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阿許,我想起了一些事。我的想法改變了。」
在剛聽到這句話的一剎那,尤明許能夠清晰感覺到心口的疼痛感,那又苦、又澀,還有她根本不想承認的委屈,一湧而出。
但尤明許不是別人,下一刻,她已恢復理智。
她意識到,現在這個人,和以前完全不同。他對於男女關係遊刃有餘,是花叢老手。儘管他的語氣低落而誠摯,令她的心都聽得一顫。可是,真的能信?
而且,別忘了,如果說羅羽是一系列案件的嫌疑交會點,到現在,尤明許還搞不清楚他的底細,殷逢,難道不是另一個最大的疑點和未知數?
於是尤明許心中,那一湧而上的情緒瞬間撤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殘留下的一點疼痛感,和極其冷靜的清醒。
「哦?」她問,「你想怎麼樣?」
殷逢說:「來我家,見面聊。現在天快黑了,妳應該還沒吃飯吧?我家有個露臺,風景很好。我在那裡等妳。」
既然冷靜下來,殷逢的邀約,尤明許肯定是要去的。他身上還有太多祕密,都是為了查案──她這麼對自己說。
可是,也懷了點敗他興的心思,尤明許乾脆換了身筆挺的警服,戴著警帽,腰間還掛了副明晃晃的玫瑰金手套,出門。
一出社區,就看到那輛黑色賓利已等在那兒了。尤明許拉開門上車,前頭的塗鴉轉頭衝她一笑,有點憨的樣子。
尤明許對他印象不錯,也一笑。
坐下後,她注意到車內多了淡淡的花香味,手邊還放了瓶水,一小盤糕點。
尤明許腹誹:那傢伙越來越矯情。
塗鴉卻說:「尤小姐,水和西點是為妳準備的。」
尤明許看了眼:「他讓你弄的?」來這一套。
塗鴉卻微微垂頭,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是我,也不知道合不合妳的口味。」
尤明許一怔,拿起塊西點塞嘴裡,還怪好吃的,說:「嗯,好吃。」
塗鴉笑了。
尤明許看著這粗壯木訥的司機,心想,殷逢手下,倒是也有單純可愛的人。
尤明許和他也比以前熟了,湊上前,一拍他的肩,邊嚼糕點邊說:「幹嘛對我這麼好?」
塗鴉愣了愣,悶了好幾秒,才小聲說:「殷老師現在是沒想起來,妳別生他的氣。」
尤明許嘴裡的糕點忽然就沒了味道,面色淡漠地往後一靠,不搭腔。
到了別墅外,大鐵門敞開著,燈光通明地迎接客人。尤明許下了車,看到穿著白衣白褲的小燕迎上來。
小燕還是有點怕她,本來今天迎客的任務輪不到他,通常是老九。可是殷逢今夜執意撩人,嫌老九長得醜,換了白淨乖巧的小燕。
一看到尤明許,小燕就想起上次被她抓著摁地上,臉一紅,一直紅到脖子上,小聲說:「尤警官,跟我來。殷老師等妳很久了。」
「嗯。」
路過花園時,看到園丁還站在其中,身上的工作服很乾淨,依舊是一副陰鬱削瘦的樣子。看到他倆,陰惻惻地笑笑。
殷逢身邊這些人,尤明許都已經翻過一次底了。眼前的園丁看著古怪,還很藝術,誰能想到他曾經是個利用電腦技術犯罪的網路詐騙犯,坐了二十年牢才出來。
那個人,收集這些有罪之人,幹什麼?
