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一娘知道這其中有蹊蹺,可見羅四奶奶的樣子,只怕也問不出什麼來,索性不問,和她說些家常話:「五姨娘還好吧?」
羅振聲在家裡不受重視,有些話,還是等羅振興來燕京後親自和十一娘說比較好。
羅四奶奶也不想和十一娘多說,聞言笑著轉移了話題:「姨娘挺好的,每天在家裡帶帶七弟,做做針線,偶爾和六姨娘一起去廟裡拜拜菩薩。」說到這裡,她「哎呀」一聲,道:「看見謹哥兒我只顧著高興,倒把這件事忘了。」把謹哥兒給了一旁服侍的顧媽媽,掏了個小小的玫瑰紅的海棠花荷包遞給十一娘,「五姨娘在慈安寺求的平安符,讓我帶給妳。保佑妳和孩子都平安順利。」又笑道:「雖說這平安符來得晚了點,好歹總是送到了,也是一片心意。」
十一娘笑著道謝接了過去。
海棠花瓣一片疊著一片,經絡清晰,栩栩如生。
她鄭重地將荷包放在了枕頭下面,問起家裡的情況來。
「爹今年春天結識了一個道士,不知怎地,就信了黃老之術,夏天搬去了莊子裡住,還在那裡開爐煉丹,家裡的事一概不管。大哥勸了幾次也沒有用,只好隨爹。三姨娘怕爹在莊子裡沒人照顧,跟了過去。六姨娘留了下來,幫著五姨娘照顧七弟,請了女紅師傅在家裡督促十二妹的針黹。主持中饋的事就全落在了大嫂的身上。」
一直坐在旁邊沒有說話的十二娘聽了臉色微紅,羞澀地低下頭去啜了口茶。
十一娘見她一副小女兒嬌羞模樣,不由抿了嘴笑。
「妳四哥不是讀書的料,大哥就讓他跟著吳大總管打理家裡的庶務。」羅四奶奶笑道,「妳也知道妳四哥的稟性,人忠厚,又老實,對大哥交代的事不敢有絲毫的馬虎,這兩年總算沒有出什麼錯。我也能安安心心地在家裡照顧英娘。」說著,目光已柔柔地落在了坐在小杌子上吃酥餅的英娘身上。
英娘長得像羅家的人,雪白的皮膚,大大的杏眼,和並排而坐的十二娘有幾分相似。
十一娘笑著問她:「酥餅好吃嗎?」
英娘點頭:「好吃!」聲音爽朗,卻像羅四奶奶。
十一娘笑起來。
羅四奶奶卻有些不好意思,道:「在家裡野慣了,讓她小點聲,總是改不過來。」
十一娘卻很喜歡:「女孩子性情開朗些好。」羅家的女兒都很憋屈。
「姑奶奶是自家的人,自然這麼說。」羅四奶奶嗔道,「她以後要嫁人的。哪個婆婆喜歡這樣雀躍的性子。」
「她年紀還小,慢慢教就是。一口也吃不成個胖子。」
兩人說著,有小丫鬟進來稟道:「夫人,大小姐來了!」
十二娘聽了眼睛一亮。
在燕京的日子,給她平淡灰暗的人生塗上了一抹亮麗的顏色,並從此改變了她的人生與命運……那些人和事,她永遠都不會忘記。
她不由站了起來。就看見簾子一撩,貞姐兒笑盈盈地走了進來。
「我一聽說四舅母和十二姨來了,就趕了過來。」
給羅四奶奶和十二娘行了禮,她立刻攜了十二娘的手,「妳和四舅母是什麼時候來的?一路上可好?外祖父和大舅舅、大舅母、小舅舅們可都安好?」又看見英娘,笑道:「這是大表妹嗎?長得可真漂亮!」
一連串地說了許多的話,讓人有些不知道從哪裡答起好,卻也透露著她的熱情。
十二娘笑容變得燦爛而真誠起來,「昨天到的。今天一早就過來看十一姐了。家裡人都挺好的。」然後招了英娘:「快來見過妳大表姐。」
英娘歪著腦袋仰視著貞姐兒,駭然道:「妳好高啊!」
大家都被她的樣子逗樂,哈哈大笑起來。
貞姐兒臉色微紅,解了腰間一塊羊脂玉的禁步遞給了英娘,「這個給妳做見面禮。」
英娘不敢接,望著羅四奶奶,待羅四奶奶微微頷首,這才笑著接了玉珮,給貞姐兒道謝。
太夫人身邊的玉版過來,「四夫人,太夫人知道親家奶奶來了,請親家奶奶並親家小姐、大表小姐過去說話。」
十一娘不方便,笑著吩咐貞姐兒:「妳陪著四舅母、十二姨和英娘去一趟吧!」又對羅四奶奶道:「等會過來吃午飯吧!」
羅四奶奶笑著應了,去了太夫人那裡。
給孩子見面禮、敘舊,閒話說到快到晌午,徐嗣諄和徐嗣誡下了學。
太夫人招了兩兄弟過去:「快來見過你四舅母、十二姨和大表妹。」又對英娘說:「這是妳四表哥、五表哥。」
