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早晨,陽光破開籠罩大地的薄霧,天氣卻越發寒冷,人呼出的氣瞬間凝結成霜。盛冬即將來臨。
一條寂靜的公路,延伸至遠方。路兩旁有不少廢棄的車,但路是通的。五輛舊舊的吉普車、SUV,一列排在路上。品牌不同、顏色不同、大小不一,不過看起來都很皮實耐用。
一群捉妖師,有的坐在車裡聊天,有的靠在車邊抽菸。他們就是這次琉心行動,捉妖師協會派出的精英。不過,他們看著不像是去拯救世界的,倒像是去參加雜耍大會或者武林大會的──少數穿著中規中矩的羽絨服和棉服,有的卻穿著舊式長袍,有的穿著中山裝,有的披著黑斗篷戴著斗笠。他們手裡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門──鐵劍、桃木劍、大刀、拂塵、狼牙棒、判官筆……
他們彼此都很熟,聊得也和諧,很多人有意無意望向身後──車輛出城的方向,表情絕對說不上期待,而是平靜中帶著一點審視。
這支隊伍,由一位老成持重、正值壯年的師叔帶隊,他叫徐景森。陳弦松這次擔任他的副手。陳弦松大概是這些人裡,衣著打扮最正常的一個,普通的黑色外套、迷彩長褲、防水短靴,只繫了個腰包。
此時陳弦松就站在一輛車邊,他不想去當電燈泡。
林靜邊和陶清扉坐在這輛車裡。林靜邊開車,陶清扉坐在副駕駛座。
經過這段時間陳弦松對他的殘酷訓練,林靜邊已經可以爆出排球場大小的光波,這在捉妖師中已屬於一流末尾水準,解決掉徵虎沒有問題。再加上擁有光劍的捉妖師本來就只有二、三人,他又是陳弦松的徒弟,所以也被選上了。他屬於十名捉妖師中,不具備小青龍同等戰力的五個人,也就是打輔助的。但實際上,陳弦松判斷,現在即使遇到小青龍,林靜邊也可以嘗試一戰。
至於陶清扉,是作為醫生隨行的。協會肯定要派一名自己的醫生隨行,本來江城山莊裡還有另外兩名精通醫理的捉妖師,但是經過一輪輪比試選拔,他們全都被陶清扉瘋狂秒殺。不過,等今晚到了任務地點,陶清扉就不會再跟著他們,而是原地待命接應。
這幾天,經過陸惟真的暗示,陳弦松也察覺徒弟和陶醫生的關係過於親密了。而且直到他們離開山莊的前一夜,林靜邊也沒有從陶醫生的房間搬出來。陳弦松曾找了個機會,訓斥徒弟不可占女人便宜,林靜邊卻信誓旦旦,自己和陶醫生一清二白。但明明山莊還能找出空房間,問他搬不搬,他卻扭扭捏捏就是不搬……
現在陶清扉坐在車上不下來,自己那個最喜歡熱鬧的徒弟,居然也跟自閉似的窩車上沒動靜,陳弦松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師徒二人各有各的緣法,各管各的女人。只要林靜邊平時別礙他的事,陳弦松也樂意把空間留給他們。
晨光中,一列黑車緩緩駛來。他們所等的異種人的車隊來了。
所有捉妖師都停下討論,轉頭望去。
清一色的全新黑色BMW X5,一塵不染,湛湛發亮。一共十輛,整整齊齊,看起來就像一群昂貴又漂亮的鐵甲戰士。
眾捉妖師都下意識看向身旁的老舊吉普車,默然。
其實並非異種人一定比捉妖師有錢,捉妖師祖祖輩輩藏起來的金條不計其數,譬如這次,一百五十公斤黃金眼都不眨一下就丟出來。但異種人一是人數比他們多很多,各行各業資產分布廣泛。二是畢竟是高等文明出來的,喜歡多樣化投資理財,也喜歡享受買房買車買船,而不是像捉妖師,有了錢立刻換成金條放幾百年……所以,哪怕現在是亂世,許憲安手一揮,拿出十輛一模一樣的新車執行任務,還是很輕鬆的。畢竟是第一次和捉妖師聯合行動,排場還是很重要的。再不濟,還有厲承琳呢,現在湘城人類軍隊最高指揮官和她打電話都叫她大妹子,湘城境內,她要什麼不能弄來?
