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劉范將姜亮拉回屋子裡,將鏡子再次塞進他懷裡。
「照照你的臉。」他再次提醒:「你說過是來當門客的,不是當媚客的。」
姜亮年紀大了從來不生氣,哈哈一笑:「我是真的謝夫人把我抓進來。不過你不用擔心,不管是做媚客還是做門客都可以,就算不做事白吃白喝,她也不會在意。」
劉范皺眉:「什麼意思?」
「這位夫人還真是個仙人。」姜亮捏著鬍鬚道,「也只有仙人能這般吧?你沒有看出來嗎?」
劉范看著他。
姜亮哈哈一笑:「你還年輕,看不出來。」
劉范看著他不說話。
姜亮收了笑拉他坐下來,「大家都認為夫人劫富濟貧,對富人和百姓區別對待,對百姓仁慈,對富戶冷酷,百姓們稱她為仙人,富戶們則暗恨她為鬼魅,是不是?」
「當然不是。」劉范道,「她這麼做不是仁慈或者冷酷,與心地無關,而是手段。百姓人多窮困,富人少米糧充足,而人性本惡,不會有人真願意傾家蕩產的去養護別人,要想讓更多的人活下去,渡過難關,就要有一個人站出來,劫富濟貧。」
姜亮微微一笑:「是啊,是手段,無關心地。百姓們讚她不是她所求,富戶們恨她她也不在意,同樣我諂媚,你倨傲,甚至我們做不做事,她都不在意,只要別妨礙她的事就好。」
人做事總要有所求,她不求利祿不求立業不求善名,那她到底要求什麼?她又要做什麼樣的事?劉范思索。
「未知,才最令人期待。從未有過的女子,我們遇上了,多有趣。」姜亮眼睛亮亮道,將鏡子扔回劉范懷裡,「你也應該謝我,要不是我那天故意踩你一腳,哪有我們今日。」
劉范大怒:「你終於承認那天是故意踩我的!」
◎
送走了沂州的新城守,聽完了姜亮劉范的說笑,李明樓並沒有休息。她丈夫的人也來見她了,帶著皇帝的使者太監。
接聖旨的時候大家已經見過了,送完聖旨天子的使者並沒有立刻離開。
「光州府發生如此大事,不能隱瞞陛下,請公公在這裡等待事情落定再回麟州,也好能詳細給陛下彙報這件事,以免陛下憂心。」刺史請求道,「而且此案還涉及一個陛下的令官。」
麟州來的太監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一直安靜的等到現在。
護送他來的兵馬是禁軍,當然,禁軍也是從振武軍中挑選的人擔任,日常是振武軍出去打仗,皇帝需要的話就來當禁軍。
有官員說這樣不合規矩,陛下身邊需要專門的禁軍,皇帝拒絕了,說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要當戰兵,哪能浪費在自己身邊,他自己都想親自去殺敵呢。
帶隊的是大家熟悉的王力。
「都督擔心的就是少夫人在外被人欺負,所以求了陛下給誥封。」他大聲的感嘆,「果然,果然,還好,還好。」又介紹這位太監:「都督又請陛下安排宣旨,這位公公主動請命,一路跟著我們不懼艱苦跋涉而來。」
王力是個說話舉止粗野的軍漢,但一句話裡兩個請字讓李明樓明白這件事的不容易。
頒布誥封還好說,宣旨就有些麻煩了。這種時候,而且要來光州府,必須穿過叛軍所在,太危險了,官員們肯定不肯來,或者不讓皇帝為難,或者就要交好這位太監勇敢的站出來了。
雖然只振武軍送來誥封也沒有什麼區別,但能有一位皇帝的使者宣旨,更顯得鄭重以及威懾。
李明樓對他施禮:「辛苦公公了。」
太監忙還禮,稱讚了一番武鴉兒怎麼英勇,武少夫人巾幗不讓鬚眉,又憤憤表示外邊真是太亂了,連沒有兵馬的世家大族都敢殺人反叛了,幸虧這邊有武少夫人在,回去一定告訴陛下,傳令各地警戒,最後表示那個陶然就不用帶回去了。
「他擅離職守,跑到這裡來就是其心可疑,咱家可不敢帶回去給陛下,免得害了陛下。」他擺著手說道,「他在淮南道,那就由夫人處置就行了。」
李明樓便沒有再客氣。
元吉請太監:「準備了一些淮南的土產,還請公公看看合適不合適。」
這話的意思太監心裡很清楚,只不過以前這種待遇被全海的人把持,現在終於輪到他了,太監高高興興的跟著去了。
廳內只剩下王力,李明樓讓金桔帶著武夫人過來。
「鴉兒讓人來看妳了。」李明樓坐在武夫人身邊說道。
王力便跪下叩頭喊了聲嬸子,武夫人朝他笑說聲好,又補充一句:「我很好。」
先前他們人來也每次都能見武夫人,但都是說話要結束的時候,最多見一眼說兩句話就告辭,這一次是說話剛開始,看來武少夫人對都督的禮物很滿意。
「烏鴉也很好。」王力大聲說道,將拎著的包袱打開,「這是烏鴉給嬸子帶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武夫人伸手,王力忙將東西拿出來親自一一的遞到她手裡,看著武夫人仔細的摩挲。
「是好東西呢。」她感受後說道,臉上的笑散開。
王力吸了吸鼻頭,想到什麼又補充:「都是烏鴉自己掙來的,嬸子妳放心。」
武夫人臉上的笑更柔和:「我放心的,鴉兒長大了。」
王力忍不住激動:「烏鴉封了大官了,特別特別大,比他們還要厲害……」
他們?李明樓耳朵豎起,「他們」是誰?為什麼要跟他們比?