徐嗣諄還記得羅四奶奶和十二娘,卻是第一次見到英娘。徐嗣誡則是全無印象,相比之下,比自己小的英娘就成了他關注的重點。兄弟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英娘身上。
只見她梳著丫髻,穿了件大紅底繡牡丹花的小襖,項上掛了赤金如意的項圈,手上戴著赤金長命鎖的手鐲,圓圓的臉龐像玉簪花的花瓣般白皙細膩,大大的杏眼水一樣明亮又清澈,十分的可愛。
英娘不怕生。見徐嗣諄和徐嗣誡瞧她,笑著大聲喊「四表哥、五表哥」。清脆響亮的聲音讓兩兄弟微微有些窘迫,心裡又覺得高興,都露出略帶羞赧的笑容來。
太夫人留羅四奶奶等人吃飯,並笑道:「我也知道,十一娘肯定留了妳吃飯。我讓人去跟她說一聲,中午妳就留在我這裡,晚上再去她那裡。」
長者賜,不敢辭。何況太夫人是在抬舉羅家的人。羅四奶奶笑著應「是」,在太夫人屋裡吃午飯。
英娘自己拿勺子,沒有一顆米粒掉在桌子上,青菜也吃,肉也吃,和歆姐兒的嬌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徐嗣諄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她。
飯後,徐嗣諄和徐嗣誡留在太夫人屋裡睡午覺,羅四奶奶幾個去了十一娘處。
英娘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伏在乳娘的身上昏昏欲睡。十一娘便讓顧媽媽帶著英娘去暖閣歇下,安排羅四奶奶在西廂房歇息。
「又不是夏天,我又不是小孩子。」羅四奶奶笑道,「我們難得見面,我和妳說說話吧!」
這次羅四奶奶等人來京,主要是為十二娘的婚事,羅振興又託了她幫著照應一二,羅四奶奶肯定是有事跟她商量。
十一娘笑著點頭。
貞姐兒則拉了十二娘要去自己屋裡:「我新繡了幅牡丹花的屏風,想讓十二姨去看看!」
是想在一起說說話吧!十一娘笑著點頭:「記得過來吃晚飯!」
貞姐兒與十二娘笑吟吟地應了,攜著手出了屋。
十一娘待小丫鬟上了茶點,就遣了屋裡服侍的。
羅四奶奶就和她說起十二娘的婚事來:「……大哥給了五千兩銀子的銀票,讓我們就米下鍋,把十二妹的婚事辦了。十二姑爺家裡雖然清貧,可到底是大家大族,我們又從來沒有經歷過。錢不多,銀子該怎樣用?用在什麼地方?哪些東西該買?哪些東西能省?我想討十一姑奶奶的話,到時候妳四哥也好幫著置辦!免得不倫不類的,丟了十二妹的臉。」
好大方!
十一娘頗有些感嘆。
想當初,大太太嫁她們那會……可真不能比啊!不過,五千兩銀子,以江南十里紅妝嫁女兒的風氣,也算多的了……可放在王家,有叔伯間的妯娌比著,還真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
十一娘思忖道:「這件事,我也沒什麼經驗,一時也不好說。不如這樣,我仔細打聽打聽,就這兩天給妳個準信。到時候我們再商量著該怎麼辦。四嫂意下如何?」
羅四奶奶道:「那我就等十一姑奶奶的回音。」說著,略一猶豫,道:「還有一件事……」好像不知道怎樣開口好。
十一娘略一思忖,道:「四嫂可是有什麼事讓我去辦?」
羅四奶奶訕訕然地笑道:「還真有件為難的事……」然後把前因後果說了說:「……照大哥的意思,十二娘的嫁妝得比照五姑奶奶和十姑奶奶的辦,因為是么妹,就是豐厚一些,我們這些做哥哥、嫂嫂的多給點添箱也是一樣的。可六姨娘不同意,拿了妳做比較,說同樣是嫁姑娘,妳的嫁妝就豐厚些。十二妹雖然不敢和妳比,可也不能和五姑奶奶比。」她說著,臉色微紅,聲音也低了幾分,「在爹面前……爹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大哥叫去,定了五千兩銀子的嫁妝。」
十一娘汗顏。
