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羅府後花園的迴廊裡,十娘揪著十一娘的衣襟,滿臉憤恨:「妳給我脫下來!妳給我脫下來!」小小的十一娘被揪得趔趔趄趄,大大的眼睛噙著晶瑩的淚水,卻嘴角緊抿,不發一言。
十娘身邊的丫鬟碧桃和紅桃,一個低頭望著自己腳下的青石磚,一個側臉望著臺階旁那株光禿禿的玉蘭樹,都裝作沒有看見。
十一娘身邊的丫鬟水蘇看著就嘆一口氣,上前蹲下抱住了十一娘,笑著對十娘道:「十小姐,十一小姐沒皮襖,幾件棉襖都做得薄,這天氣一冷,可不就連門都不敢出了。楊姨娘就把您的皮襖借十一小姐穿穿,等會去給大太太請了安,立刻就還給您。」
十娘聽說是生母楊姨娘把自己的皮襖借給十一娘的,滿臉狐惑地望向碧桃。
碧桃在水蘇開口的時候已抬起頭來觀察十一娘的神色,見十一娘望著她,她立刻笑著點了點頭,「十小姐,您的皮襖是楊姨娘借給十一小姐的。」
十小姐聞言,臉上的表情有所舒緩,揪著十一娘的衣襟的手漸漸放鬆,「是姨娘借給妳的妳也不許得意,給母親請了安,立刻脫還給我。」
水蘇見這個混世魔王鬆了口,她也鬆口氣,笑著保證:「十小姐放心,請完安,立刻把皮襖還了。」
十娘很滿意這樣的回答,微微點頭,鬆了手。
水蘇也站了起來,準備帶著十一娘去正房給大太太請安。
誰知就在這時,十一娘突然拔腳朝前跑去,「我要告訴母親,妳欺負我!」
十娘惱羞成怒,立刻追了上去,「我打死妳這個小油嘴。」
幾個丫鬟大驚失色,正要追上去,就看見手長腳長的十娘已三步併作兩步追上了十一娘,抓住十一娘的頭髮就要把她往一旁的牆上撞,「妳還敢去告狀……」
人小腿短的十一娘捂住頭髮,痛得嚶嚶哭了起來。
碧桃和紅桃見自家小姐占了上風,也不忙著去勸,遠遠地站在那裡看著。
水蘇上前去勸,卻又不敢用力把十娘拉開,圍著她們團團轉,「十小姐,您別這樣……」
天氣寒冷,北風一吹,水就會凝成了冰。清掃過落雪的青石磚沾了雪水,就更滑了。推推搡搡中,十一娘跌倒在地,頭撞到了白石柱基上,綻開了一朵血色的花,人事不省。
第一章
連下了幾天的雪,屋脊、樹梢、地面白皚皚地鋪上了一層寒霜,從糊了櫺紗紙的窗櫺映進來的光線比平常明亮了很多,屋子裡就有了一種晶瑩的清輝。
十一娘放下看了一半的《大周九域志》,推窗眺望。
綠筠樓外的樹林全都籠罩上了一層厚厚的積雪,偶有風吹過,歇在黃楊樹梢上的雪絨球簌簌落下,就會露出綠色的葉子,讓人看了精神一振。
原來她所在的餘杭在杭州府西北,西南有大滌山,西北有徑山。南有苕溪,發源於於潛縣天目山……
資料太少了!
以前她也曾經到過餘杭,不過,那次是出差。當事人的妻子帶著孩子躲回了餘杭老家。她找到餘杭,說服當事人的妻子放棄了孩子的監護權。作為律師,她得到一筆七位數的報酬。這是她職業生涯中的第一桶金!
想到這裡,十一娘不由嘆一口氣。
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來到這裡三年,她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羅府內宅的二門──送羅府的大太太,也就是她的嫡母許氏到慈安寺上香。
餘杭現在是什麼樣子?離杭州有多遠?與她有什麼關係?就算是知道了這一切並且親眼看到了,又有什麼用?
此世界已非彼世界!
十一娘長嘆一聲,如要藉著這口氣把以前的東西都吹開般!
