安,愛著人類!」
「你們嘲諷征服獸人的軍隊,還敢說愛著人類?」搜出畫來的衛國軍說。
「就因為愛著埃瑞安,我們才希望它變得更好,就像想讓親兄弟改掉惡習!」
「好哇,你竟敢將埃瑞安比作你的兄弟,還說我們偉大的帝國有惡習?」小鬍子抓住把柄地喊了起來,「你們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
一半畫家已經燒掉野性呼喚展會中的畫,另一半卻沒有,他們像瓦爾克一樣堅稱自己沒有通敵叛國,認為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被帶走了。
「大人們,會不會弄錯了?」房東太太小心翼翼地說,在圍裙上擦著手,「他們都是很好的小夥子、小姑娘,從沒做過壞事,就是畫畫兒而已,畫張圖片能傷害到誰呢?都是些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
「妳也跟獸人有所勾結嗎?」衛國軍虎著臉問。
房東太太連連搖頭,驚慌地躲了回去。
開始是畫家,後來是詩人、小說家、編劇和報紙撰稿人,衛國軍從他們的文字中尋找蛛絲馬跡,認為這一句在暗示對異種的同情,那個故事影射了對將軍、軍隊和衛國軍的不滿。「就算沒有叛國之實,也有叛國之志!」他們重複著小鬍子的話,覺得這話對極了。另一句常見的口號是「為了埃瑞安!」,這口號如此崇高,如此正確,沒人膽敢指摘以此為名的任何行為──難道你不贊成這句話?那你一定是個叛國者。
希瑞爾將軍站在高樓之上,聽著各處傳來的呼喊,臉上愜意的笑容如同菸癮者深吸一口菸草。「聽啊。」他滿足地說,「這是人民的呼聲。」
或許到了士兵不夠用的時候,可以遵循過去的戰時舊例,全民徵兵。
第二部隊在這一週的最後一天到達了瑞貝湖。
不太幸運的居民在這一天凌晨聽到了古怪的聲音,「扎扎、扎扎,喀啦、喀啦」。這是什麼聲音呢?他們想像不出來也無從知曉,在前一天晚上,這些人的窗戶已經被士兵們釘上了。
在那條第二部隊通行的道路上,周圍有軍人嚴密看守,別說人,連飛過的鳥都要打落下來。沿途小店必須關閉(如果他們還沒有關上的話),沿途住戶被釘上了窗戶,勒令不准離開;機械鳥在上空巡邏。上一次東南角的快速反應讓將軍懷疑有間諜,這一次,為了達成雷霆打擊的目的,消息被嚴密封鎖。
埃瑞安的新武器不得而知,間諜冒死傳出的消息,只讓塔砂知道戰爭即將開始。謎底在第二部隊踏上戰場時揭曉,她的目光通過瞭望塔往向人類軍隊前來的方向,輕輕地抽了口氣。
那是一整排龐然大物。
這麼說或許不太確切,和飛艇比起來它們實在算得上嬌小,只是比普通人大上許多,彷彿馬戲團的巨型馬車。沒有六匹馬在前方拉動,倒有六對輪子在它們下面滾動。這些自己滾動起來的輪子上連接著一條扁平的金屬履帶,這玩意能讓沉重的車身駛過凹凸不平的沙地與泥濘。
「那是什麼?」維克多嘀咕。
塔砂可以告訴他那是什麼,這金屬的身軀與履帶都太過典型。那是一整排數十輛的裝甲車,車上停著大量的機械鳥,前方伸出一條鏟子似的前臂,身後跟著人類的士兵。
塔砂知道,匠矮人埋在戰場的那些陷阱恐怕沒用了。
裝甲車的「鏟子」探測著前方的土地,觸發各種陷阱,引爆匠矮人按照戰利品研製出的魔導地雷。鏟子旁邊伸出的金屬長釘在釘入土壤之中,深深扎入數公尺,劃過一條弧形軌道,在探測出中空部分時猛然掀起土層。車中身的隔板打開,從中彈出一支帶著鑽頭的小型機械,鑽頭旋轉著扎入地底,像某種打井機器。這東西用來排除陷阱未免太興師動眾了點,塔砂很快醒悟,那是專門用來尋找地下城入口的機械。