等BMW車隊停好,異種人紛紛下車,那種格格不入的感覺、貧富差距的對比,就更明顯了。異種人都穿著清一色輕薄保暖又時尚的名牌羽絨服,運動長褲,防水保暖戰術短靴。每個人的短靴旁,都插著一把暗光沉沉一看就是削鐵如泥的匕首。超過半數的人腰間,還配了一把改裝槍。這種改裝槍正是雙方合約裡,異種人要提供給捉妖師的寶貴武器之一,無論裝彈量、殺傷力,都不是人類槍支可以比擬的。
好在雙方沒有打開後車廂互亮食物儲備,否則傷害更大。
因為異種人這邊準備的是:牛肉罐頭、巧克力、能量飲料、牛奶、一套套全新名牌戶外炊具、肉菜蛋……
捉妖師這邊準備的是:泡麵、壓縮餅乾、即時飯、壓縮餅乾、壓縮餅乾、壓縮餅乾……
異種人這邊的小組長叫馮望,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老處長,他過來和徐景森寒暄了幾句,便各自帶隊,一起出發。
他們的車隊剛駛過來時,陳弦松就注意到陸惟真坐在第二輛車上,手捧下巴望著他。他也不動,不吭聲。等車子紛紛啟動,人們各自上車,那道身影才三兩下竄過來,陳弦松拉開後座車門,她飛快鑽進去,他坐到她身旁,關門,走人。
原來那輛車上,把頭伸出窗外,欣賞了一會兒捉妖師們的貧寒落魄,轉頭就發現身邊大寶貝兒不見了的許知偃:「……」
本來對於許知偃要不要去,許憲安是有些猶豫的,畢竟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但是許知偃很堅持,他說:「你兒子我現在只是小青龍,衝鋒陷陣沒我的分,躺著撈功勞我當然要當第一名。」
許憲安太陽穴抽了抽,「你能不能有點領導人的心胸?」
許知偃答:「我怎麼沒有了?這麼重要的行動,我如果不去,將來如何服眾?」
許憲安聞言沉默,再加上幕僚們也分析此行危險性不大,頂天了也就對上一個超級青龍林晝,這邊這麼多好手,不可能落敗。於是許憲安又派出身邊一個超級青龍,跟著許知偃。
許知偃就快快活活地加入了隊伍。
這邊車上,與上一次驅車前往江城相比,這次四個人就熟絡多了。林靜邊開車,換陶清扉偶爾給他遞水,分他些吃的,他來者不拒,給什麼吃什麼,讓喝什麼喝什麼。陶清扉很滿意,林靜邊則是受寵若驚。
陸惟真靠在陳弦松肩上,看他翻閱資料。雖然是去個陌生的地方,執行從未經歷過的任務,只要有他在邊上,她就覺得心中安寧。
他們即將前往的,是湘貴交界的一座廢棄礦山。琉心深埋地底,要是直接挖下去,還不知要挖到何年何月,而且也怕誤傷琉心,後果難以預料。好在琉心附近有一座現成的礦山,所以聯合指揮部制定的計畫是:下到礦山最底部,前行到距離琉心最近的區域,再挖掘百公尺左右,就能抵達琉心。
目前,技術人員和一隊兵力,已先他們一步抵達礦山,修復基礎電力設施。
陳弦松在看的,正是那座礦山的內部設計圖。
陸惟真看一眼上頭那些生澀的名詞,還有密密麻麻的數字,「看得懂嗎?」
陳弦松很坦然地答:「一些主要用語請教過指揮部的人。其他的,看不懂。」
陸惟真一笑,問:「那你看這些幹嘛?」他們的行動路線、備用路線、逃生路線,指揮部都有專人給他們安排好,他們只要執行就可以了。
「有備無患。」
陸惟真早就知道他是個計畫狂魔,哪怕這次行動有著堅實後盾,還有諸多好手,他依然習慣自己掌控住一切。
「有你計畫不了的事嗎?」
他過了幾秒鐘,才把目光從資料移到她臉上,不說話。
陸惟真彎彎唇角,心滿意足靠回他肩上。
因為許多公路廢棄或者堵塞,他們一直開到夕陽西下,才到達目的地。
深山之中,一片寂靜。天色已經暗下來,更顯得茫茫山林,蕭瑟寂靜。這裡比城市更冷,每個人都緊了緊衣領。好在因為是礦場,路比較好開。他們暢通無阻地開到一個大院子前,門口寫著「╳╳煤礦」,前面兩個字已經掉落不見了。
十數輛車開進院子裡,停得滿滿當當。已經有先頭人員在等待。大家下車一看,前方是一棟灰白的老式辦公樓,旁邊有一棟同樣老舊的宿舍樓,此外,還有幾個小倉庫。
深冬山間的寒意,一陣陣往人衣服裡灌。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滿山樹林被風吹動的嘩嘩聲。
許知偃走下車,身後跟著如影隨形的超級青龍。他原地轉了個圈,就像在視察自己的新領地,而後重重嘆了口氣,說:「是個山窩窩啊,感覺就像被拐賣到這裡來了。」
旁邊的捉妖師和異種人:「……」
這位身分貴重,話語奇葩,讓他們不知道怎麼接話才好。
林靜邊正好帶著陶清扉下車,聽到了,沒好氣地說:「一驚一乍!你來之前難道沒有做過一點攻略嗎?這裡是個私人中型煤礦場,位置是偏,但是交通還算便利。你家山窩窩門口還有公路呢!」
許知偃語塞。但他又不甘心,轉頭看著林靜邊,於是就看到他身後那個纖細清秀的女人。許知偃眼珠一轉,忽然壞壞地笑了,三兩步就走到陶清扉身邊,問林靜邊:「你女朋友啊?」他露出個特別帥氣特別深沉的笑,嗓音也如陳年烈酒般低沉了幾分,眼神溫柔地望著陶清扉,「妳好,冰山妹妹。妳叫什麼名字?我叫許知偃。」
林靜邊一口氣差點堵在心口。他冷眼看著許知偃旁若無人地對陶清扉放著電,這才注意到許知偃其實長得還是很帥的,一副桃花公子相,個頭高,身材也很好,尤其比他白多了。許知偃到底想幹什麼?是真的對陶清扉感興趣,還是故意想氣他?
