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樓犇一案的最大後遺症,恐怕就是太子在朝中的文臣勢力受到了巨大打擊。
原本樓太僕隱隱是擁護太子的文臣勢力首領,如今他這一系倒臺,太子猶如去了一邊臂膀。自案發後,太子一直悶悶不樂,這日少商要去給樓家眾人送行,他也跟著去了。
本來凌不疑也想去,少商委婉的勸他還是不要往人家傷口上撒鹽了,凌不疑也不和她爭辯,扭頭就隨太子一道出現在城外十里亭前。
少商無奈的問太子:「殿下,您知道這樁案子是誰主審的吧,現在樓家死的死、散的散、流放的流放,您還把他帶來送行,是怕樓家人傷心得還不夠麼!」
太子尷尬道:「子晟說,他是對事不對人,樓家上下深明大義,一定不會介懷的。」
少商簡直無力吐槽,「他說您就信啊!」都把人全家給兜底翻了,還讓人家理解他,跟凌不疑相比謀財害命都很講道理了!
太子溫和的反擊:「原先妳也對樓犇犯案一事將信將疑,後來聽母后說子晟從小到大就沒做過沒把握的事,妳不也急匆匆的去找安成君了麼?」
少商:……咱們就不要互相傷害了好嗎?
少商本想對剛剛喪兄又即將遠行赴任的樓垚慰勉一番,不過有凌不疑在一旁虎視眈眈,她只好退而求其次的去找何昭君道別。兩人本沒什麼交情,不過前些日子事急從權合作過一下下,此時少商對著何昭君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日我那麼唐突的去找妳,沒想到一說妳就信了,還立刻去找故舊叔伯搬救兵,我還當要費去一番唇舌呢,真是沒想到妳這麼信我。」她沒話找話。
何昭君今日一身英姿颯爽的騎裝,更顯得俐落俏麗。她淡淡道:「阿父教導過我,人這一輩子,可以蠢笨可以怯懦,但一定要會看人。當初看妳瑟瑟發抖地想撿起肖世子的頭顱時時,我就知道妳的性情了──何況,就算妳說錯了,我不過是白討了叔伯故舊的一份人情罷了。」
少商抗辯道:「誰瑟瑟發抖了,我只是怕血跡弄髒了我的新衣裳!」現在想起那彷彿猶帶溫熱的頭顱她還要做噩夢呢,想想自己真是不計前嫌的好人。
何昭君笑笑,也不去反駁。這時前邊傳來一陣男子哭聲,兩女側頭去看,只見樓經帶著幾個兒子正跪在太子跟前又哭又說。
少商癟癟嘴道:「怎麼沒見大夫人,在馬車裡麼?」
何昭君譏諷一笑:「妳還不知道吧,不過也沒幾人知道,前幾日大伯父將大伯母休了。」
「什麼?!」少商一驚。
何昭君道:「二兄臨終前的那些話傳出來了。他雖闖下大禍,但畢竟是樓家這輩最出挑的子弟。族中叔伯要找大伯父理論,問大伯父是不是真的阻攔了二兄的前程,才釀成大禍。然後大伯父就休了大伯母,罪名是『不悌不賢,離間骨肉』,兩日前已將她遣送回娘家了。」
少商心中鄙夷,「大夫人都一把年紀了,此時被休回娘家,難道還能改嫁?嘖嘖……真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說完這話,少商目光觸及不遠處在和凌不疑說話的樓垚,也不知凌不疑又忽悠了少年些什麼,只見樓垚感動得熱淚盈眶,只差對旗宣誓了。她又趕緊道:「不過阿垚不是這種人,他是能共患難同富貴的!」
「我知道。」何昭君彷彿猜到她心中所想,目光順過去看看丈夫,笑道:「妳放心,阿垚既沒有怨恨凌大人,也沒有頹唐不振。他心中自有一桿秤,知道自己二兄所為實在不堪,哪怕不是凌大人揭發,也不能見容於天地人心。」
少商既欣慰又傷懷,嘆道:「阿垚就是這樣光明磊落,大道直行的人。」
那邊,太子已將樓經扶了起來,似乎在勸慰。
少商不滿:切,爛好人!