見她打量園丁,小燕大著膽子介紹:「我們都叫他冠軍,他脾氣很壞,只有老九管得住他,很不喜歡員警。尤警官……妳別理他。」
尤明許說:「你不也是很不喜歡員警嗎?」
小燕嚅囁不說話了。走了幾步,他又說:「我不是不喜歡。」
是他們不喜歡我。我想要得到他們的信任,卻始終得不到。
於是我一閉上眼,總會回到那個淌滿鮮血的房間。
而我其實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和爸爸媽媽一樣,躺在其中。
冷不防,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頭。小燕渾身一顫,幾乎不敢看身邊的女人。
「怕什麼。」她淡淡地說,「員警又不是三頭六臂,也是正常人。以後有什麼事,可以找我說。」
她知道眼前的男孩從小是個慣竊,知道他父母雙亡,而他的嫌疑始終沒能洗清。也知道自從出獄後,殷逢就一直帶著他。
小燕訥訥不語。
頭頂傳來一陣輕盈的口哨聲,小燕拔腿跑了,尤明許抬頭,看到那人一身黑西裝白襯衫,背光立在三樓露臺上,正看著她。
殷逢在電話裡說得沒錯,這露臺的風景確實絕佳。今夜天氣不錯,天空一輪銀月。遠處,是片寂靜的湖水,兩岸燈火點點,如珠如碧。
冬夜是嚴寒的,露臺一側竟安裝了壁爐,裡頭燒著一根根真柴火,陣陣熱意往人身上撲,十分舒適。
數盞圓圓的白色夜燈,安裝在露臺四周,跟盈盈的夜明珠似的,很是柔和。耳邊,是很輕的抒情音樂,沙啞的男聲在吟唱。一切都寧靜極了。
尤明許站在露臺入口,殷逢已走過來。他的西裝是敞著的,襯衫鈕釦也解開兩顆,頭髮往後梳,步伐也慢悠悠的,渾身上下都是慵懶隨意的男人味。
他走到跟前,打量了一下她身上的警服,笑笑,說:「以前不覺得女孩子穿警服好看。」
尤明許沒搭理他,徑直走到桌邊坐下。
這是張白色小方桌,鋪著深色精緻的繡花桌巾,只有兩把椅子,還隔得很近。殷逢跟過來,在她身邊坐下,手輕輕一搭,就扶著她的椅背。
他今夜沒噴香水。儘管性格驟變,可同一個人身上的氣息和感覺,還是相同的。隨著他似有似無地靠近,尤明許也有一瞬間的恍然,隨即定了定神,說:「有屁快放。」說完一拍他的手,把椅子「吱」一聲拉開一個人的距離。
她表現得如此粗俗暴力,倒讓殷逢有些沉默。
但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微微一笑:「餓了吧,先吃東西。我睡了一天,很餓。」
廚師把菜一樣樣端上來,都是尤明許愛吃的。尤明許和誰過不去,都不會和肚子過不去,也不會擔心殷逢能對她幹什麼作奸犯科的事,埋頭大吃。
殷逢慢條斯理地吃著,偶爾抬頭,就能看見她烏黑的髮頂。能聞到沐浴後的淡淡香味,竟然又令他心中泛起那股子喜悅和興奮感。他自嘲地想,這麼多年,什麼時候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要使盡渾身解術,對一個全副武裝的女警調情……
忽然很想,伸手摸一下她的頭頂。
既然想,就要得到。
他剛要伸手,猛然間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快樂地說:「阿許妳看,我的舌頭可以捲起豆芽菜!」
腦袋裡隱隱地又有些疼,一些畫面飛快閃過,他看到自己坐在警局簡陋的餐廳裡,很蠢很蠢地用舌頭捲起一根豆芽菜,還吐出來給女人看!
噁心!
女人也是一臉厭惡,低頭,可嘴角卻又在笑。
那一抹淺笑,在他的記憶裡,就像在發光。
他是那麼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當時的快樂,可為什麼,心中又湧起了一絲酸楚,和那日從泳池爬上來後,如出一轍的疼痛和酸楚……
尤明許感覺到異樣,抬起頭,就看到殷逢死死盯著自己,眸光暗沉驚痛。她心驚了一下,放下筷子:「怎麼了?」
殷逢低下頭,掩去眼眶的微紅,答:「沒什麼,想起了一點過去,我們倆的事。」
尤明許一愣,低頭繼續把面前那盤最愛的菜吃完。殷逢原以為她一定會問,那樣氣氛豈不是更好?可沒想到她居然不聞不問,心中莫名有了絲惱火,按下不提。
吃完飯,廚師把餐具收走,換上清新茶水、糕點和水果。兩人靜靜對坐了一會兒,殷逢說:「夜更深了,那邊風景更好,過去看看?」
尤明許站起來,他領她走到朝湖的那一邊。
他說得沒錯,夜更深了,天空中一些星星冒頭。在這裡可以望見遼闊的湖光山色,也能望見湘城周圍的燈火高樓。明明離市中心不遠,卻有這麼個鬧中取靜、風景獨好的地方,一覽岳麓風景。
兩人並肩站著,殷逢笑了笑,說:「這是我九年前買的房子,那時候房價正是低谷,不過也花光了我那些年所有的版稅。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夢想house,與世隔絕,風景獨好。我可以在這裡過一輩子。」
