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韓旭在府衙裡沒有再受到城門前那樣的羞辱。
「我也不知道,唉,現在這世道,我也不管事了。」刺史對他訴苦,「也沒什麼政務要處置,所有的日常都停了,只有打仗戒備,只能聽這些當兵的。」
「這些兵將大人多擔待,他們什麼規矩都不懂。」
韓旭當然不會跟守城聽令的兵生氣,他也不信刺史的話,不過現在這世道,也不是撕破臉問罪的時候了。
「叛軍是賊,山賊也是賊,叛軍要殺,山賊也要誅。」他說道,「山賊禍亂百姓,也會勾結叛軍,到時候會危及城池。」
刺史點頭:「大人說得對。」對身邊的官吏吩咐,「境內竟然有山賊作亂,快去殺了。」
刺史這麼痛快,韓旭守城護民等利誘的話語便不用說了,但又不放心,說得這麼痛快也可能是要把他哄走。
「我身上有傷,想在這裡多歇息幾日。」他對刺史道。
刺史也沒有拒絕,對官吏吩咐給韓旭安排住處,並把能找到的大夫都請來。
官吏走出來東張西望,門前守著的小吏問他找誰。
「中齊呢?」官吏問。
小吏嘻嘻笑對前邊的迴廊指了指:「在逗那個韓大人的隨從。」
迴廊裡中齊帶著兵圍著韓旭的隨從,嘻嘻哈哈不知道說什麼,韓旭的隨從神情肅重似乎不想理他們,但中齊並不在意,靠著那隨從說笑,還拍胳膊搭肩頭。
官吏皺眉:「中齊嬉鬧慣了,這些隨從是振武軍送的,那些漠北來的土人可不要招惹。」
「幾個隨從怕什麼,齊哥可從來不失禮。」小吏說道,熱鬧也看夠了,乖巧的甩了甩袖子,「我去叫他來。」
官吏看著小吏把中齊叫住,中齊立刻向這邊走,這小子雖然總是一副嘻笑的樣子,但對於命令很遵從,做事也從沒有耽擱,不愧是劍南道出來的兵,只是走之前還是揪了下韓旭那個隨從的鬍子,那隨從濃眉倒豎,罵了一聲但並沒有動手……
「你也說了,那是振武軍的人,振武軍很可怕。」官吏對走過來的中齊瞪眼。
中齊圓酒窩笑:「我是在與他們交好啊,不用擔心,我們已經是熟人了。」
真是說笑話,這麼短的時間怎麼就成熟人了?官吏懶得理會,得罪了振武軍的隨從也不怕,這個中齊不是他們忠武軍的人,是劍南道,到時候推出去就算了。
「韓旭要大人剿匪,不剿匪他就賴在這裡不走。」他告訴中齊,「你帶著人去把那些山賊都除掉,越快越好。」
中齊爽利的應聲是:「大人放心吧。」
說罷轉身腳步輕快的走開了,到迴廊招呼著那些散站的兵,還不忘又跟韓旭的隨從嬉鬧說了句什麼話,這次那個隨從似乎動怒了,抬腳去踢中齊,中齊蹦跳著躲開跑了。
官吏嚇了一跳,看那隨從並沒有追著去打也沒有衝這邊來,又安靜的站回去,鬆了口氣。不多時韓旭被刺史送出來,帶著請來的大夫們一起往官府的驛所去了。
剿匪比所有人預料的都快,兩天後中齊就帶著兵馬回來了,將一顆顆人頭擺在城門前,被山賊劫掠的年輕男人女人也都解救出來。
「不止是一處的山賊,附近的山賊都被誅盡了。」中齊大聲宣揚,「奉觀察使和刺史的命令,我河南道境內絕不會允許山賊作亂。」
百姓們紛紛叫好,受過害的苦主們則哭著道謝。
刺史則拉著韓旭:「這都是韓大人的功勞,我等慚愧。」
中齊上前拍著胸脯:「那就再託韓大人引路,我們去把境內的山賊都剿滅。」
眾官們齊聲道謝,城門前民眾們歡呼,韓旭在一片頌揚聲中坐上馬車,在自己的兵馬和中齊帶領的兵馬護送下離開了。
看著遠去的人影,刺史不屑的撇嘴:「都什麼時候了,還真以為自己是朝廷大人呢,還去劍南道?劍南道知道了半路宰了他。」
「要不然他能去哪裡?」旁邊的官吏帶著幾分同情,「陛下不在了,朝廷亂了,他無處可回了,只能死抱著皇命。」
「這些朝廷的大人,就是認不清現實。」刺史高高在上垂憐。
「不是認不清,是不想認清。」有人感嘆。
他們回頭,看到一個青衫文士站到身後。
青衫文士對刺史含笑一禮:「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像大人這般清醒的不多。」
刺史笑了笑,接受了他的恭維。
「只是,真要剿匪嗎?這些兵馬不少啊。」文士也看向遠方,眉頭幾分擔憂,「為了幾個山賊折損兵馬可不值得啊。」
「沒事,大多數都不是我們的兵馬。」刺史笑道。
「這些劍南道的兵馬挺好用的。」官吏也跟著笑道,「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任勞任怨。」