「十一小姐!」丫鬟濱菊端著熱茶和小酥餅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十一娘的額頭抵在一旁的窗櫺上,「您又把窗戶打開了。今天有北風。」說著,她將茶盤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上前去攙她,「今天做的是梅花餡的酥餅,您嘗嘗。」
三年前,這具身體摔了一跤,昏迷了三個月,然後又在床上躺了半年。如果沒有濱菊和另一個丫鬟冬青的細心照顧,她就算莫名其妙地穿到這具身體裡也不可能活下來。
十一娘不忍拂了她的好意,順從地坐到了桌前,接過她遞來的熱茶喝了一口。
醇厚的紅茶,加一點點的蜂蜜──她的最愛。
十一娘的眼睛不禁微微地瞇了起來,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濱菊看著,嘴角就翹了起來,轉身去關了窗。
樓上突然傳來「咚咚咚」的敲打聲。響在頭頂,讓人聽了心慌。
濱菊臉色一變,仰頭望著承塵,正欲說什麼,十一娘已如念經般地道:「忍她、讓她、避她、由她、耐她、不要理她,再過幾年,妳且看她!」
門口就傳來「噗哧」一聲笑。
十一娘和濱菊不由循聲望去,一個身穿桃紅色比甲的少女,提著個石青色包袱,正依簾而立。
「冬青姐!」濱菊眼睛一亮,「妳可回來了!」說著,迎上去幫她提包袱。
冬青是虞縣的人,妹妹出嫁,大太太給了五天假,今天正是第四天,沒想到她沒到晌午就回來了。
「怎不在家多待一會?」十一娘笑道,「這樣的機會不多。」
「有什麼好多待的。」冬青任濱菊把自己的包袱接了過去,「哥哥娶了嫂嫂,這幾年又添了姪兒,家裡本來就窄,我回去了,還得騰地方……不如不回去。」
這兩年,冬青家裡全靠她當大丫鬟的月例大貼小補的。去年夏天,她哥哥想把隔壁的地買下來,手頭緊,她嫂嫂還來府裡找過她,想讓她幫著借幾個錢。
看到冬青的神色有些訕訕然,濱菊笑道:「這次又是為了什麼?」說著,斟了一杯茶給冬青。
當時,濱菊借了五兩銀子給冬青,十一娘則給了她兩根赤金金簪子。
冬青迴避了這個話題,笑著解開了濱菊放在圓桌上的包袱,「我娘給小姐做了幾雙鞋,讓我帶回來……」
她們說話的時候,樓上的「咚咚」聲一直沒停,這個時候變得更急促了,吵得人不得安寧。樓下的三人卻神色依舊,好像坐在春風輕拂的花園裡般。
「……這條翠花手帕是給濱菊的……這個是醬的黃豆,給辛媽媽的……」
「今年又做醬黃豆了?」濱菊聞言笑咪咪,「看來你們家今年收成不錯……小姐也愛吃,妳應該多帶些回來……」
冬青有些不好意思。家裡人想得挺周到,連在十一小姐屋裡做粗活的辛媽媽都給帶了東西,卻連一句還錢的話也沒有提……
她正不知道該怎樣解釋好,十一娘已笑著問她:「可去母親那裡謝恩了?」
冬青忙道:「去了。還遇到了許媽媽,給了兩罐子醬黃豆。」
十一娘笑著點了點頭,把冬青娘給她做的鞋拿了左右看,「冬青,妳娘的手藝真好……」
「那還用說。」濱菊在一旁笑道,「冬青姐就是得了真傳!」
不知道為什麼,十一娘就想起自己讀大學那會……春節後開學,各人帶了家鄉的特產回來給同寢室的姐妹們品嘗……只有自己,包裡永遠是超市裡能買得到的最貴的零食……
她臉上的表情不免有幾分黯然。
冬青看著,不禁想起自己一直擔心的事來。
「十一小姐。」她聲音裡有幾分不安,「是不是為了我的事……」
十一娘一怔,片刻後才明白她在說什麼。
冬青人長得漂亮,行事沉穩,針線也做得好,被大太太身邊的姚媽媽看中了,想把她說給自己的姪兒做媳婦。偏偏姚媽媽這姪兒不僅人長得猥瑣,還是個喜歡嫖賭的,別說是十一娘,就是冬青也瞧不上眼。年前,姚媽媽來和十一娘提了提。十一娘前腳還答應得好好的,說什麼能和姚媽媽結親,那是冬青的福分,待姚媽媽一走,她後腳就拿了給大太太打的絡子去了大太太處,一邊給大太太捶腿,一邊茫然地問大太太:「……姚媽媽說她姪兒滿院子的看姑娘,就相中了冬青……我日日和冬青在一起,也不知她姪兒在什麼地方見過冬青……」
大太太從此待姚媽媽就有些淡,這事自然也就黃了。可十一娘和姚媽媽的梁子也結下了!