聖騎士亞歷山大可以一拳打開通往地下城的通道,這機械可以做相同的事情,只要地下城在它們下方。挖掘地道製造塌陷的戰術一樣因此報廢,如果把通道挖到這些裝甲車下方,固然能阻止裝甲車繼續前行,卻也要冒自曝軟肋的風險。
如果再拖延一段時間,也不是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但塔砂發現了第一排裝甲車後面的東西。
人類軍隊小跑著跟在後面,進一步清理被觸發的陷阱,隨時調整裝甲車狀況。打頭陣的排雷裝甲車後面,另一輛更加龐大的裝甲車沒有前臂,只有「尾勾」:從那個敞開的開口中,兩行金屬軌跡正被一路安置下來,在它身後鋪成一條長長的軌道,軌跡通向瑞貝湖,或許還通向更遠的地方。
地下城的居民無人見過金屬軌跡,塔砂不知道那上面會開來什麼東西,但她絕不會讓敵人鋪就一條通向地下城的鐵軌。
龍騎士和巨龍俯衝下去,龍息向車隊中噴去,將最後那輛裝甲車也覆蓋在內。軍隊猛然散開,巨龍在俯衝後上升,準備飛離可能爆炸的範圍。就在牠即將拔高的時候,牠毫無預兆地掉了下來。
「陷阱!」道格拉斯在意識鏈中喊道。
軌道正發出不祥的光芒,前排的裝甲車有幾輛被融成鐵塊,最後那輛卻不可思議地毫髮無損。巨型裝甲車頂部,方才空無一物的鋼板上浮現除了巨大的圓形符文,那東西像個投影儀,在半空中放大數倍,緊緊抓住了墜落的巨龍。真是不可思議的場景,巨龍龐大的身體懸浮在半空之中,在暴怒中掙扎不休,毫無作用。
「魔法陣?」維克多愕然地說。
「還有這種東西?」塔砂質問道,「你一字未提!」
「我從來沒聽說過可以一下子困住巨龍的魔法陣,至少那個時代沒有!巨龍的魔法抗性讓惡魔都頭疼!」維克多分辯道,「如果有這種魔法陣,還能簡簡單單刻印在鋼板上攜帶,巨龍早就被那群法師滅絕了!」
可是,留在埃瑞安的巨龍的確已經銷聲匿跡。
不是追究的時候,士兵正向掙扎越來越弱的巨龍圍攏過去,塔砂立刻下了命令。
天空中響起一片嗡鳴。
前方的林中,方才被樹木遮蔽的機械鳥飛起來了。匠矮人從敵人身上偷師,有著充足魔石的地下城能夠量產這種小型飛行器。控制的方法固然不如人類那邊精細,但地下城的機械鳥有著另外的特色。
頂部尖銳,速度極快,護甲很脆。
最後那一條一方面是為了提升無人機的速度,另一方面……並不算缺點。
裝甲車上的機械鳥也飛了起來,至少它們都企圖飛起來。人類為了節省能源沒讓機械鳥直接飛過來的選擇,在稍後會被證明是個巨大的錯誤。
地下城的無人機來勢洶洶,像一群撲向棕熊的馬蜂,劈頭蓋臉地衝了下來。它們到達的時候,許多機械鳥還沒來得及起飛,那這些鋼鐵鳥兒也沒有再起飛的機會了。
一架架無人機轟然墜落,它們的性能不怎麼好,不能像機械鳥一樣在空中做出炫技似的動作,然而「一頭扎上」這動作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所有的固化技術都被用在了無人機頂部,它們像獨角鯨一樣穿透機械鳥的身軀,帶著對方重重砸落回地上、士兵腦袋上和裝甲車上。
而後脆弱的護甲從中斷裂,其中裝載的爆炸物質轟然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