「也是可憐,丟了李大小姐的嫁妝,劍南道治軍極嚴,他們不敢回去,也不敢去太原府,就在我們這裡混著。」刺史笑道,「看他們如此肯幹活,觀察使才允許他們留在忠武軍中,哪裡有事就讓他們跑腿打雜,今次來到我這裡,我看他們好用,多留了幾日。」
文士捻鬚瞇眼道:「但他們到底是劍南道兵馬。大人,這裡不能留外人了,等我們將軍的兵馬來了,大家合作不太方便。」
他這話毫不避諱,刺史不由心虛的看四周,還好四周都是官吏們。
「那要怎麼做?」他低聲問,「趕走不好看吧,萬一鬧起來,再把劍南道引來就麻煩了。」
文士笑了:「這有什麼難的?他們不是去剿匪了嗎?大夏的衛兵為保護大夏的子民捐軀死得其所啊。」
◎
送走了朝廷的大人,接受了民眾們的感謝,府衙的官員們又到酒樓裡擺了宴席,還往大街上也送了些酒水菜餚。
「聽說淮南道的那位武少夫人,就是這樣享樂的。」
「什麼享樂,那是收買人心揚名。」
「哈哈哈,那我們也收買人心揚名。」
官員們喝得醉醺醺的穿過熱鬧的街道,其實習慣了亂世感覺也沒什麼,叛軍沒有打過來,打過來也不怎麼怕,他們有兵馬在手,朝廷也管不了他們,民眾也比以前老實聽話……
進了府衙有些安靜,只有四個小吏迎來。
刺史有些不高興:「人呢?」
幾個小吏似乎有些畏懼,頭垂到胸口,聲音含糊諾諾:「喝酒。」
因為街上放了酒,府衙的很多人都跑出去搶酒喝了,刺史罵了聲不像話,幾個官吏勸阻說算了。
「難得高興,讓他們喝幾口。」他們說道。
文士也在後點頭:「同樂同樂。」又伸手笑道,「我來伺候大人歇息。」
其他官吏也跟著笑,七嘴八舌的攙扶刺史。
「聽說那時候在宮廷的宴席上,大家喝醉了就同睡在大殿上呢。」
「那我們今日就都睡在大廳上嗎?」
說笑越發醉態,歪歪扭扭的向內走去,沒有注意到那四個小吏在後將府門關上了,府衙裡的燈也少了很多,夜風吹動夜色在屋簷牆頭搖晃,就像無數的手臂亂舞。手臂越來越多,變成了人,他們爬上站起來,投在地上的陰影也越來越大……
大廳裡燈火通明,官吏們說笑著勾肩搭背的走進去,有人真要向大廳的地面躺下,但剛俯身就看到一個人影先躺在那裡,他用醉眼順著人影看過去,然後瞪大眼。
「中齊?你怎麼在這裡?」他失聲喊道。
大廳的桌旁坐著年輕人,一條大長腿撐著地,手裡擺弄著一把細長的刀,聽見問話抬起頭對他一笑,兩個酒窩惹人醉。
「中齊?」刺史醉意朦朧,「來,來,喝酒……」
喝醉的文士最清醒,轉身就向外跑:「來……」
「人」字沒有喊出來,細長的刀先穿透了他的胸口,文士瞪著眼一頭栽在地上。他就知道,劍南道的兵,哪怕笑得像個姑娘,也是一頭餓狼。
倒下的屍體砸在門上,驚亂了大廳,燈火通明中人影亂舞,就像飛蛾,但不管怎麼飛也飛不出屋門,外邊最後一絲燈光被陰影吞沒,黑暗籠罩了府衙,吞沒了慘叫。
亂世裡消息反而傳得很快,也總是壞消息。
「唐城鬧了匪亂?」
已經出了河南道的兵馬紮營在路邊歇息,徐悅走過來時,正聽到姜名跟幾個人在閒談。
姜名沒有避諱他:「是啊,叛軍沒有打到那邊,倒是山賊先作亂了。」
徐悅想了想:「先前我們從河南道許州過時,好像是有不少山賊。世道亂了,賊匪猖狂。」又嗤聲,「也可能是亂軍為賊。」
河南道的那些兵真是可笑,竟然還想要攔住他們。
一個兵將將剛聽到的消息說給徐悅:「唐城剿匪了,殺了好多擺在城門示眾,還揚言要清除境內所有匪賊,結果匪賊們走投無路鋌而走險,當晚趁著官府民眾飲酒同樂,把喝醉的官員們都殺了。」
「真可怕。」姜名老農般淳樸的臉上滿是驚懼,「不過還好,正好有劍南道的一些兵馬在,他們協助忠武軍剿匪還沒走太遠,及時趕回來把山賊都殺了。」
「劍南道?」徐悅有些不解,又有些警惕,「劍南道的兵馬怎麼在那裡?」
姜名道:「大人不知道嗎?這說來話長了,快坐下。」
於是拉著徐悅坐下,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講了一番,徐悅聽得昏昏糊糊,又模模糊糊的想起來:「好像安康山剛叛亂時聽過,河南道報來的喜訊,有劍南道兵馬幫忙什麼的。」
姜名點頭:「是的,就是他們。」
徐悅又想到那些攔路的忠武軍,哼了聲:「就知道他們是廢物。」
不過,徐悅抓了抓耳朵,怎麼覺得這種事好像有些熟悉?
