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們在吊橋上奔跑。
長著翅膀的領隊掉下去不久,吊橋又變得顛簸起來。這支法師、法師學徒與護衛兵構成的隊伍聽到成片的振翅聲,視野以外的吊橋似乎受到了什麼衝擊,開始大幅度起伏跳躍。斷裂的吊橋不久後會修補,但他們沒法在這樣的環境下長期逗留,就像沒人能在被彈動的橡皮筋上停留很久。
所有投入黑暗中的法術如泥牛入海,一切呼喊都得不到回應。在發現任何努力似乎都是徒勞之後,他們只能將又一支黑蠟燭固定在橋面上,然後向前跑。
越接近目的地,橋面就變得越穩定,腳下的弧度到了接近他們出發時相近的程度。黑蠟燭的照明範圍繼續向前移動,終於,倖存者們看到了漫長吊橋的盡頭。
彷彿黑暗洞穴中的跋涉終於結束,所有人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前方依然是黑暗,長橋後的一切都是未知,但腳踏實地總好過在那座岌岌可危的吊橋上提心吊膽。燭光的盡頭出現了平地,一大塊空無一物的平地,後面還會有什麼呢?
自從死靈生物被橋上的魔法陷阱吞沒,拿著蠟燭在探路的重任就交到了一名士兵頭上。第一個踏上平地的士兵終於收起了離開吊橋的雀躍,稍微恢復了一點謹慎,開始小心地向前走。一行人一個一個走上前去,有人抽出了兵器,有人準備好了法術。
燭光的前方出現了地磚,岩石質感的平面上出現那種刻著神祕紋路的地磚,好似野地中突然冒出的宮殿。他們小心翼翼地擺好陣勢,嚴陣以待地走上前去。
至少他們認為,他們已經足夠嚴陣以待。
拿著黑蠟燭的士兵沒有貿然踩上地磚,不用法師再度提醒,他已經在一路上明白了注意腳下的道理。整隊人距離地磚還有幾公尺遠,蠟燭的光線隱隱照亮了某樣東西,某樣看上去像個,像把椅子的東西……
幾乎就在椅子腿出現在眾人視線中的時候,所有人倒了下來。
最強壯的士兵與最瘦弱的法師學徒統統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倒像在同一時間成了狂信徒,要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他們驚駭地睜大了眼睛,有人怒吼著掙扎,怪力壓在每一寸皮膚上,連抬頭都很困難;有人扔出了法術,然而那些法術竟然根本沒發出去,那股怪力壓到他們身上的同時,某種怪異的空虛感將所有法術都摁死在了襁褓之中。
戰士與施法者,同時感到了巨大的無力。
黑蠟燭摔到了地上,燭火閃了一下,驀然熄滅。只是在那之前,新的光芒在前面亮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地上的人們努力抬起頭,向前看去。
那真是一把椅子,一把骨白色的、王座似的椅子,椅背高聳,十分氣派,在老式王宮或故事書裡還能找到相似的景象吧。椅子腿就不是貴族們會選擇的類型了,那是四隻不明生物的爪子,牢牢抓著地面,彷彿鬆開爪後就能發足狂奔。王座邊的扶手向前突出,有一雙手一左一右擱在它們上面,皮膚與扶手同色。
一團鬼火浮現在王座之前,昏暗的光照亮了椅子上的人。一個被黑袍籠罩的人坐在王座上,袖口只露出指尖,遠遠看過去太過蒼白修長,瘦得可怕,沒法判斷袖口裡籠著一雙手還是一雙骨爪。這個人形生物的頭隱藏在連身帽之中,他們只看見連身帽的陰影下閃著兩點紅光。當人們與那對紅點對視,所有人感到了莫大的恐懼。
「雷歇爾大法師……」米蘭達顫抖著說。
僥倖心理被打破了,這裡果然不是法師塔頂。不恆定傳送陣沒將他們送去塔頂,那麼是誰改變了傳送路徑?他們抽到了下下簽,法師塔的主人在等待。
「是的……是的!」一片安靜中,只有米蘭達的聲音格外突兀,「這樣偉大的古代法師不可能無聲隕落,您可以將自己轉化成巫妖……」
王座上的人一言不發,地上的人齊刷刷看向了米蘭達。
從怪力加身以來,所有人的舌頭都像被黏在了嘴裡,連怒吼都變得無聲無息。此時此刻,米蘭達卻還能說話。
這位黑袍法師,不僅能說話而已。
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渾身發抖,瞳孔放大,呼吸聲粗重得好似剛跑過幾千公尺。她上前幾步,看上去隨時都會摔回地上,但她毫無疑問正一步步走近王座,而不是像別人一樣趴在原地。最強壯的士兵沒法動彈,反應最快的布魯諾沒有還手之力,給自己加了很多層防護的魯道夫倒下的速度不比別人慢……偏偏是看上去最不冷靜的米蘭達能夠行動,為什麼?
