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娘想了好一會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皇上從皇貴妃的一杯茶開始放出對區家不滿的風聲,在宣王九保進京時達到了高峰。而一直待在皇長子身邊的歐陽鳴,則是皇上留給皇長子的臣。這樣看來,從皇五子逝世開始,皇上就已經開始布局了。
只是不知道皇上對徐家是什麼安排?
這樣一想,也不難理解徐令宜為何要事事示弱。
他希望透過這一次孩子的事,能讓皇上對徐家重新評估,找到掣肘區家的人,讓徐家從風口浪尖退下來。她也不用再擔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能好好地過兩天安穩的日子。
心裡感嘆著,她就問起了王琅的事來:「侯爺,那行凶之人是誰?」
十一娘覺得這其中有問題。
徐令宜根本沒有必要對自己迴避什麼,可他在敘述王琅死時語言卻十分的簡練──只有想掩蓋什麼事的人才會如此說話。因為只有最簡單的,才是最沒有破綻的。
徐令宜知道自己這個小妻子是極聰慧的人,他並沒有隱瞞的意思,只是有些事不想當著太夫人的面說出來,讓十一娘沒了面子。
「王琅死在小倌樓裡。」他凝望著十一娘,直言道:「行凶者估計是任昆。」
十一娘跳起來。
她早就應該想到。順天府是什麼地方?總管燕京的治安。哪些人能喝斥,哪些人必須小心翼翼,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急巴巴地跑來給徐令宜報信,肯定不會那麼簡單。
難怪徐令宜當時話說得那麼含糊了。
要是讓太夫人知道王琅死在小倌樓裡,殺人者是任昆,自己面子上總是不好看。
一邊是皇上最敬重的姐姐的獨生子,一邊是雖然失勢卻是皇后娘家連襟的茂國公府世子。此刻的順天府尹只怕睡都睡不著吧?
「什麼叫行凶者估計是任昆?」
徐令宜望著十一娘苦笑:「聽順天府尹說。王琅前一日和幾個朋友在小倌樓裡吃酒,喝得有點多,就宿在那裡。未初吃了午膳正準備離開,任昆來了。他看見服侍王琅的那個小倌,笑著點了點頭,提出要和王琅單獨說幾句話。王琅不以為意地笑,說,我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明說的?結果任昆聽了臉色鐵青,先是一腳把那小倌踹了出去,然後轉身『啪』地關了門。」
「一開始屋裡只聽到低低的說話聲,過了一會,王琅開始高聲叫罵起來。因屋外有王琅和任昆的小廝守著,那龜公不敢靠近。到了酉初,龜公看著時候不早了,備了酒菜過去。誰知道原來立在院子中央的小廝都不見了。大門洞開,王琅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任家一個小廝手裡拿著把沾滿了血跡的匕首,坐在一旁的繡墩上。」
「他見了那龜公就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說『王琅欠我們家公子的錢不還,我家公子來討債他賴著不還,還出言羞辱。公子氣極走人,我出於義憤和王琅爭執起來。王琅惱羞成怒打罵我,混亂之中我失手殺了人。此事與我家公子無關。我跟你去順天府投案。』」
十一娘目瞪口呆。
當初王琅汙辱那位給事中的兒子的時候,說別人負債不還。如今他被殺,用的也是「欠債不還」這個藉口。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神靈呢?