許知偃還真是去氣林靜邊的,反正撬牆角這種事,他駕輕就熟。不過他沒想到林靜邊喜歡這個類型,冷冰冰的,看著好凶,他都有點不太敢全力發揮呢。
陶清扉也在這時掃了一眼許知偃身後的林靜邊,見他雙手握拳,臉黑如土,陶清扉被他的反應取悅了,這才正眼看向突然冒出來的神經病,目光仔細在他眼下和臉上一打量,淡道:「吐出舌頭我看看。」
許知偃一呆,頭一回有女人對他提出這樣非分的要求……他很聽話地吐出舌頭,伸得老長。
陶清扉看了一會兒,點頭,說:「收回去吧,小青龍。你有些腎虛,最近是不是經常熬夜?還是房事過度?這樣下去遲早會早衰,還容易不舉,好自為之。」
許知偃:「……」
林靜邊一愣之後,哈哈狂笑。
許知偃:「不……我……我不是……我沒有!」他上哪兒去找人房事過度!最近都被他爸押著修煉好嗎?畢竟這世道,一個小青龍就是渣渣啊!
等等,他確實每天都熬夜練功!練得很激烈!當然進步也很明顯,有種快要到大青龍的感覺,所以就越熬越晚,都有點練上癮了。
許知偃的心臟狂跳。難怪他最近有點耳鳴眼花,原來根源在這裡啊!他立刻上前一步,抓住陶清扉的手。
林靜邊厲喝道:「鬆開!」衝上來就拍掉他的手。許知偃也不在意,一屁股擠開林靜邊,睜著一雙深深長長的桃花眼,說:「神醫姐姐,那我應該怎麼辦?」又把手伸過去,「快,給我把個脈,快給我補補,一定要大補!我連女朋友都沒有呢。」
陶清扉卻淡淡看向別處,對林靜邊抬抬下巴,「問他,他同意,我就給你把脈開方。」
許知偃:「為什麼!妳為什麼都要聽男朋友的?妳就不能做個獨立的女人嗎?」這是個令人傷心的話題,他忍不住又瞟了一眼那邊,和陳弦松一起看熱鬧的陸半星。世風日下啊,這些女人都不可愛了!
陶清扉臉微微一紅,林靜邊也悶不吭聲,陶清扉答:「我不認識你,靜邊是我朋友,我當然要聽他的。」
許知偃:「……狡辯!明明有姦情。」
林靜邊快速掃了眼陶清扉,心怦怦跳,臉上卻淡然得很,乾脆直接擠上來,把許知偃從陶清扉身邊擠開,低聲喝斥:「站過去點!」
許知偃委屈巴巴地往旁邊挪了挪。
林靜邊搶回自己的位置,心裡也舒服了,一臉道貌岸然,大仁大義,聲音也完全不小,說:「陶醫生,有時間還是給他看看吧,好好補一補。許二公子腎虛,我們捉妖師當然願意出一份力,幫助他成為一個健康的男人。」
這話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三教九流的捉妖師們,才不管許知偃是太子爺,哄堂大笑,聲震山林。而異種人們,雖然也很想笑,但真的很沒有面子啊,於是個個呈現一種羞恥和憋笑交織的扭曲臉色。
這兒動靜這麼大,本來走到前方去和技術負責人碰頭的徐景森、馮望都回頭,然後他們都滿意地笑了──看來雙方磨合得很不錯嘛!有說有笑!