尤明許沒說話。
他的手輕輕摟著她的肩膀,說:「阿許,對不起,之前把什麼都忘了。我現在正在一點一點記起。給我個機會,把妳找回來,好不好?」
尤明許心頭一顫。
再多的理智,都抑不住心底那一絲絲希望在努力地攀升。
她轉頭看著他,聲音略澀:「你想起什麼了?」
殷逢的眼眸沉亮如水,在夜幕燈火下,定定地望著她。
然後一隻乾燥溫暖的手掌,輕輕覆蓋在她的眼睛上。她的眼前頓時只有黑暗。
「阿許,我還要。」他輕聲的,像那個人一樣,軟軟地說。
尤明許鼻子一酸,男人的唇已覆蓋上來。熟悉的氣息,陌生的力度。他吻得霸道極了,重吮她的唇,逼得她的舌頭無處可退,一不下心就被他含著反覆蹂躪。
尤明許眼睛被擋住,下意識往後退,他另一隻手扶住她的腰,輕輕將她壓在陽臺邊緣,讓她的後腦勺靠在上面,低笑了一聲,吻得更急。
這是一個相距太久,來得太突然的吻。尤明許被他擁在懷裡,只感覺那顫慄感從舌尖傳來,陣陣往身體裡撞。她稍想躲避,他就追得更緊;稍想抗拒,他就用牙尖咬她的舌尖,令她全身一抖,酥軟下來。手也輕車熟路地滑進警服,稍一停頓,就細細地摸索揉捏著,令尤明許整個後腰都是麻軟的。
在片刻的潰敗後,尤明許輕哼一聲,雙手摸上他的臉,他動作一頓,她已反咬上去,兩隻舌頭瘋狂纏在一起。她清晰聽到殷逢悶哼一聲,氣息都開始不穩,然後死死把她壓在了陽臺上,就像要把兩人的身體都揉在一起。
尤明許又感覺到了那熟悉的衝動。想要陪他沉淪,陪他毀滅,陪他不顧一切,極盡纏綿。他的身體,他的觸碰,甚至他壓抑的喘息,依然這麼強烈的吸引著她。那樣極致的、無人知曉的快樂,他們曾經不止一次共赴過。並且這一次,也許是因為壓抑太久,被他背叛太久,那衝動竟比以往每次都猛烈,隨著他的親吻撫摸,滲入她每一寸肌膚骨骼,就快要將她的理智淹沒。
而殷逢也未想到,這一切的感覺來得如此強烈,如此措不及防。他今天本就刻意與她調情,刻意示弱提起那一點零散回憶,讓她心軟。在他原本的預料裡,這應該是一個淺嘗即止的吻,他若表現得太心急熱烈,講真有點丟面子,而且也怕她不信。就應該一點一點推進,把她圈回自己的名下。至於這份占有欲,能有多長久,他的興趣能維持多久,那就看緣分了。
卻沒料到,剛嘗到她唇中氣息津液的一剎那,那久違的如同花火一路點燃的感覺,就在身體裡迅速升起,猛烈炸開。理智瞬間走失,全身緊繃乾涸。他根本無法克制自己想要得到更多更多的衝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眼都紅了,她的每一縷氣息如同釋放著迷幻藥。而當她抬頭回吻他的一剎那,他甚至感覺到全身都開始顫抖。一個聲音反覆在腦子裡喊:「阿許……阿許……」令他差點喊出了聲。當她輕咬他的唇角時,他甚至呻吟出聲。這是從未有過的事。這女人的一舉一動,彷彿都能戳中他的敏感點。
他低喘著,不想收場,也沒有辦法再收場。只是這樣親吻撫摸,根本無法滿足。他解開警服的釦子,開始親她的脖子,於是這一處的柔嫩簡直令他差點丟盔棄甲!他在夜色裡微紅著眼,一邊細細地啃她的脖子,一邊低聲在她耳邊哄道:「去我房間?就在樓下,我抱妳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如果得不到這個女人,只怕會失控,會發瘋。
回答他的,是一隻柔軟卻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臉,慢慢往後推。
殷逢一笑,開始舔她的掌心。這回她使上了力,一把將他推開。殷逢後退兩步,眸色湧動。尤明許臉還是紅的,髮絲也亂著,在他晦澀的慾望湧動的目光下扣好警服釦子,整理好衣服和頭髮,淡道:「親一下,各自爽到,就得了。別想太多。」
殷逢忽然說不出話來。
這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被女人用完之後,一把丟開。
「妳就是這麼看我的?」他冷聲問。
尤明許笑了一下,走到桌前坐下,叉起塊水果丟進嘴裡:「那你指望我怎麼樣?」
瞧瞧,瞧瞧這用詞,「指望」。
殷逢按下心頭火氣,也坐下,說:「尤明許,他需要妳。」
尤明許看著他。
他說:「我身體裡的那個尤英俊,他離不開妳。」
夜色寂靜,星光無聲。
尤明許望著他的眼睛,漆黑,澄亮,深不可測。當這個男人這樣安靜地望著妳,一時間,他像是殷逢,又像是尤英俊。
尤明許:「你到底想怎樣?」
殷逢的手伸過來,那瘦長的大手停在她的手邊,卻不握,而是屈起食指,輕輕地,一下下摸著她的手背:「今後的事,誰也說不準。現在,先回我的身邊來。」
讓我得到妳,令我滿足。
讓我看清自己的心,它到底想要去向何方。
尤明許任他這麼極挑逗地撫摸著,笑了一下,說:「你想回我身邊,也不是不可能。」
殷逢眉頭輕皺,這女人!
