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夜壽宴可說是人人盡興了。
皇帝攙著半醉的皇后往長秋宮走,凌不疑扶著微醺的少商想往自家府邸跑,半道被耳聰目明的皇帝叫住了,硬生生劈開兩人。於是凌不疑退而求其次,表示可以住回長秋宮以前兒時的舊居室,誰知皇帝依舊不肯,勒令少商睡在長秋宮,凌不疑滾去南宮睡外殿,和今夜值宿的御史左大夫褚老頭作伴。
「回稟陛下,其實臣與少商已然和好了。」凌不疑一臉肅穆。
皇帝挑眉道:「咦,你與少商吵嘴了嗎?朕竟然不知。」
凌不疑咬咬嘴唇,以目光示意不滿,皇帝視而不見,姿勢瀟灑的揮袖而走。
當初凌不疑要留少商在宮裡時,自不會直愣愣的跟皇帝說我和未婚妻吵架了您幫我出口氣吧,而是繞了一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彎子。當時皇帝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故意裝作全然不知,一口應下,此時故意嗆養子一下,亦頗覺快慰。
五皇子賊眉鼠眼的不住往這裡偷瞄,神情頗有幾分曖昧。少商不知道剛才她撲向凌不疑那一幕有多少人瞧見了,可五皇子卻恰是其中之一,而且依照這位的嘴皮子覆蓋領域,估計明日一早半座宮廷的人都知道凌不疑與其未婚妻在皇后的壽宴上偷親嘴來著。
少商趕緊在分道前將此事告知凌不疑,凌不疑卻道:「那又如何?」少商緊張道:「事關我的名聲,到時候人家都要說我不檢點的。」
「這點舉止如何談得上不檢點?否則,那二皇子妃豈不是要懸梁自盡了。」
適才二皇子飲酒至耳熱酒酣,滿身大汗,二皇子妃唯恐丈夫受涼,便親自拿了巾帕伸進丈夫的衣襟中揩汗,從胸膛到後背揩了個通透。整座殿中也只有太子妃酸了兩句。其實,壽宴到了後半場,眾人皆有些縱情,汝陽王世子妃和虔侯夫人還和各自的郎婿交頸飲酒呢。
少商有些無奈:「終歸不是好名聲。」
凌不疑道:「臣子要名聲是因為要繼續為官,商賈要名聲是為了生意興隆,小女娘要名聲是為了嫁得良婿……妳已經有我了,還要那等名聲做甚,妳見哪位嫁了人的夫人在意過?」
少商覺得和這男人無法溝通,一下甩開他的手,追著帝后往長秋宮去了。
眾位年長些的皇子在後面見了這一齣,紛紛發表不同意見──
太子嘆息道:「子晟啊,少商就不錯啦,你要更溫和體貼些。」像他那位太子妃,端著副溫良賢淑的面孔,實則愛計較又小心眼,什麼都是別人的錯,哪怕她錯了也是別人逼的。
五皇子想起自己被坑的經過,欲表示反方意見:「臣弟以為……」
二皇子搶過話頭,炫耀道:「姻緣乃天定,一鍋配一蓋,子晟你就受著吧。若將來換了一個,說不定還不如程氏呢。」人的命天註定,像他王妃,家世好相貌美還爽朗能幹,哪怕吃姬妾個小醋都敲可愛的,不枉他當年一眼看中後死活求來,就太子胞兄那軟綿拖沓的性情,再投十次胎都沒這福氣!
五皇子想起二皇子妃素日待自己和徐美人很好,從無歧視之意,欲表示正方意見:「小弟很是贊……」
三皇子喝得腳步不穩,扶著宦者高傲道:「大丈夫當志在四方,豈能喜怒困於婦人之手。」所以他只納姬妾不立正妃,後院諸事皆由專業人士統籌管理,多麼和諧,多麼太平。
五皇子有些懼怕這位三兄,趕緊道:「三皇兄此言甚是……」
四皇子剛在牆邊吐完回來,聽見這話立刻道:「三兄你不想娶妻,可是我想啊。偏母妃想著長幼有序,這豈不是耽誤我嘛!」有人志在四方,有人志在娶妻生子,人各有志不行啊。
五皇子頗有同感,三四皇子都不娶妻的話,哪年哪月能輪到他啊,「誰說不是啊……」
「煩勞諸位殿下關懷臣的瑣事。」凌不疑面無表情道,「不過……」他朝太子拱手道:「太子殿下,懷柔手段也要分人用的,臣以為您還是少用為妙。」
太子想起太子妃給凌不疑惹下的麻煩,立刻呵呵著閉嘴。
「二殿下,臣聽聞人一生的運氣都有個定數,在一處的運氣太好了,別處就會倒楣得很。殿下的妻運在宗室內無人可匹敵,不過別的嘛……」
二皇子臉綠了,「別的怎樣?!」這話全是放屁,父皇還不是坐擁江山美人,雙份的福氣呢!