王力一口咬在舌頭上咕咚將話和口水一起嚥下去:「……烏鴉建功立業了呢。」
「只要付出有回報,就是功業。」武夫人說道。
王力重重點頭,「我會轉告烏鴉的。」他擦了鼻頭,從貼身裡衣拿出一封信,遞到李明樓身前,「這是都督給少夫人的信。」
李明樓伸手接過,倚在長椅的另一邊打開看信,也沒有說讓他告退,似乎讓他繼續跟武夫人說話。
王力卻不敢再說了:「我們這就回去覆命,怕是已經有消息傳到京城了,都督會很擔心。」
李明樓也不留他,應聲好:「元吉那邊準備好了,你們就回去吧。」
王力應聲是退了出去,金桔便高高興興的翻看禮物跟武夫人湊趣,李明樓在一旁倚著椅背看信。
這不是家信,沒有需要念給母親聽的那些瑣碎日常,這是寫給她的。
信很短,寥寥數語。
兵重當師出有名,否則時間久了會有麻煩。
李明樓抿抿嘴。這個武鴉兒什麼都懂嘛。
多謝妳的禮物,水注很好用,妳費心了。
是啊,這個禮物可是翻看了很久才選出來的,她不需要,賣也賣不了多少錢,正好物盡其用。李明樓抿嘴一笑。
我欲奪安東,此處叛軍薄弱,請妳相助,不知可否?
信到這裡便戛然而止,一句話說為什麼給她請了誥封,第二句謝了她的禮物,前有禮後有謝,所以最後就可以說要求了。
這就是交易和合作,清楚明白有來有往互惠互利。
「小姐,妳笑什麼?」金桔問,掀起遮面一臉好奇,「什麼事這麼開心。」
李明樓將信收起,手拄著頭,眼睛彎彎:「有個丈夫真好。」
元吉進門就看到李明樓坐在桌前眉梢嘴角都是笑,就像池水盈盈。桌上擺著一封信,另一邊金桔和武夫人在收拾包袱。
元吉的嘴角也浮現笑意。只要收到武鴉兒的信,小姐就會笑。
雖然最近的事比較多,但小姐反而比以前開心。遠處有個武鴉兒做玩伴,家裡這兩個寫信先生也能讓小姐笑,剛才還聽到小姐的笑聲呢。
「武都督說什麼?」元吉問。
李明樓坐直身子喊了聲元吉叔,拿起信遞給他,道:「他要我們幫個忙。」
元吉看了信,將一旁的輿圖打開端詳。
「安東這邊是山西和河南的要塞,武都督真是敢開口啊。」
安東位於京城邊界,目前來說三面臨敵,但它的背後是京城范陽軍本營,它就像是虎鬚,看著沒事,伸手捋一把,能要了命。
李明樓拿起桌上印鑑,翻過來看其上「楚國夫人」四字,「送了這麼大的禮,有底氣開口了。」
元吉看著輿圖凝思:「這筆交易也可以做,如果拿下安東,我們就能扼制河南道,待公子那邊韓旭拿下山南。」他抬手在輿圖上畫了一個圈,「中原腹地就無憂了。」
「武鴉兒想要安東,會有我們協助,到時候就是兩面夾擊。」李明樓道,「你們去商議一下,看看此事怎麼做。」
元吉應聲是。
軍中很快商議定下戰略,給河南道的嫁妝軍中齊送個消息,再將此事告訴刺史,召開了文官武將一起參加的戰事議會,當然主首是楚國夫人,姜亮劉范作為門客在列。
這是一次私密議事,參加的人不多,能參加的都是親信,大家都很高興,雖然覺得跑這麼遠去摸范陽軍的虎鬚有些危險,但又想這亂世哪裡不危險。
「坐在光州府中,幾個世家還能要人命呢。」刺史感嘆,拍案,「夫人不用擔心,雖然我們剛經歷過黃家賊亂案,但是,現在我們光州府比賊亂前還要凝聚一心。」
其他官員們也點頭表態:「夫人放心,我們會安穩好光州府以及其他地方,讓將士們征戰在外無憂。」
長史沒有跟隨大家,幾分渾不在意:「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安東沒有沂州遠,夫人可是親自帶著兵馬馳援過沂州的。」
這也是一種吹捧,其他官員視線如箭瞪他──為什麼等大家說完了才說!