這問題同樣在米蘭達心中閃過,為什麼是我?而後答案立刻浮上腦海:對,當然是我,我是這裡唯一的黑袍法師,對古代法師懷著敬意與野心的繼承者。
答案給了她底氣,但不知怎麼的,畏懼還是越來越深。黑袍法師的後背已經濕透了,過去最接近死亡的危機都不曾讓她如此恐懼,連大腦都難以轉動。米蘭達像踩在沼澤當中,越接近王座,她越雙腳發軟,腦中轟鳴。
為什麼會這麼害怕呢?那可是真正的古代法師,米蘭達本以為自己會激動萬分地撲上去,像螞蟻撲向蜜糖。不過會害怕也是非常正常的吧,那可是聲名顯赫的雷歇爾!他輕描淡寫地殺死巨龍,彈指之間奪取神器、擊殺同道、屠戮國家……這位惡名昭著的大法師被銘記流傳,他的故事在黑袍法師的低語中被流傳了這麼多年。對於在埃瑞安帝國的陰影下躲躲藏藏的法師來說,他的凶名讓他們神往,他的存在是古代法師光輝的縮影,是黑袍法師的標竿。你怎麼可能戰勝一個光環加身的標誌?你怎麼敢對心中的神像不敬?
米蘭達的牙關開始「咯咯」打顫,可能因為汗水流入了眼眶,走到這麼近之後,她依然看不清王座上的人影。黑霧環繞著座上王者,米蘭達看不清那張臉,只能看到蒼白到透明的皮膚,還有記載中一樣的紅眼睛。
當她與那雙紅眼睛對視,她跪了下來。
米蘭達感到了模糊的羞恥,她並無下跪的打算,但雙腿似乎再也撐不住她了。黑袍法師準備的所有言辭都被一片混亂打散,她張口結舌,一時間忘卻了他們來到這裡的目的,忘卻了掉下去的契約者和身後的隊友,忘卻了想問的所有問題,只剩下深深的、難以遏制的恐懼。
王座上的人伸出了一根指頭,指向米蘭達身後。
黑袍下是手指還是骨頭這種事,米蘭達已經無心關注,她僅存的所有注意力都被接下來聽到的話語奪取。一個嘶啞的聲音傳到米蘭達耳中,王座上的人對她說:「殺了他們。」
黑袍法師機械地轉過頭去,在那根手指指向的方向,她看到了依然趴在原地的人們。
他們也聽到這句話了,不少人變了臉色。有護衛兵一臉迷惑,有護衛兵一臉驚恐,有護衛兵的目光在黑袍法師與其他法師之間徘徊。穿著扎眼彩色袍子的煉金法師用力動著嘴唇,想說什麼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死靈法師依然一臉麻木;米蘭達的學徒哀求地看著她;白袍法師無奈地嘆氣,連嘆氣聲都沒能發出,他的徒弟對米蘭達怒目而視,顯然已經斷定她會聽話。
無論露出什麼表情,他們都沒有還手之力。只要一個範圍攻擊法術,這些待宰的羔羊就會一命嗚呼。
米蘭達渾身發冷。
她的嘴唇在發顫,艱難地組織著語言,覺得念咒反而要簡單得多。雷歇爾大法師,這座法師塔的主人,殘留到這個時代的古代法師,命令她……?