「大人,我們盡快拔營吧。」姜名道,結束了閒談,神情擔憂,「都將那邊的消息不太妙啊。」
徐悅甩開亂七八糟的念頭:「是的,我們要盡快趕過去,助都將殺敵。」
◎
武少夫人急行軍去沂州,武鴉兒急行軍去麟州,夫妻之間的家信少了很多。
到目前武少夫人這邊只收到了兩封簡短的信。
一封是路途中報平安,說很順利,安康山以及其子和其他隨從的叛軍主要在東北東南,西北這邊相對來說安穩。
第二封則是說已到達麟州,麟州被叛軍圍攻。
夜晚的麟州城火光通明,夏日的風捲著哭聲喊聲四處飛舞,沒有半點城池的繁盛,在荒野裡看去恍若鬼城。
走在荒野裡腳下咯咯吱吱,有碎石有樹枝還有骨頭……
崔征低頭看去,火把照耀著一根不知道是什麼動物的骨頭,也或者是人骨……
崔征的鞋子已經磨破了,骨頭戳在腳上刺痛,不知道是水疱還是未結疤的傷口被戳破了。
這樣的疼痛太多已經麻木了。走出京城後,馬車壞了,馬病了死了,前方大軍不等人,他們不得不步行追趕,穿著厚厚官靴常走在光潔平整石板路上的腳,很快就磨破了,一個個痛得無法入睡,寸步難行。
但是沒辦法啊,兵馬不等人,他們要麼咬牙跟上,要麼就原地留下。
從京城跟出來的泱泱民眾一路上就是這樣不斷的散去,行路太苦了,跋山涉水吃喝不定,不少人要麼病倒下不能跟隨,要麼主動放棄了跟隨,縱然會面臨流落他鄉孤苦無依以及叛軍賊匪肆虐威脅。
平民百姓權貴富豪甚至宮女太監都不斷的減少,朝廷的官吏也漸漸的跟人數對不上,但崔征從沒停下,誰都可以逃,他不能也絕不會。
他的腳邁過骨頭落在地上,抬起頭看向前方,火把照耀他枯瘦發黃的臉,乾裂的嘴唇抖了抖:「真的沒有嗎?」
一個官員站到他面前,也是憔悴的面容,眼神驚慌:「兵馬把城裡都搜遍了,沒有魯王殿下的蹤跡。」
崔征的嘴抖了抖,要說什麼沒有說出來。
一路上的艱辛是行路的苦,倒是沒有什麼叛軍,但半個月前接到了麟州被圍困的消息。
武鴉兒率兵馬經過急行軍然後打了三天三夜終於擊潰了叛軍,進入城中卻找不到魯王。
魯王是像昭王那樣遇難了嗎?