「龜公驚恐萬狀地報了案。那小廝就在那裡等著順天府的人來。」徐令宜無奈地道,「連板子都沒有打就什麼都招認了,甚至還出具了王琅向任昆借錢的借據。」
「那跟王琅去的那些小廝呢?」
「他們說平日王琅和任昆常在一起玩耍,聽見王琅辱罵任昆,都有些不自在。任昆貼身的一個小廝請他們到旁邊的院子喝酒,他們就跟著去了。待聽說出了人命案,順天府來捉人的時候才知道是王琅出了事。之後也問了任昆身邊的小廝。說王琅叫罵聲不堪入耳,為了他們家公子的顏面,所以支走了王家的小廝到一旁的院子裡喝酒。」
「順天府還問了小倌樓裡的人。有人看見任昆走,時間在申末、酉初之間。輕裘緩帶,看不出什麼異樣。唯一值得懷疑的是行凶的人──他是任昆的小廝。縱是如此,也只能懷疑懷疑罷了!」
徐令宜猶豫了一下,又道:「順天府尹查過那匕首。既然是臨時起意,又失手殺人,用凳子砸或是用花瓶扔都是很正常的。用匕首,就有些不常見了。何況王琅身上被刺了三十七刀。其中有二十一刀刺在要害處。說是失手了,就讓人有些費解了。」
十一娘忍不住摸了摸額頭。
「如果不是那些刀傷,那小廝的話還真沒有什麼破綻。」徐令宜沉思道,「順天府給我報信的時候,也派人去茂國公府報信了。我們畢竟不是苦主,有些事不好出頭。只能看王家是什麼意思了!」
徐令宜一向不待見王琅,可現在聽這口氣,卻是有些想為王琅出頭的意思。雖然不知道他改變主意是為什麼,但在十一娘看來,王琅這種人死不足惜。根本不值得誰為他喊冤。順天府尹如果能找到凶手,那是王琅的運氣好。如果找不到凶手,也是他的報應。
「侯爺,妾身現在只是擔心十姐。」她暗示徐令宜,「十姐嫁過去的日子短,也沒有給十姐夫留下一兒半女的,現在十姐夫又死於非命,不知道王家人對十姐有什麼打算和安排?」
徐令宜願意出頭,全因為十一娘。
她既然是自己的妻子,能幫得上忙他一定會盡力去幫。只是這不比其他的事,涉及到家族宗祠,他一個外姓人,怎好插手?
徐令宜臉上閃過一絲為難,「我們畢竟是連襟……具體的事,只怕還得託付振興。有什麼需要,我在一旁幫著說說倒是沒問題的。」
十一娘何嘗不知?何況她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聽徐令宜這麼一說,立刻道:「我是想回趟娘家。給大哥報個信,商量一下該如何行事。」
十娘是高攀嫁入王家的,王家的人到底是如何想的還不好說。羅家有人去看十娘,王家的人縱是看十娘不順眼,也要在心裡掂量掂量。
「這妳倒不用擔心。」徐令宜道,「我從順天府出來就派人去報了振興。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知道了。」
十一娘放下心來,見自己只顧著和徐令宜說話,忘記給他加熱水了,就起身往洗腳盆裡添了熱水。
徐令宜囑咐她:「王琅的案子暫時還沒個說法。只怕還有腦筋要傷。妳暫時也別說什麼。免得人多口雜的,讓人覺得我們徐家在搬弄是非。」
十一娘點頭:「侯爺放心。多的話我一句也不會說。」
兩人又商量了去王家慰問的事才歇下。
第二天早上,大家對王琅的事感慨了一番,倒也算得上風平波靜。
中午時分,羅振興來了。
他神色有些疲憊,和徐令宜在內書房裡說話。
「我聽說皇上宣了王九保進京議開海禁的事。侯爺在這個時候離開,未嘗不是件好事。」
徐令宜暗自點頭。羅振興倒是個明白人。
「你能這樣想就好。」他笑道,「我還怕你捲進去呢!」話說到這裡,思忖片刻,道:「這事涉及到福建那邊人事頗多,岳父那裡,你要多看著點才是,免得有心人慫恿。」
羅振興一怔。他還沒有想到這一茬。
這畢竟是長輩們的事,徐令宜也不好多說,點到為止。立刻轉移了話題:「我看你面帶倦色,可是王家那邊有什麼為難的事?」
「我今天一大早去看了十妹。」羅振興來就是為了王家的事。現在徐令宜被免了職,又不想多話朝中之事,他自然不會焚琴煮鶴,非和徐令宜討論這些,就順著徐令宜的話答道:「見到了姜夫人。姜夫人身邊的一位管事剛從順天府回來,聽那口氣,十妹夫死得頗有些蹊蹺。姜夫人已差人去太原請姜大人派個熟悉刑名的師爺過來,還讓我給侯爺帶個口信,看能不能安排和十一妹見上一面。」說著,目帶猶豫地望著徐令宜。
要知道,這其中涉及到常寧公主。