「您……的意思是……」她勉強擠出幾個字。
「殺了他們。」對方仁慈地重複道。
就是這個意思,只要殺了他們就好了。擅自闖入法師塔的人必須付出代價,塔主沒將他們直接扼殺,反而讓米蘭達來完成這件事,這固然有些殘酷,但對古代法師來說卻相當正常,甚至十分仁慈,說明他多少對黑袍法師有些另眼相看──不然為何留她來動手呢?這很有可能是宣誓效忠的投名狀,或者只是塔主人的惡趣味,無論是哪種都不是米蘭達可以多嘴的事情。她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為了得到知識與力量的可能性,殺掉他們有什麼不對?就算她不動手,他們一樣會被殺。
但是,不對勁。
米蘭達竭力轉動著她的腦子,那一星半點古怪的感覺揮之不去卻難以抓住,或許只是錯覺,比如說,無聊的隊友情誼帶來的干擾。黑袍法師不需要同伴,只需要可以利用的對象,古代法師的強大證明了孤獨是法師最好的朋友……
「大法師閣下,」米蘭達用盡全力讓自己的聲音別顫抖得太厲害,「我們無意打擾您的安寧,但是現在的埃瑞安已經與過去不同,法師……」
「殺了他們。」大法師閣下說。
他打斷了米蘭達的解釋,用與剛才一模一樣的臺詞,甚至連語調都一樣平穩,沒有半點變化。但他身上的威壓感卻倏爾變得更加濃厚,讓米蘭達一下子垂下了頭,失去了抬頭的勇氣。服從吧,服從就好。她的手指無意識動彈起來,慢慢勾畫著施法的軌跡,這雙手無比平穩。
太可怕了,無法反抗,老鼠遇到巨蛇就是這種感覺嗎?米蘭達恍惚間覺得時光倒退,自己變回了攻擊法術放不倒一個士兵的低級法師,在帝國士兵們的搜查中趴在河中,在冰涼河水的擠壓下祈禱他們快點離開;她又好像變回了連光亮術都無法使用的蹩腳學徒,絕望地望著山下那把大火將老師的藏書、筆記、他自己與包圍房子的士兵吞沒。兩個深埋心中的最恐怖回憶讓她顫抖不止,覺得胃裡裝滿了冰塊,彷彿極度飢餓又極度反胃,不免懷念起了某位半精靈廚師長提供的伙食。
這念頭拉扯了米蘭達一下。
不,不對,這不是……米蘭達竭力捕捉這思維中飄過的東西,她抓不到,但已經夠了。這細微的、抗拒的念頭牽扯著她的手指,法師總是平穩的手開始顫抖,施法失敗。
「不。」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
被幾次忤逆的人有何感想?低著頭的米蘭達無從判斷,無從假想,說出剛才那個字已經用光了她全部的勇氣。她聽見王座上傳來了聲音,說:「殺……」
一聲脆響。
如果米蘭達沒有在恐懼中墜落得這麼深,她就該在片刻前聽見振翅聲,看見身後隊友們猝然亮起的眼睛。米蘭達方才無暇他顧,因此她首先聽到的,便是打斷那句命令的清鳴。
「嗡──!」什麼東西被擊中。
「喀嚓!」什麼東西裂開。
壓在米蘭達心口的冰冷恐懼突然也被搬開了,她在重負消散的詫異中抬起頭來,剛好還能看到眼前畫面的尾聲。
在那團鬼火的照耀下,此前墜入黑暗的領隊去而復返。她羽翼豐滿,衣衫殘破卻威風凜凜,手中長刀從天而降,正中那堅不可摧的王座。王座上的黑影依然一動不動,雪亮的刀鋒劈砍在骨質椅背上,微一停頓,陡然落下。
王座被斬開了。
氣派的座椅被一刀兩斷,骨屑亂飛,如神像崩塌,上面的人影在座位裂開的瞬間消失無蹤。沒有什麼黑袍連身帽與紅眼,只有一把破椅子,符文在椅背上閃現,一路亮過爪形椅子腿和它們緊抓著的地磚。骨質座椅的碎片轟然倒地,以此為中心的光輝四散開來,鬼火一併熄滅。
驚呼聲終於能跑出人們的喉嚨,壓在其他人身軀與喉舌上的力量消散無蹤。米蘭達為拍到自己肩膀上的手驚跳起來,只聽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這蠟燭要怎麼點?」
此前被摁到地上的人們還沒在黑暗中摸索多久,光明便再度到來。這回的光源不再是晦暗不明的鬼火團,而是他們拿了一路的黑蠟燭。在幾公尺之外,黑袍法師手中握著蠟燭,塔砂站在她旁邊,對著大家笑了笑。執政官的左眼碧綠,但雙眸一樣明亮。
歡呼聲響了起來。
壓抑多時的聲音一齊爆發,亂成一團。護衛兵慶祝著他們的劫後餘生,看上去很想把塔砂舉起來拋。一些年紀還小的法師學徒尖叫起來,把法師們的問候淹沒。魯道夫試著重新打開了安塔恩會議桌,剛才被全盤抵消的法術再次成功組建,煉金法師格洛瑞亞在頻道連通的第一時間便飛快地讚美了塔砂的救人於水火,而後一轉頭,劈頭蓋臉地對米蘭達一頓罵。
「妳是傻的嗎?」格洛瑞亞怒氣沖沖地說,「那只是個幻影!妳居然被一個幻影加恐懼術唬住了?!」