刺史心裡哼了聲,同時也被提醒道:「不過夫人,這次妳可不能再去了。」
官員們齊齊點頭,「楚國夫人掌管淮南道,身繫整個府道,不能輕易涉險。」
李明樓環視諸人含笑應聲好。
這件事就這樣商議定了,又正好有朝廷的使者在,兵馬便以護送為名奔襲安東,光州府上下便都忙碌起來。
將官們備戰,文官們安城,以及將楚國夫人誥封的消息傳遍淮南道,命各地官員來拜見。
這一次不用李明樓出面,世家大族們為了慶賀武少夫人誥封楚國夫人,有出酒有出糧,在光州府各處辦起了歡宴,更有沂州來的商人們大手筆的熬了一鍋一鍋的骨頭湯,骨頭佐酒,湯增味,引得無數流民湧來。
伴著劈里啪啦的爆竹聲,光州府熱熱鬧鬧的迎來了新年,大夏在經歷了官宦之變,安康山叛亂,皇帝駕崩,新帝麟州登基的噩夢一般的一年後,進入了成元五年。
噩夢還在繼續。
爆竹聲也在揚州城響起,這邊響完了那邊響,似乎很熱鬧,但總讓人有些發慌,就好像玩爆竹的人心驚膽顫。
街上也有人行走,店鋪也開著,茶樓酒肆也都有客人,夥計或者在其中忙碌或者站在門口攬客,但他們的神情有些驚懼,小心翼翼的看著街上。
街上不時有兵馬穿過,他們兵強馬壯威武,有這種兵馬在,城池可安,街上的民眾不敢與其對視,或者貼牆避讓,或者垂下視線,就連正高興吃著糖的孩童都扭頭鑽進家人的懷裡。
一隊兵馬在一間鋪子前停下。
這間鋪子裡不少人,原本的熱鬧一瞬間停下來,店家小心的迎出來。
「挺熱鬧啊。」馬上的為首將官道,「生意不錯吧?」
店家臉上堆滿了笑:「還行還行,有馬大人在,揚州城生意越來越好。」
將官很滿意的點頭,「你們家的酒最有名,還有嗎?給我打兩壺。」
店家忙道有的有的,親自去裡面打了酒送出來,將官示意下屬給錢。
「不收錢不收錢。」店家擺手後退。
將官眉頭豎起,「為什麼不收錢?難道我是白吃白喝搶奪嗎?」
店家嚇得舌頭打結,還好他的十歲小兒機靈,撲通跪下叩頭,「將軍,你們領兵守城,才有我家今日的平安,你們在外征戰受傷流血,我家的酒能讓將軍喝了補將軍流的血,是我們的榮幸啊。」
將官瞪著這小兒哈哈大笑,探身沒有揮刀,將酒拿過來,「多謝你們啦,我就收下你們這份祝福。」將酒扔給身後的副將,「兒郎們,民眾犒勞我們的,我們今日同醉。」
身後兵馬齊吼。
街上的商戶都得到了啟發,紛紛捧著酒菜貨物獻上,將官一路大笑而去,所過之處一片熱鬧。
這邊的酒家鬆口氣,將還跪在地上的小兒抱起來哭:「我的兒,你救了咱們全家。」
身後的客人們忙拍打制止:「快別哭快別哭。」
酒家忙擦了淚,擠出笑,轉身看眾人,「是,是,這是喜事。諸位諸位,今日我請客,大家隨便喝。」
如果在以前,隨便喝酒是多麼讓人高興的事,現在喝酒也喝得擔驚受怕,客人們想笑又想哭。
「有酒喝已經很不錯了。」有客人喊道,「想想那些在外流落的人,不知死活呢。」
是啊是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眾人開始喊喝酒。
但有坐在裡面的老者端著酒杯輕嘆一聲:「我們在這裡也不過是做待宰的羔羊。」
養著守著護著他們,為的是當人力,挖壕溝,背石頭,當車夫,以及隨時拉出去填充兵力。
這短短半年,城裡每個月都有上到六十下到十歲的男丁被徵為兵。他們會被塞了一柄刀或槍,或者什麼都不給,攻城迎戰的時候讓他們站在最前邊。
不是因為他們勇武,而是為了擋刀箭,衝軍陣,填壕溝。被拉走當兵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再回來。
店內氣氛悲戚凝滯。