十娘是妹妹,十一娘何嘗不是妹妹。為了十娘讓十一娘為難,他一樣於心不忍。何況那王琅還行事不端,讓十娘受了很多苦。可考慮到如今十娘的處境,娘家人要是完全不說話,只怕以後難以在王家立足。
徐令宜倒沒有猶豫:「那你和十一娘商量商量,看什麼時候合適,請姜夫人到家裡坐一坐。」
任昆他很熟。
常寧和他的關係也很好。皇上在潛邸的時候,常寧公主常常過去串門。
現在王家的人想見他,多半是要來探他的口氣。他也很想知道王家有什麼打算。如果能做個「和事佬」,總比兩家人對簿公堂被滿燕京的人當成笑話看好──王琅和任昆的關係畢竟不是那麼光彩的。
見他答應得這樣乾脆,羅振興反而有些不安起來:「要不,我先探探姜夫人的意思。要是太為難,就讓十一娘回了,說侯爺這段時間心情不佳,閉門謝客。想來姜夫人也能理解。」
「還是見一見吧!」如果姜夫人提的要求太過分,徐令宜相信十一娘會斟酌著辦的。
十一娘換了件素淨的衣裳,和羅振興辭了太夫人,去了弓弦胡同。
大奶奶穿著件月白色的褙子站在垂花門前。她眼角微紅,見了十一娘未語先落淚,「怎麼會出了這樣的事?」又自覺不是說這話的地方,忙掏了帕子出來抹了抹眼角。
十一娘苦笑,由羅振興領著,和大奶奶一起去了正房。
大老爺坐在大太太床邊,錢明和五娘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羅振聲和四奶奶立在大老爺的身後,大家都繃著臉,氣氛顯得有些沉重。
見十一娘進來,大老爺抬瞼打量了她一眼,「來了?」神色怏怏的。大太太卻表情茫然,對十一娘視若無睹,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羅振興和十一娘分別上前給大老爺和大太太行了禮。
五娘過來握了十一娘的手,「這可怎麼是好?偏生膝下沒個一兒半女的。」
四奶奶卻端了張錦杌過來,「十一姑奶奶吃了飯沒有?坐下來歇歇腳吧!」又給和十一娘一起進來的羅振興搬了張太師椅過來。
五娘這才反應過來,有些訕然地笑道:「看我,只顧著為十妹著急了,倒忘了問十一妹吃沒吃飯了……」
現在也不是講這些客套話的時候。十一娘立刻道:「我想著大家都忙,吃了飯才過來的。」
五娘點頭。
大老爺已道:「大家都到齊了。振興,你去過順天府了,你說說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羅振興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大老爺越聽臉色越差,到了最後,已連連冷笑:「……分明是那任昆殺了人要小廝頂罪。這種事我見得多了。」然後吩咐十一娘:「既然王家的姑奶奶要見妳,妳到時候和王家姑奶奶好好說叨說叨。怎麼也不能讓那任昆就這樣逍遙法外。」
十一娘低聲應「是」。
錢明卻欲言又止。
大老爺沒注意,一直神遊太虛般的大太太卻突然道:「聽、聽錢明的……」吐詞雖然吃力,卻很清楚。
大家俱是一怔,目光落在錢明的身上。
錢明很是意外,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大老爺想到錢明的機智,恍然道:「是啊,是啊。子純,你一向機智,這件事,你怎麼看?」
五娘聽著眼睛微亮,與有榮焉地笑望著丈夫。
羅振興把錢明請來就是想著「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只因大老爺沒開口,他不好越俎代庖。現在大老爺和大太太都讓錢明幫著出出主意,他自然樂見。道:「五妹夫,如今暫且不說十妹夫是怎樣死的,就是十妹的處境,只怕也需要我們幫著出謀劃策才能度過這道關口。坐在這裡的都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只管直說。爹和娘可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
錢明畢竟是女婿,當然有所顧忌。但從內心講,他卻是很想管管這事的。要知道,這件事不僅涉及到茂國公府王家和餘杭羅家,還涉及到安樂姜家、常寧公主、永平侯徐家,甚至還可以牽扯到東陽江家……對別人來說,這是件避之唯恐不及的事。可對他來說,卻是一次機會──處置得好了,自己能在這幾家人心目中留名。萬一處置不好,不是還有永平侯在前面頂著嗎?