想到這個結果,崔征只覺得腳下的地面不再堅硬如刀,而是軟綿綿如雲,深一腳淺一腳的虛浮。
身後的官員們說著得來的亂七八糟的消息。
「……安康山叛亂剛開始的時候,魯王殿下就準備好迎戰了。」
「……兵馬糧草都囤積起來,還要親自帶著兵去京城護衛陛下,被麟州的官員們勸住了。」
「……叛亂之後,除了調集麟州各地的兵馬來守衛,王府裡也天天練兵……」
「……麟州各地民眾惶惶不安都投奔過來,王爺帶著王妃親自為流民施粥。」
「……所以當安康山大將崔佑率兵穿過河東突襲麟州的時候,麟州軍民早有準備迎戰。」
「……麟州軍民眾多,齊心協力慘烈守城有一個月,叛軍幾次攻進城內,最終軍民硬是又將其趕出城,如此才堅持到現在。」
「……要不然我們此時看到的麟州城就不是這樣了。」
伴著說話,崔征一行人終於走到了麟州城前,火光明亮中呈現的城池讓說話聲瞬時停下來。
原本的麟州城也不是這樣的──
殘破的城池到處都在燃燒,到處都是哭喊聲,城門外壕溝裡填滿了屍首,上面的屍首還在流血,最下邊的屍首已經是腐爛白骨。
城門裡火光騰騰,哭聲陣陣,但卻看不到多少活人。
一個月前麟州城聚集了十幾萬的軍民,幾乎一半多都葬送填在這座城池裡。
崔征等人看著這一幕有震驚到窒息,也有人忍受不住血腥氣和地獄般的場面嘔吐不止。
雖然知道戰亂四起,雖然從京城到麟州一路辛苦,但見到真正攻城與守城死戰的結果是第一次。
難以想像,但大家還是忍不住想像,如果沒有離開京城,京城與安康山十幾萬大軍對戰後,是不是也是這種場面?
崔征眼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了進去,火光下被血染紅的城池裡奔馳的都是兵馬,在搜尋生者,在撲滅大火,更多的則是聚集到王府這邊。
王府的護衛兵馬以及太監們去守城基本上也死光了,只餘下女眷和魯王的子女們,因為不知道也不相信衝進來的兵馬,都躲在一間大殿裡。
被兵馬們揪出來後依舊不敢相信,瑟瑟的擠在一起,崔征率著官員上前表明身分。
「王爺到底哪裡去了?」崔征詢問,「怎麼沒有跟你們一起?」
四十多歲的王妃蒼老得像八十歲,被四個宮女攙扶站不起來:「王爺自從聽到陛下駕崩後就一直在殿內為大夏祈福,說是要虔誠七七四十九天才可以,我們不敢打擾。」
直到擊潰叛軍衝進城來的振武軍沒有什麼不敢打擾的,撞開了殿門才發現殿內空無一人。
「或許已經被叛軍抓走了。」王妃哭到撐不住要暈過去。
叛軍衝進過城裡一次,滿城的軍民用血肉之軀硬是把他們趕了出去。
崔征還要再問,身後腳步聲重重雜亂,伴著武鴉兒的聲音:「不用找了,王爺已經跑了。」
崔征身子僵硬,陡然大怒轉身:「武都將,你這話什麼意思?」又從牙縫裡擠出憤怒的解釋,「沒有查清楚前,慎言。」
武鴉兒道:「查清楚了,殿內有條祕道,直通城外,我適才已經進出過了,洞口的痕跡是一個月前留下的。」
這意味著什麼?也就是說叛軍打來的時候,全城軍民守城反擊的時候,號稱會護佑眾人的魯王已經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崔征渾身發抖,王妃也眼不斷的翻白,連聲:「天啊天啊,休得胡言啊。」
「武都將,你知道你說這話代表什麼意思嗎?」崔征站到武鴉兒面前咬牙道。
武鴉兒對他的話似乎有些不解:「不是該問魯王殿下這是什麼意思嗎?」
魯王殿下什麼意思,崔征不敢也不想去想,他記不清魯王了,也沒什麼太多印象,陛下風流倜儻,生的孩子不管資質如何,相貌都是金童玉女,只是魯王這個金童天生斜眼,雖然不太嚴重,但他自己很在乎,所以在人前總是垂目,看人也只是悄悄的打量,總有幾分鬼鬼祟祟……
崔征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氣息:「總之,現在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武都將不要妄自下論證。」
但論證來得很快,天光放亮的時候,一隊斥候將一個穿著民眾衣衫的瘦小男人拎過來。
「他說是魯王殿下的親兵,在麟州城外窺探。」
崔征不認得魯王的人,讓王妃來辨認,王妃一眼就認出來,喊了聲阿黃。
魯王愛養狗,這個阿黃是專門給魯王遛狗的親衛。
「天啊,我以為你戰死了。」王妃喊道,「你當初不是第一批自告奮勇出城迎敵的?」一出去便沒有再回來,叛軍拖著被殺死的屍首在城外跑了幾圈,還以為他也在其中。
崔征對死而復生不感興趣,只問這遛狗兵:「你可知道王爺在何處?」
阿黃撲通跪下撲倒地上大哭:「快去救王爺,王爺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