「大哥也不好駁了。」羅四奶奶道,「六姨娘又說,十二妹是遠嫁,江南地界的田產、地畝都用不上,還要派人看顧,難道還讓十二姑爺每年都派人到江南收租子不成?這一去一來,就是豐年也沒個收成,要是遇到了災年,只怕還要倒貼錢。非讓大哥拿五千兩銀票出來不可!偏偏爹又向著六姨娘……就拿了這五千兩銀票。結果六姨娘又說,姑爺家清貧,置辦那麼多桌椅板凳有什麼用,拿一千兩銀子出來置辦東西,其餘的給十二妹做壓箱錢好了。」
壓箱錢,是不上禮單的。
如果照著六姨娘的主意,在別人看來,羅家也就拿了一千兩銀子嫁女兒。
「大哥肯定不同意了?」十一娘隱隱有點明白。
羅四奶奶點頭:「何止是不同意,還氣得把六姨娘說了一頓。」
可六姨娘還是跟著進了京,也就是說,羅振興最終還是沒能擰得過六姨娘。
十一娘沉吟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六姨娘在家裡鬧得不像話,爹又一味地為她說話,大哥最後雖然沒有答應,可也沒有拒絕,把她遣了過來。」羅四奶奶道,「大哥的意思,是讓十一姑奶奶幫著拿個不丟羅家顏面的主意。妳畢竟『熟知』燕京俗禮,妳說一句,頂我們說十句。」
這個六姨娘……
十一娘點頭:「我知道了。妳讓她明天來見我吧!」
羅四奶奶鬆了口氣,不好意思地道:「姑奶奶正在月子裡頭,本不應該讓妳煩心……可這件事,要是在江南,說不定還真就讓六姨娘辦成了!」
關鍵還是在羅大老爺的態度!
十一娘明瞭地點頭:「四嫂別客氣。六姨娘這樣的打算也的確太過分了些。要是實在為難,妳讓六姨娘來見見我吧!」然後把周夫人的意思告訴羅四奶奶:「……王家想趕在年前把親成了。妳回去跟四哥說一聲,也好給四姐夫回個話。行,就讓四姐夫看個日子,到時候好和王家的人把婚期訂下來;不行,你們看個日子,四姐夫也好和王家的人說道。」
這些規矩羅四奶奶還是懂得,笑道:「我看,就在年前選個日子好了。十二妹也不小了,嫁也嫁得了。何況王家的顧忌也不是沒有道理的。萬一要是婆婆去了,這兩年的孝期再一守……也要為別人家想一想。」
直接就把婚期的事給定了下來,並不和誰商量,頗有些「我同意就可以了」的味道。
十一娘想到羅振聲的為人,再想到羅四奶奶的精明強幹,不由暗暗地猜測,羅振聲這兩年之所以能管理庶務,會不會全因為有羅四奶奶這個賢內助呢?
她笑道:「那我就照著四嫂的話回周夫人了。」
羅四奶奶點頭,喝了口茶潤了潤喉,抬頭看見十一娘倚在大紅迎枕上蒼白的面色,心中一動,遲疑道:「五姑奶奶和十姑奶奶那邊……我準備明天去看看。不知道十姑奶奶……可常走動?」
自大太太葬禮之後,十一娘和十娘就沒再見面。逢年過節,王家也送年節禮來,徐家也還禮過去,卻都只是些場面上的事。就是謹哥兒的洗三禮,十娘讓人帶了五個狀元及第的小銀錁子過來,人並沒有到。
聽羅四奶奶提起她,十一娘目光有些複雜。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低聲道:「十姐藉口孀居,閉門在家,和我幾乎沒有了走動。」
羅四奶奶聽著就長長地嘆了口氣:「十姑奶奶,也是個可憐的!」
十一娘倚在迎枕上沒有作聲。
◎
也不知道是六姨娘鬧得太厲害,還是羅四奶奶想快點把這個燙手的山芋給解決了。第二天,羅四奶奶就藉口送東西給十一娘,遣了六姨娘來見十一娘。
「姨娘這樣,別說是大哥了,我聽著也有些不靠譜。」六姨娘是聰明人,十一娘開門見山地道,「十二姑爺要是知道我們羅家置了一千兩銀子的嫁妝給了四千兩銀子的壓箱又會怎麼想?姑爺是個有氣節的,王家再清貧,也不至於要我們羅家用這個法子去救濟吧?姨娘這不是給十二妹添堵麼?」
六姨娘見十一娘說得明白,也不裝糊塗,道:「我也是沒有辦法了。」她還有滿肚子的委屈,「您說,十二小姐的婚事定得這樣急,用家裡現在的田產、地畝做陪嫁,到時候急著用起錢來,又沒個熟悉、體己的人幫著買賣,靠著牙行的那幫人,十兩銀子的東西最多給你五兩銀子,豈不白白讓那些人得了好去?在燕京置產,這樣急,多半是高價買進,賣的時候,只怕只能賣市價的三分之二。還不如就直接給銀子划算!」
十一娘奇怪了,六姨娘怎麼總想著變賣陪嫁?