雖然蠢蠢欲動,但他一直沒作聲,就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開口。如今羅振興把話說到這個分上了,他自然順坡而下,佯裝沉思了片刻才把早就在心裡打算好了的話說出來:「我看這事挺複雜的。我想,作為十妹的娘家人,我們到底是要先追查凶手?還是先想辦法為十妹撐撐腰……王琅死了,王家的人正是悲痛的時候。不免亂糟糟的。一旦冷靜下來,恐怕就要考慮寡媳、子嗣的問題了。」
屋子裡一陣沉默。
錢明的話說得很委婉,大家卻都聽明白了──他這是在勸大家,別管誰殺了王琅,先保住十娘再說。
「可王琅他……」大老爺還有些猶豫。
羅振興卻想到那王琅是為何而死的,心裡不免有幾分忿然。見父親態度不明,又想到徐令宜勸他看著大老爺點,別讓大老爺被人利用的話,就不顧尊卑地接了話茬:「王琅是怎麼死的,那是順天府和王家的事。我們作為十妹的娘家人,自然最關心的是十妹以後的生活。」
錢明要的就是這句話。
不管是茂國公府還是常寧公主,他們都惹不起,卻又不能在這件事上保持沉默。如果沒有目的地亂來,說不定把茂國公府和常寧公主都得罪了,還連累十娘的事沒有著落。死的已經死了,還不如顧著活人,想辦法保住十娘再說。
「既然如此,我的意思,我們今天去弔唁,只盡禮數。」錢明不緊不慢地道,「給十妹一個定心丸。至於以後怎麼辦,就看王家的意思了。」
羅振興就望向大老爺。大老爺猶豫不決了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大家懸在心上的石頭這才落了地。
「那就準備準備,我們這就去王家。」羅振興站了起來。
大家都跟著起身,大奶奶卻道:「五妹是有身孕的人,還是留在家裡陪娘吧!」
大老爺點頭,突然對十一娘道:「妳既然回來了,就去看看姨娘吧!她這幾天一直念叨著妳。」
十一娘眼睛不由睃向大太太,就見大太太臉色鐵青地閉上了眼睛。
她卻不敢遲疑,低聲應「是」,去了五姨娘那裡。
五姨娘見到她自然是十分歡喜:「我好著。妳不用掛念。六妹妹一直很細心地照顧我。珊瑚也常來看我。還有四奶奶,在幫我做小襖……」說著,露出幾分傷感來,「沒想到十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以後就是金山銀山這日子也難熬。妳們同在燕京,有事沒事的時候多去看看她才是。」
「我知道的。」十一娘見她精神比上次來時好多了,放下心來。又想到十娘對自己的成見,含含糊糊地應著:「我們馬上要去王家弔唁,父親特意讓我來看您。我不能久待。您有什麼事或是缺什麼東西,就讓六姨娘給我帶信。」
「那妳快去。」五姨娘點頭,送她到門口,「妳是小的,別讓人等。」
十一娘快步去了正屋,和大家一起到垂花門坐車。
羅家只有一輛馬車,五娘是雇小轎來的。十一娘按徐家的規矩,隨身帶了丫鬟,因此坐了一輛大車,隨了一輛小車。去王家的除了羅振興、羅振聲、錢明,還有大奶奶、十一娘、四奶奶,如果按夫妻關係坐車,十一娘和錢明就撇了單,那就只能按男、女關係坐車。
四奶奶就笑道:「要不大哥和大嫂坐一輛,我和十一姑奶奶坐一輛,五姑爺和我們家四爺坐一輛?」
這樣分就很合理了。
眾人都沒有異議,四奶奶就扶著十一娘上了車。羅家的馬車在前面,十一娘大車在中間,小車隨後,一行人往王家去。
路上,四奶奶和十一娘聊天:「十姑奶奶難就難在嫁到了公卿之家!」
十一娘想到剛才四奶奶主動出面安排馬車的坐次,又扶自己上車,心中一動,知道她是有話對自己說。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她既然給自己面子在姨娘面前示好,自己也不能駁了她的面子才是。
十一娘笑望著四奶奶,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
四奶奶一笑:「公卿之家,看重子嗣,更看重爵位。」她若有所指,「如今十妹夫不在了,又沒留下子嗣。以後怎麼辦,只怕最後還是要求到侯爺面前來。十一姑奶奶也要早拿個主意才是。」
十一娘怔住。她沒有想到四奶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十一娘昨天仔細想了想。
不管什麼時代,實力說話。羅家只有幫十娘爭取到過繼的權利,那十娘把誰過繼到自己的名下,怎麼過繼,羅家的人說了算。如果羅家的人不能把這個權利爭取過來,那說什麼也是白搭。十娘的命運始終也只能由他人擺布。
錢明及時提醒大家,羅家要確定在這件事上的目的是什麼,而四奶奶明確地提出了怎樣解決這件事。
真是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遇事冷靜,考慮周詳。
十一娘不由抬頭打量四奶奶。四奶奶卻眸帶笑意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