凌不疑不再理他,轉頭道:「三殿下,那年上官夫子曾嘆曰,人生在世,過頭事莫做,過頭話少說。倘有朝一日您被婦人牽絆了喜怒,您待如何?」
三皇子冷笑連連:「你那心頭肉尚不知牢不牢靠呢,倒來消遣我。好,倘真有那一日,你每生一個兒女,我都贈黃金百兩!」
「那就一言為定……」
「不對不對,這不公平呀。」四皇子晃著腦袋嚷嚷起來,「三兄出了賭金,子晟卻未曾下半點注金,屆時若子晟輸了又該如何?」
凌不疑挑挑眉,「四殿下,前幾日陛下提及臣的婚事時,臣還諫言該先為四殿下挑選皇子妃人選,三皇子不妨等遇上合心意的再說。如今看來,臣這話是多餘了。」
「……」四皇子轉過頭,「那什麼,太子,三兄,夜深了,咱們趕緊回去吧。」
二皇子大怒:「我也是你兄長,為何獨獨漏下招呼我?!」
四皇子裝作沒聽見。
太子搖頭莞爾。
他察覺出凌不疑今夜情緒甚好,似有一種隱藏的喜悅,眼角眉梢都柔和了幾分,不然以對方寡言淡漠的性情,怎會說這麼多無關緊要的話。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以後便會發現人生不只有磨礪和苦難,還有歡悅與情致──太子暗暗替凌不疑感到高興。
隨後,他拉上正氣憤的二皇子當先而走,三四兩位皇子和凌不疑朝不同方向各自離去,只剩下五皇子孤獨的佇立深夜寒風中。
◎
次日一早,薄曦未明,宮婢和宦者們在霧氣中打著燈籠幹活,少商已然起身,披上禦寒的皮裘大步朝外走去,走了幾步,猶豫的回頭道:「阿媼妳真要去嗎?」
翟媼道:「適才妳睡得香,還是我叫醒妳的呢。妳若不帶上我,我可就要喊了啊。」
少商無奈,只得帶上她。
趁著天色昏暗,兩人在越妃宮殿旁的那座園子中一番摸黑作為,又趕在皇后起身之前溜回了長秋宮。服侍皇后起身梳洗打扮時,皇后從鏡中瞥見翟媼時不時的偷笑,忍不住問緣故,翟媼哪裡敢說,只能搪塞一二。
在宮廊中碰上前去皇后跟前開始今日課程的少商,翟媼忍不住輕問:「天都大亮了,怎麼還沒動靜?妳那些布置管不管用啊?」
少商壓低聲音道:「阿媼放心,那些布置我極有把握……」她上輩子使過不知多少次了,從原始版本的板刷升級到後來的連環洗腳水,還沒上工程力學的課程呢,她就無師自通這種惡作劇機關了。「再說了,恰好她們幾個都住一屋,豈不是老天爺要我報仇!」這倒不是巧合,那幾個小碧池既然喜歡一處晃蕩,顯然平日很要好,自然願意住在一處。
翟媼憋笑著點點頭。
大約是否極泰來,少商抱著沉沉的竹簡卷來到內殿,誰知皇后含笑告訴她今日就可回府了。少商大喜過望,連聲問「真的嗎金的嗎蒸的嗎」,險些將皇后搖暈。得知是皇后早就跟皇帝說定之後,她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抓起皇后手背重重親了一下。
皇后都被小女孩逗笑了,笑罵道:「一聽見回家就高興成這樣,還當我這裡是龍潭虎穴呢,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擠破頭想進宮來!」
少商捧著小小的拳頭舉過頭頂,連連作揖告罪,只說是想念父母手足了。「娘娘,您為何不早說呢?」少商趴在皇后身邊,滿臉是笑,「早知道這麼快就能回去了,我就不跟凌大人那麼快和好了!」
「有膽量就將這話說給陛下聽,就知道在我跟前耍嘴皮子。」皇后用食指點了點女孩嫩豆腐似的額頭,「昨日當我沒看見妳和子晟一處的情形啊,比飴糖都甜。」
少商臉上一紅,嘴硬道:「您不知道凌大人有多可氣,仗著有陛下撐腰……」
話未說完,外面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等不及宮婢傳報,怒氣沖沖的五公主已經一頭撞了進來,站在門口就指著少商大罵:「妳這小賤婢!賤人!我要殺了妳!」