過了一段時間,大太太又開始重用姚媽媽。姚媽媽腰也就挺了起來,還發出話來:「你們看著,不出兩年,我就要那小賤人躺我姪兒身下任他騎……」
這大周富貴之家不成文的規矩,丫鬟到了二十歲還沒有配人的,就要放出去了,免得有違天和。
冬青今年十八歲了……
十一娘的生母呂姨娘不免勸她:「何必為了一個丫鬟和姚媽媽有了心結?她可是大太太的陪房。妳自己的出路在哪裡都不知道,還巴巴地為個丫鬟得罪人……」
想到這些,十一娘就有些煩躁。
為冬青出頭,她並不後悔。在羅家大院這種全是女人的地方生活,人善就會被人欺,連自己的丫鬟都護不了,誰還會把妳放在眼中?何況,冬青為她也付出很多……
她擔心自己的未來!
庶女、長得漂亮、母親不得寵……命運全掌握在大太太手裡。
如果大太太只是個說幾句好話就能糊弄的內宅婦人還好說,偏偏她出身錢塘望族,父親累官至禮部侍郎,從小跟著父親在任上,跑遍了半個大周,讀書寫字如男兒般養大。十三歲嫁到羅家,十五歲掌家,大老爺身邊抬了姨娘的就有六個,除了原是大太太貼身婢女的柯姨娘生下一個比嫡長子小九歲的庶子,其他的孩子,要麼夭折了,要麼是女兒……每次看到大太太那像菩薩般靜謐的臉,十一娘都有些如坐針氈的忐忑不安。
念頭閃過,十一娘不由神色奇怪地抬頭望了望頭上的承塵。
綠筠樓三間兩層。一樓東邊住著十一娘,西邊住著十二娘,樓上住著十娘。
十一娘的生母呂姨娘和十娘的生母楊姨娘鬥了大半輩子,最後兩位姨娘都被十二娘的生母魯姨娘給收拾了……十娘每回想起來就讓丫鬟用大棒槌敲樓板,吵得她們兩人不得安寧。
十一娘能沉得住氣,身體裡畢竟有個成熟的靈魂,而只有七歲的十二娘也和她一樣沉得住氣,就不能不讓她刮目相看了。
「冬青姐別擔心。」見到十一娘一言不發,屋裡的歡樂氣氛也不翼而飛,濱菊笑著安慰冬青,「不是還有兩年嗎?小姐那麼聰明,這兩年裡一定能想出辦法來的!」
冬青神色一黯,欲言又止。
十一娘看著心中一動,想到了冬青回來時的神色。
她的神色有些嚴肅,問道:「冬青,姚媽媽是不是派人去你們家提親了?」
冬青垂下了眼瞼。
猜測得到了無聲的確認,十一娘心裡「騰」地冒出一把火來。她冷冷地「哼」了一聲,正欲說什麼,外面傳來小丫鬟秋菊有意拔高了的聲音:「姚媽媽,這麼大的雪,您怎麼來了?快,快進屋去喝杯熱茶祛祛寒。」
屋子裡的人俱是一怔。
濱菊已臉色蒼白地拉著十一娘的衣袖,「怎麼辦?怎麼辦?」
冬青一向溫和的目光中也有了幾分銳利。
「慌什麼慌?」十一娘笑著站了起來,神色自若地吩囑兩人:「冬青,妳去把上次大太太賞的大紅袍拿出來招待客人。濱菊,妳去迎了姚媽媽進來。」
她的鎮定感染了冬青和濱菊。兩人「諾」了一聲,正要分頭行事,姚媽媽已親自撩簾而入,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屋裡的三個人,「十一小姐,大太太請您過去一趟。」
根據十一娘的目測,羅府占地大約有三十來畝。東邊是芝芸館,中間是四知堂,西邊是雙杏院。雙杏院後門有一通往外河引水成湖的閘口,過了閘口,是個有十來間屋子的小院,叫臨芳齋,臨芳齋的東邊,就是羅府的後花園了。
而綠筠樓則在後花園的西北角。
十一娘帶著濱菊隨著姚媽媽出了綠筠樓,穿過連著綠筠樓和芝芸館的迴廊,很快到了芝芸館。
進門的時候,她們遇到許媽媽正帶著四、五個丫鬟婆子朝外走。
許媽媽是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協理大太太管著內宅的錢物和人事。姚媽媽則協理大太太管著內宅的日常瑣事。
十一娘恭敬地喊了一聲「媽媽」。
姚媽媽和濱菊則上前給許媽媽行禮,姚媽媽熱情地打招呼:「您這是忙什麼呢?」
許媽媽四十來歲,長得白白胖胖,雖然是大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但見人就是一臉的笑,羅府上上下下的人都願意親近她。
她笑著給十一娘行了禮,又給姚媽媽和濱菊回了禮,這才道:「大太太派我去慈安寺送香油錢。」
姚媽媽愕然,道:「不是那慈安寺的主持來取的嗎?」
許媽媽笑道:「大太太想再點盞長明燈。」
姚媽媽更覺得奇怪。那慈安寺離這裡二十多里,往返得一天,既然要去,怎麼這個時候才動身?