米蘭達還在驚悸的餘韻與「劇情發展得如此快」的衝擊中茫然呆立,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禁魔效果的法術、重力操控、輕度恐懼術和暗示術,我們到了範圍內就中了招。」格洛瑞亞扳著手指反省道,扳完的手指對著黑袍法師戳,「只要冷靜地待一會兒就能發現破綻,有一個能動的人就更好了,結果呢?妳倒好,給那團沒形態的幻影捏了頭銜,還那麼貿然走近法術效果更強的區域,啟動了別的東西,魔法之神在上啊,我給妳比口形妳都看不見!」
「暗示術……?」米蘭達盯著座椅的碎屑喃喃自語,「所以他並不在這裡……」
「是啊,讓妳失望了?」格洛瑞亞翻了翻眼睛,「妳差點嚇到宰掉我們!」
塔主人並不在。
嚇到米蘭達的不是塔主,而是她本身的恐懼。她先入為主的印象與腦中對「大法師雷歇爾」的神化塑造了她的所見所聞,讓她畫地為牢。
「至少最後米蘭達沒真的動手。」倒是白袍法師打起了圓場。
「執政官大人要是來晚點試試?」學徒勞瑞恩耿耿於懷地嘟噥道。
「所以這裡到底是哪裡啊?」魯道夫說,「塔頂還是別的地方?塔主到底在不在家?」
「我們可能想錯了。」布魯諾說,「我們以為不恆定傳送陣的默認地點是塔頂,受到干擾才會去別的地方,但這位雷歇爾法師似乎不是這麼設置的。」
雷歇爾的法師塔裡,不恆定傳送陣通向的默認地點是這裡,塔主要是干擾法陣,被傳送的人才會去塔頂。
他們以為去了塔頂等於沒人控制,沒去塔頂等於有人控制,那位曾經的塔主恐怕用這種慣性思維坑到了不少人。懂行的人發現自己沒去法師塔頂時便下意識覺得自己可能撞上塔主,那讓暗示術與幻影的演出效果變得更加逼真。
「那位先行者也遇到過這種事嗎?」魯道夫說。
「不一定,他或許根本沒觸發這個。」塔砂加入了對話,「這裡的一些法術針對性很強,就像之前我和骸骨守衛被針對特殊類型的魔法陷阱招待一樣。」
利安德爾是個白袍法師,這等讓隊伍裡的黑袍殺掉其他人的劇本,很可能只對有著黑袍法師的隊伍開放。這裡雖然既不是塔頂也沒有塔主,但也是個讓人頭疼的殺局。
「那個是什麼?」突然有人說。
地磚散開了。
與其說散開,不如說「化開」,就像放久了的肥皂泡沫。面積廣闊的地磚下露出一個四四方方的接縫,那兒藏著一扇布滿符文的門。
「魔法鎖。」布魯諾皺眉道,蹲下檢查了一會兒,面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但這一把鎖,已經被拆了。」
先行者來過這裡,他打開了門。
這扇門後面,有一個巨大的寶庫。
大量的施法材料被整整齊齊堆放著,數量之大、保存之完好,帶給人的衝擊彷彿一個剛發掘的兵馬俑坑洞。許許多多已經沒法在埃瑞安找到的材料規整地擺放,並不怎麼鄭重,好似對於主人來說它們只是隨意擺放的體育器械。規模不算大卻含金量更高的讀物擺放在書架上,除了一些法術書,還有許多本被批閱過的筆記與報告──對,就和老師辦公室批閱過的作業一樣,這裡是法師塔塔主稍加點評的學徒筆記,在古代魔法與埃瑞安現有法術之間出現了巨大斷層的現在,這些基礎讀物,比一本高深的法術書更加有效。
最難能可貴的是,先行者來過這裡,所有的防護法術都被拆了。
護衛兵與塔砂還沒覺出什麼,法師與法師學徒已經開始倒抽冷氣,一口氣還抽不夠,抽氣聲此起彼伏。
「我不會是在做夢吧?」格洛瑞亞顫巍巍地說,「這算什麼?因禍得福?不我可不會當成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也記仇的,隊伍裡的黑袍法師剛剛差點殺了我們……」
「對不起。」米蘭達開口道。
煉金法師見鬼似的扭過了頭,上下打量黑袍法師,看上去比發現寶庫更震驚,很想對她甩上一堆偵測法術。這副樣子讓米蘭達嘆了口氣,若非此時精神萎靡,大概難免要嘲諷幾句。
「不是為了我想過這麼做,」她解釋道,在格洛瑞亞氣鼓鼓的注視中繼續說,「是為了我的愚蠢與盲目。」
黑袍法師停頓了一下,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說:「古代法師的年代,已經結束了。」
倉庫被打開了,塔主人不在這裡。
傳說中無比強大的傳奇法師,塑造了這座法師塔的偉大塔主,無論他留下了什麼,他都沒有留到今天。歷史終究是歷史。
法師們心有戚戚,塔砂則已經鑽進了材料堆裡。那一點點深淵的氣息召喚著她,讓她走得飛快。到了此處,塔砂已經完全可以確定,這裡有惡魔領主的軀體。
……或者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