皇后臉色驀的沉了下來,一掌拍在案几上,「孽障!妳當這裡是什麼地方,竟敢在長秋宮大呼小叫!」
五公主看生母臉色不好,立刻上前下跪,拜至以額觸地,連聲道罪只說是自己魯莽了,然後又迅速將緣由說了。
原來她帶來的那群小女娘倦懶,一直睡至天光大亮才起身,誰知她們剛推門出去,走在一條青藤搭建的迴廊中時,頭頂突然呼啦啦的灑下大片糞水。
──少商這個機關設置得很巧妙,若只將糞桶放在門梁上,那只能灑到一二人,是以她將數個糞桶設在青藤迴廊上,迴廊一端是那幾個小女娘的住處,一端是一扇柴扉小門。她用門栓將柴扉小門頂住,最先到達的小女娘推不開門,就吆喝其他女孩過來幫忙,直到幾個女孩都過來一齊使力推門,才將柴扉推開。而此時觸動機關,糞水從天而降,如灑甘霖,這樣就算未必坑到所有人,大多數是跑不了的。
這是個巨噁心的惡作劇,那些小女娘們沒傷到一絲皮肉,可哪怕立刻沐浴更衣,那股銷魂的氣味也得至少數日才退。
五公主憤慨至極,想起適才越妃手下那些人譏笑輕慢的目光,覺得自己的面子被丟了個乾淨,握拳捶地,用力控訴:「母后,她們是兒臣帶進宮來的,為母后賀壽獻舞也算出了一份力氣,如今卻遇到這番羞辱!士可殺不可辱,母后,您要為兒臣做主啊!」
皇后忍住沒去看少商,紋絲不動道:「哦,所以妳的意思是,她們沾了些金汁就要去自盡嗎?就算要自盡,妳來我這裡做什麼?」
五公主噎了一下,又大聲道:「母后!這是程少商所為,我都問過瓏園裡的人了,她們說程少商今日清晨天不亮去過那裡!」
「嗯,可有人親眼看見少商去安置金汁?」
「即便沒人看見,可除了程少商還有誰!母后,您要包庇程少商嗎?」五公主聲音尖厲,恨不能一下捶死了少商。
「殿下,敢問一句。」少商忽道,「為何就一定是我呢?我為何要大費周章行此奸計?」
「因為她們前日將妳……」推落湖中──五公主生生咬住嘴唇,若她真說了出來,程少商非但無罪,說不得母后還要治那些小女娘的罪。
少商似笑非笑的看著公主,「殿下,我與那幾位女公子近日無仇往日無冤,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去害她們呢?總不能因為我清晨去過瓏園,您就一口咬定是我幹的,這可不能叫人信服啊!」
五公主目光陰狠,「送妳進廷尉府,不出三個時辰什麼都招了!到時看妳還能得意……」
「滾出去!」皇后忽大怒,起身將筆架用力擲過去,「妳給我滾出去!滾出我的長秋宮,滾出北宮,滾回妳的公主府去!若妳還想留幾分母女之情,就趕緊給我滾!」
五公主不敢置信的摸著被砸疼的手臂,「母后!」
跟進來的翟媼看著不對,趕緊指揮宮婢上前去攙扶五公主,拉扯著要將她「請」出去。五公主緩緩的立起,陰惻惻的瞪了少商一眼,「妳給我等著!」
這五個字說得咬牙切齒,少商眉頭一皺,未及生出別的念頭,殿外守門的宮婢忽然大聲傳報:「越妃娘娘至!」
宮廷潛規則的頭一條,若非緊要之事,皇后與越妃會盡量避免相見──殿內眾人面面相覷,翟媼全然摸不著頭腦,皇后緩緩坐了回去,只有少商從五公主的臉上察覺到一抹奇特的得意和快慰。
越妃沉著臉大步進來,後面跟著許多高壯的宮婢和宦者,最後跟著進來的竟是凌不疑。與旁人的神色凝重不同,他與平常並無分別,依舊是那副安靜淡漠的樣子。少商與他四目相對,他溫柔的笑了笑,似是寬慰她不要害怕。
越妃進殿後也不坐,向皇后匆匆行過禮後,就道:「請娘娘移駕,到殿外看看。」
皇后見她神色嚴肅,便由翟媼扶起身,迅速步行至殿外,只見庭院裡放著一副以白布覆蓋的擔架,上面隱約可見是人體形狀,應是一具屍首。