她還欲再問,那許媽媽已和十一娘聊上了:「……還讓您惦著,特意讓冬青給我捎了醬黃豆來。」
十一娘笑得客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媽媽別客氣!」
「是您太客氣了。」許媽媽笑道,「上次是冬青的嫂嫂來吧?您當時也是讓冬青拿了兩罐給我。我當時就說,這是誰的手藝,怎麼就這麼好吃。我癡長了四十幾歲,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醬菜……」
兩人一個是奉命來見大太太,一個是大太太之命去當差,都不敢多做停留,寒暄了幾句,各自散了。
姚媽媽領著十一娘去了大太太日常居坐宴息的一樓東間,「十一小姐坐坐,我去稟了大太太!」
她丟下十一娘和濱菊轉身上了樓,自有小丫鬟們上茶點招待她們。
濱菊不由打量起屋子的陳設來。正面黑漆萬字不斷頭三圍羅漢床上鋪著虎皮褡子,床上小几擺著掐絲琺瑯的文王鼎、香盒。兩旁的高几上擺著翡翠為葉玉石為枝的萬年青石料盆景,玻璃槅扇前一張太師椅上搭著石青底金錢蟒的椅袱,腳下的地磚光鑑如鏡,綽綽映著人影……
平常都是冬青陪著十一娘來芝芸館,這次十一小姐卻帶上了她。
這屋子的擺設與她上次來時大不相同。上次她來的時候還在孝期,到處白茫茫一片,看著磣得人心慌。這一次,卻有種冰冷的華麗,讓她有種自慚形穢的不安。
想到剛才沒有機會在十一娘面前說的話,又看小丫鬟們都退到了門外,屋裡只留下十一小姐和她。濱菊不由上前幾步,低聲道:「十一小姐,要是萬一……冬青姐的事推不掉……您就應了吧!」說著,眼淚忍不住浮上來,目光中晶瑩欲滴,「這也是我們來時冬青姐囑咐我跟小姐說的話。還說我們以後要求人的地方多著,犯不著為了這點小事惹得大太太不高興……」
十一娘望著手邊麻姑獻壽粉彩茶盅,沒有作聲。
濱菊和她相處了三年,知道她看上去隨和,下了決心的事卻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不由低聲勸她:「要是心疼冬青姐,以後嫁了人,點了她兩口子做陪房。有了撐腰的人,憑冬青姐的人才,日子一樣能過好……」
「小心隔壁有耳。」十一娘輕輕的一句,卻讓濱菊臉上一紅。
她知道自己太心急了,唯唯地「嗯」了一聲,站在十一娘身後不敢再說話。
當陪房?兩個丫頭想得倒好,可就算是事到無可奈何想走這條路,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只怕還需要花大力氣周旋一番。
十一娘不由苦笑。
芝芸館僕婦眾多,又有幾位姨娘在大太太面前湊趣,向來氣氛熱鬧。但她今天一路走來,卻只見幾個小丫鬟,而且還個個神色間有幾分小心……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
難道是姚媽媽在大太太面前說了什麼話?就像上次她誘導大太太,說姚媽媽的姪兒依仗著姚媽媽在大太太面前當差,窺內院一樣……大太太為了教訓自己所以才遣了身邊的人?
十一娘腦子飛快地轉著。
今天早上晨昏定省的時候大太太都好好的,還笑吟吟地說自己做的山藥糕好吃,讓她明天再做幾個送來,還賞了自己一根金鑲青石壽字玉簪。如果有什麼變故,那就是自己走了以後……可惜姚媽媽跟得緊,自己不能脫身,要不然,大太太身邊的二等丫鬟珊瑚一向和冬青走得近,問她一問,也可以知道些蛛絲馬跡……
想到這裡,她摸了摸來前特意插上的那根金鑲青石壽字玉簪……希望大太太等會看到這根玉簪,能想起這幾年自己在她面前的乖巧溫順來,說話行事能給自己留幾分顏面。
十一娘雖然在心裡暗自打算著,但身體卻像一根緊繃著的弦,時刻注意著周圍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