高森和許嘉來也下了車,他倆本就是徵虎裡的佼佼者,又在湘城,也想來護衛陸惟真,所以都被選上。他們把「許二公子被虐記」聽得完完整整清清楚楚,但他們能怎麼辦呢?這要是換成別人去虐許知偃,他們肯定要站出來幫忙的。可虐他的是林靜邊,他們家半星的男朋友的徒弟,四捨五入就是他們的師姪,兩邊都沾親,所以兩人乾脆閉口當自己不存在。
至於跟著許知偃的超級青龍?他是來保護二公子人身安全的,是否腎虛,不是身為優秀護衛的他需要關心的內容。
姜衡煙從另一輛車上下來,剛睡了一頓飽覺,迷迷糊糊的,腦子裡還是一團熱呼呼的漿糊。她只聽到有人在說腎虛,又抬頭望去,見陳弦松和陸惟真站在人群正中──其實是站在許知偃林靜邊兩人的身後。她就問旁邊的師兄:「誰腎虛?說誰腎虛?陳弦松嗎?」姜衡煙的邏輯很簡單──要不能是誰?在座的都是單身狗。
恰好這時笑聲間歇,姜衡煙的聲音又不算小,陳弦松耳力過人,聽了個清清楚楚,他額頭青筋微微一跳。
陸惟真自然也聽到了,她看了眼人群中生龍活虎的姜衡煙,低聲問陳弦松:「她怎麼也來了?」
陳弦松同樣低聲道:「她家有傳世寶刀,不輸我原來那把光劍。而且她打架是一把好手,至少幹掉小青龍不在話下。」
陸惟真幽怨:「你好瞭解她,你還誇她。」
陳弦松:「……」
還是他戒備心不夠,以後記住了,哪怕女人主動問,也不能答。
陸惟真輕哼一聲,對許知偃招了招手,「許知偃,過來。」
怎麼辦,自己的兄弟,再丟人也要護著。
眾目睽睽下,臉紅心塞的許知偃如蒙大赦,立刻跑到陸惟真身邊。陸惟真問:「你最近是不是在熬夜修煉?」
許知偃眼淚都要出來了,還是半星懂他!他一把抓住陸惟真的手,剛要說話,結果短短時間內,第二次,爪子被人抓住,無情丟開。
陳弦松剛要面不改色把手放下,可是被管教的許知偃毫不在意,換成抓住了陳弦松的手──抓不到女閨密,抓男閨密也一樣!
陳弦松還是第一次被男人這麼緊緊地、依賴地抓住手,眉峰一抖,到底沒扔開。
於是許知偃心裡被治癒了,嘆了口氣,說:「弦松啊,你徒弟真的好凶,他老婆更凶,他們一起欺負我。」
陳弦松能怎麼辦?一個是親徒兒,一個相當於是大舅子,乾脆笑而不語。
陸惟真拍拍他的肩,「好了,多大點事兒,今天晚上,我們倆陪你一起修煉。」
許知偃頓覺揚眉吐氣,「好!」
這時,前頭的三個小組長也商量完了,對眾人說:「我們就住在旁邊的宿舍樓,大家先去各自安頓,空房間都可以住,吃點東西,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到辦公室開會。」
那棟宿舍樓除了住著先頭部隊,有一半是空的,大概還有七八十間,只不過房間都很小。而先頭部隊已經提前把房間都整理過一遍了。
當然,這個整理是非常簡單的,也就是把不能用的床扔掉,把能用的床留下,把已經漏水或者天花板塌了的房間關閉。於是整理出來一堆單人房和雙床房。
陸惟真、陳弦松帶著許知偃、林靜邊、陶清扉、許嘉來、高森,去了同一層樓。房間夠多,隨便挑。陸惟真和陳弦松就走向最頂頭那一間。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推開房門那一刻,陸惟真還是沉默了。顏色深深淺淺的天花板,角落裡一團團看不清的汙漬,斑駁的牆皮,水泥地板上一層灰。屋內只有一張單薄的木板床,一張桌子,那床估計他倆睡上頭,得緊貼著才能睡下。
陳弦松對環境向來不挑,即使髒舊,他的心中也毫無起伏,走進去後,看到陸惟真難看的臉色,他才笑了,捏捏她的鼻子說:「礦上環境能有多好?湊合一下。」
陸惟真都快哭了:「怎麼湊合啊?」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許知偃罵娘的聲音,抑揚頓挫,一聽就非常炸毛。兩人聽著都笑了。
陳弦松看一眼那床,他唯一擔心的就是床太硬,陸惟真那麼一身嫩肉,怎麼睡得好。而且看這個樣子,顯然是沒有床墊被褥的。他說:「晚上把我衣服都拿出來,墊在床上,妳睡上頭。」
陸惟真嘆了口氣:「到時候再說。」
得先解決吃飯問題。他們哪裡是來辦大事的,分明是來憶苦思甜的。不過好在他們異種人糧食儲備豐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