越妃抬抬手,一名宦者掀開白布,眾人頓時發出驚愕的輕呼──這具屍首竟是前日指控凌不疑欺侮她的那名豐腴女孩。
她似是已死去許久,全身僵硬,四肢扭曲,頭髮披散且衣衫多有破損,顯是死前有過一番扭打,喉頭上插著一支明晃晃的雲朵形嵌綠寶石的金笄,尤其可怖的是她雙目圓睜,滿臉驚愕憤恨之意。
看見那支金笄,少商心頭一沉,悄悄後退一步,朝身旁一個相熟的小宮婢吩咐了兩句,那小宮婢點點頭,趁眾人吃驚之際迅速快跑離去。
見眾人無語,五公主趕緊上前高聲道:「程少商,這下妳可抵賴不了了吧。如果我記得不錯,這支金笄是母后贈妳的,兩個月前的宮筵上我還見妳戴過。人命關天,如今可以送妳進廷尉府了吧。廷尉府裡那些五花八門的刑具,妳可要好好享受……」
「殿下少安勿躁。」越妃冷冷的打斷,「屍首跑不了,人也跑不了,公主不用這麼心急火燎的給人定罪!」
五公主倨傲道:「越娘娘,這裡是長秋宮,不是您的地盤,我母后都沒說話,妳湊什麼熱鬧。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沒規矩的東西!」越妃毫不客氣的開罵,「別說娘娘的長秋宮,就是陛下的明光殿,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妳若不信,我這就拉妳去面聖,看看我說得說不得妳!」說著作勢就要叫人去拉五公主。
五公主一時氣弱,求救的去看皇后,「母后……」
「叫什麼叫!嫌棄皇后管束時,妳遠遠逃去公主府逍遙快活,不見妳孝順膝前,要皇后撐腰時倒記得叫『母后』了!今日我教妳一課,眼在口上,張嘴前先睜眼,看看妳面前的人惹得起惹不起!」除了需要作戲的場合,越妃生平就不認識「隱忍」二字。
當著庭院裡這許多宮婢宦者的面,五公主被罵得結結實實,面紅耳赤,若非為了某件她籌謀已久的事,她早羞憤的奔逃而去了。
越妃罵停當了五公主,揮手讓宮婢宦者退下,然後玉臂一抬,請皇后進殿內說話。凌不疑靜靜等在一旁,待眾人魚貫進殿時,他一下扯過少商,押著她坐到自己身旁。
皇后臉色蒼白,倚著翟媼的胳膊緩緩坐下,「妹妹先說吧。」
越妃點點頭,簡潔敘述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死了個不知羞恥的髒東西,就以她昨日誣陷子晟之舉,死不足惜。不過人是死在我的瓏園,又是皇后託付給我的,少不得我要分說清楚。」
「是我給妳添了麻煩。」皇后低聲道。
越妃道:「我當年將孩兒們一個接一個的往您宮裡送,讓您操心了好些年。我回來時,孩兒們一個個白胖滾圓,機靈活潑的。若說添麻煩,皇后託付我的這些,才到哪兒啊。」
皇后苦澀道:「我不會教孩兒,好在妳將孩兒們早早帶回去了,留在我這兒,說不得也要養壞了。」
越妃道:「皇后別把事盡往自己身上攬。自古就有好竹出歹筍的說法,神仙祖宗都不免妻不賢子不孝。就說虞侯吧,經世濟國文武雙全,多穩妥的一個人啊,平日在陛下面前多一句不說,多一步不走,前陣子他不知第幾個兒子在老家縱馬踩死了兩個人,一扯出來居然都不是頭一回了,如今正與紀遵老兒扯皮呢。」
皇后艱難的點點頭。
越妃面朝眾人,簡潔的敘述經過:「今早熱鬧得很,出了好幾樁事。先是送早膳的人發覺了這具屍首,再是駱娘子說她的貼身侍婢從昨夜起就不見人影,她忍耐再三,只得來稟我。我想她平素謹慎勤勉,如今快要出嫁了,沾上這種事不好,就遣人先送她出宮回家了。」
少商低著頭,捏緊了右拳。春笤不見了,是真的「不見了」嗎?還是已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