一個客人拎起酒壺嘩啦倒在頭上,發出哭一樣的大笑:「想這些做什麼,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於是更多人紛紛跟著舉起酒壺往嘴裡灌:「我們今天活著就是幸運,就是高興的事。」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這麼幸運,一群巡城的官差停在一家門前,門前打掃得乾乾淨淨,只是跟旁邊人家不同的是,這家沒有掛桃符插彩旗懸掛紅燈籠。
「官爺,我家父親和兄長做勞役的時候亡故了。」出來的是一個乾瘦的年輕人,對著官差施禮,「父兄新喪,我們過節守孝,表達孝心。」
斯斯文文,一看就是讀書人。也只有讀書人這個時候還有閒心講究守孝的儀式,其他人席子一捲埋起來就是孝心了。官差冷冷一笑:「你父兄做的什麼工?去了多久?」
他一人問,後邊有官差拿著名冊翻回答。
聽完回答,為首的官差哼了聲:「才去了一個月就死了,你家的工還沒做完呢。」說罷一擺手,「那你去做工吧,這樣才是對父兄表達孝心的好辦法。」
從門內跟出來的老弱婦孺頓時都跪下來,之所以父親那麼大年紀應徵,就是為了保住自己讀書的年輕兒子,這是一家子的希望啊。
官差哪裡理會別人家的希望,不由分說將瘦弱的年輕人抓走了,臨走前有兩個官差替他們掛上了桃符和喜氣的紅燈籠。
門前跪著的老弱婦孺哭都哭不出來了,坐在地上呆傻。
鄰居們在門後看得不忍心,小聲提醒:「快進去,別哭,馬大人說過年呢揚州城要喜慶,妳們別再惹惱他們,免得都沒了命。」
老婦聽著爆竹聲,看看門上的紅燈籠,再看已經看不到的孫子身影,喃喃:「這命還有什麼用?」
有個鄰居眼淚流下來。這日子的確生不如死,不過……他想到這幾天在街上聽到的傳言,光州府的那個武少夫人被封為楚國夫人了。
皇帝讓她掌管淮南道,她會打過來的吧,畢竟揚州也屬於淮南道。
揚州屬於淮南道,所以馬江也收到了楚國夫人的告示。告示不是單獨寫給他的,就是一封公文,寫了皇帝詔書的內容,然後讓各府的刺史以及將官到光州府拜見楚國夫人,不來者,是賊。
馬江當然不會去,他本來就是賊,但給他這個本來就是賊的人送這樣一封公文,這就是羞辱。
「武賊的人已經可以在我揚州城來去自如了嗎?」他憤怒的喊道,將公文撕碎扔在地上。
地上頓時多了很多公文碎片,在兩邊坐著的文官武將也都開始撕公文。這是東淮南道馬江掌控下的各州府官將,他們也都收到了楚國夫人的公文。
安德忠一聲令下反叛時,馬江立刻率兵投降,除了早已經說好的州府,他還派出兵馬去傳令──接受命令的地方官員依舊當官,不接受而被官兵抓住的就殺掉,由馬江的將官接手。
對光州府也是要這樣操作的,但被武少夫人搶先一步。
「大人息怒。」大家紛紛勸道,「武賊奸詐,多有探馬。」
也有人提議:「可能是商人。大人愛護民眾,允許商人們進出,有很多商人都去過光州府,極有可能被收買了。」
探子是不可能防住的,罪過不能落在他們身上,推到沒有用的商人身上就好。
「查!查出來一個都不放過。」馬江冷冷道,再想到先前街上傳來的喧囂,「剛才是怎麼回事?怎麼那麼吵?可是有人哭鬧不滿?」
一個將官站出來,「是臨街的商家看到歸來的兵馬,感激他們的辛苦,獻上美酒佳餚恭賀新年。」
廳內的文官武將頓時都站起來,「大人民心所向。」「大人治軍安民有方。」一通亂紛紛的恭祝。
馬江的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探馬說武少夫人從街上過,那些商人都哭著喊著送她禮物,只不過那是因為商人想要賣給她東西,光州府的兵馬走在街上可沒有這種待遇。
一個婦人!馬江心裡鄙夷的哼了聲。不過是仗著她背後的武鴉兒。
想到探馬,想到光州,想到武少夫人,馬江的臉色再次變難看,啪的一拍桌子。
「黃家那些廢物,徐順這個廢物。」他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