六姨娘苦笑:「我也想得清楚。十二姑爺之所以不讀書了,還不是因為有個比他更會讀書的弟弟?十二小姐嫁過去,是做大嫂的,到時候,怎麼能不拿錢出來貼補小叔子讀書?」
「考舉人、中進士,江南多的是。不是豪門巨賈,有幾家能讀得出來?倒不是別家的子弟就不聰明,是把個好生生的男丁肩不挑手不提地供上幾十年,實在是供不起。」
「家底略微薄一些的,只有舉全族之力。不說別的,就是縣裡、省裡、京裡這些車馬用度,就不是個小數目,要是再來回考上幾場,好多人家只有傾家蕩產的。那清貧又沒有天資的,哪個不是勉強讀個秀才就算了。就是我們四姑爺,祖上還是做官的,到了他這裡,要不是有二老爺資助,又怎麼會有今天?我可聽說了,二太太那幾年,可是連件衣裳也沒有添!」
「以後十二小姐用錢的地方還多著,現在爭這些面子有什麼用?再說十二姑爺,要不是個實在人,又怎麼會有個秀才的功名還自甘下賤跟著個管事學庶務?說起來,大爺把我支到燕京來,也正是合了我的意思。我也想到您面前說叨說叨。這家裡,我看只有您是個明白人了!我還不是想著以後十二小姐日子艱難,能省一點就是一點。」說完,又道:「反正我也仔細想過了。嫁了十二小姐,我的心願已了。自己何去何從,不過是個『死』字。捨了一身膽,能把皇帝拉下馬。這件事,我可要為十二小姐仔細打算打算。」
十一娘聽著訝然。不過,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在別人眼中,王澤是個秀才,放著讀書人不做去管錢財,的確是自甘下賤了。
她不得不說,六姨娘的考慮有她的道理。
可羅家也有羅家的立場。嫁個女兒,總不能花了錢還胳膊肘兒往衣袖裡折吧!而且六姨娘這樣鬧死鬧活的樣子,也讓她覺得有點不舒服。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也是不孝。羅振興不過是不想讓十二妹為難,要不然,羅振興完全可以拿自己和五娘、十娘做比較──她當年嫁妝最多,是因為女婿是永平侯,五娘和十一娘,一個嫁了舉人老爺,一個嫁了國公府世子爺,相比之下,王澤小小一個秀才,若他執意照著五娘嫁十二娘,只怕是羅大老爺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姨娘的意思我明白。」十一娘肅然地道:「可有時候,人也不能一味地只算自己的帳。」事情總有雙面性,辯來辯去未必能說服別人,也沒有什麼意義。解決問題才是目的。說其他的,六姨娘也未必能明白,不如就順著她的思路說下去。她沉吟道:「常言說得好,坐吃山也空。妳也是為了十二妹好,怎麼不仔細考慮考慮?」
「妳這樣說,不過是指望著能把十二姑爺的弟弟供出來,只要供出來了,十二妹的日子也就熬到了頭。可要是供不出來呢?這些錢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與其把銀子一點一點地都填進去,還不如置些產業,每年大大小小都是個收益。就是十二姑爺的弟弟沒能供出來,以後家裡的嚼用也有個著落。況且以後十二妹還會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和他的叔叔一樣,也是個讀書的料,供還是不供?到時候又用什麼錢供?退一步說,就算是十二姑爺的弟弟中了進士入了仕途,難道十二妹的孩子還全指望靠著叔叔救濟不成?就是丈夫,也要左手過右手,何況是親戚!」
六姨娘聽著神色一震,半晌才道:「照姑奶奶的意思,還要留點銀子給自己的好?」
不是左,就是右。這個六姨娘,此刻也想擰著了!
「我的意思。還是把錢分成幾份,有的置產業,有的置田畝,有的留在手裡活用。這樣一來,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有個退路。」又道:「只是銀子不多,我們多想想辦法,幫著十二妹置辦些不貶值的產業。比如說買宅子,就盡量靠近大時坊、小時坊、仁壽坊、澄清坊。這些地方的房子不是靠近宮裡,就是靠近東、西兩市,就是哪天要賣,也不至於虧得太厲害。至於置辦田莊,盡量在山東。離京裡近,又比大興縣的田莊收益好。」
六姨娘點頭,低聲道:「我明白姑奶奶的意思,只是這樣的好地方,哪裡就那麼容易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