尤明許反手抓住了他的那根手指,殷逢的心居然抖了一下,那麼柔軟纖細的指腹,竟令他的身體內再次湧起一陣難耐的激盪。
她把玩著他那根手指,說:「除非你想起所有事。」
殷逢握緊她的手,說:「妳這不是強人所難?我要是一輩子想不起來怎麼辦?尤明許,有些東西,人是記在潛意識裡,記在靈魂深處。記憶只是淺層的表象,不必強求。明不明白?」
尤明許靜了好一會兒,才說:「也許吧。」
可我還是想要尤英俊。
「行,我退一步。」她扯扯嘴角,「你要是能想起來,咱們在一起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就和你在一起。」
殷逢望著她淡漠的表情,又思忖了一下,最近自己腦子裡回憶片段閃現的頻率,覺得勝算頗大,點頭:「行。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尤明許看他一眼:「你憑什麼提條件?你要分就分,要好就好?」
殷逢下頷的肌肉抽動了兩下,反而笑了,說:「好了,之前是我錯了,別再賭氣。我的要求其實很合理,妳希望我恢復記憶,我也一樣。但人的記憶系統,通常是需要一些關鍵信號來喚醒的。毫無疑問,妳就是那個關鍵信號。所以今後……妳與我,多些接觸和相處,一起查案也好,像今天這樣吃飯也好,多做些以前妳和我做的事,不要再同我水火不容,我想應該能恢復得更快。幫我個忙,也幫尤英俊一個忙,行不行?」
尤明許沉默幾秒鐘,心中一聲長嘆,說:「行。」
◎
羅羽住的地方,倒是很符合他精英律師的表面人設。
市中心的高層公寓,高檔社區,保全嚴密,幽靜清冷。即使是員警,也不方便整天在社區裡晃,只能在社區外不起眼的角落盯著,二十四小時跟蹤。
今天輪到尤明許和許夢山值白班。
蹲守是極其乏味無聊的事,兩人都把車椅放平,靠躺著,輪流盯著社區出入口,偶爾用望遠鏡看看羅羽家窗戶,並無異樣。
許夢山叫的便當送來了,他去路口取來,兩人默不作聲開吃。
尤明許把吸管插進飲料,喝了一口,舔了舔唇,放邊上。
許夢山掃她一眼。
過了一會兒,尤明許察覺許夢山便當裡的爆炒豬肝看著挺誘人,便夾了一筷子,又把自己的遞過去,無須言語,許夢山夾了她一筷子小炒肉作為補償。
「給我點的什麼飲料?」尤明許喝了一大口,「酸酸甜甜怪好喝的。」
許夢山邊扒飯邊說:「前天就給妳點過,當時怎麼沒覺得好喝?」
「是嗎?」
許夢山一笑,說:「今天妳一來,我就感覺不對勁。自從和殷逢分手後,妳上班就總是一張冷臉,時時刻刻要找人幹架的感覺。還有,給什麼吃什麼,喝什麼都是一口乾。今天妳好像忽然正常了,整個人又活過來。怎麼回事?你們倆不會又好上了吧?」
好員警都是人精,更何況眼前的還是隻狐狸。
尤明許之前自己都沒察覺,被他這麼一說,才發覺今天心情確實一直莫名的好。她隱隱有種被人揪住尾巴的感覺,心生煩躁,冷道:「沒有。恰好相反,不在意了才會這樣。」
許夢山吃完了,把便當放進袋子裡,說:「照這樣子搞下去,他整天跑到我們組裡一起查案,妳怎麼放得下?」
尤明許淡道:「隨他去。我現在腦子裡只有案子。」
這時,一輛熟悉的車從前方車庫駛出,正是羅羽的。許夢山舉起望遠鏡一看,駕駛座坐的正是羅羽,驅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