何昭君冷笑道:「我家這位大伯心思倒轉得快,這就打起新的主意來了。」
「什麼新主意?」少商問。
何昭君道:「根子明明壞在大伯父身上,可如今遭流放的卻是君舅和阿垚的親兄弟們,若不是陛下勒令他們閉門思過,他還想讓阿垚帶他幾個兒子一道赴任呢。」
「他也厚得起這個臉皮?!」少商有些氣憤。
「自然厚得起。」何昭君譏誚道,「二兄自戕後第二日他就來找阿垚哭了一頓,滿口推託自己的過錯。如今看來他是將寶都壓在太子殿下身上了,就算陛下不待見他,等將來殿下登基,沒準就能起復了!」
「別做夢了!」少商冷著臉,「我和凌大人都還沒死呢,讓他起復是給自己找仇家麼!」從今天起她就要在爛好人太子跟前開啟讒言模式。
「我亦如是以為。」何昭君滿意的笑了。她等的就是這句話,樓經既然能擋住樓犇的前程,等他起復後難道不會阻礙樓垚麼?
少商隱隱覺得何昭君和以往有些不同,試探道:「此去任上,必有諸多難處,妳……」
「不必說了。」何昭君乾脆道,「我已經向幾位曾經遠任過的叔伯打聽好了,醫藥星卜吃喝睡住,兵馬輜重,該備的都備下了,一時採買不到的叔伯們也都先送來了。君舅雖不日就要流放,但他多年外任,一應人手物件都還是齊全的,過陣子君舅就會讓他用慣的經年老幕僚都給阿垚送來,還有缺什麼的君舅也會給我們補齊的。」
少商看她目光清澈坦白,並無半分陰翳之意,倒是暗暗稱奇。
何昭君看向遠方覆蓋著白雪的官道,再不復當年嬌蠻任性的小女孩模樣。只聽她沉穩道:「我生於富貴安耽,小時候無論闖了什麼禍都有阿父和兄長們為我兜著,本以為此生無憂,誰知父兄卻盡皆戰死。後來又嫁到了樓家這樣殷實穩健的大家族,誰知一朝事敗,弄到這般田地。我算是看明白了,靠天靠地不如靠己,沒準……」她笑得滿心舒暢,「這樣我還更痛快呢!」頓了頓,她壓低聲音:「阿父沒把何家與幼弟託付給繼母,也沒託給旁支叔伯,他託付給了我。我都不知道,原來在阿父心中我居然是能擔當得起事情的。」
少商莫名感動。有時候,愛與信任蘊含著難以想像的力量,更給予孩子一生的勇氣。
臨到分別時,太子見何昭君矯捷的飛身上馬,如同一隻輕快的燕子,不由得眼眶發熱,他猶記得這是身經百戰的何將軍獨特的上馬姿勢。
何昭君昂然坐於馬上,目光自信而堅強,對少商道:「來日相逢,我請妳飲酒吃肉!」
少商欣然允諾。
◎
回程途中,太子心緒低落,便邀請凌不疑和少商同車共乘。
少商一直沒找到機會和樓垚說句話,心情也不怎麼樣。「想想也有趣,樓家曾經最籍籍無名的幼子,何家曾經最刁蠻任性的么女,如今卻要挑大梁了,真是人生如戲啊。」
「誰說不是啊。」太子感慨道。
「太子殿下,妾有一言稟奏。」少商忽然一臉正經。
太子一個哆嗦,「好好說話,不要這副樣子。」
「樓經此人,實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少商正色,「不論現在,還是殿下將來得登大寶,殿下都不應再用這人了!」
太子為難的嘆了口氣:「他的確有不妥之處。但他到底為孤開蒙……」
「難道沒他姓樓的,殿下這輩子就不識字了不成!」少商潑辣道。
看太子被自己吼得不響了,少商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殿下不要擔心沒了樓經後,朝中無人支援您,只要殿下自己立身正直,心意篤定,儲君之尊本就能自成一面旗幟,引來天下賢才!到那時,何愁無人可用……」
「好了好了。」太子擺著雙手,苦笑道:「其實子晟也不贊成孤再用樓太僕了,妳不用這麼著急上火,有子晟呢。一頓飯的工夫,子晟能想出十八個計策叫孤永遠也用不成樓經,妳且少安勿躁。」
凌不疑原本一直靠著車壁閉目養神,聞言看了太子一眼。
少商一怔:「真的嗎?凌大人你這麼詭計多……啊不,足智多謀啊……」
凌不疑再也端不住冰霜般的神色了,怒目直視,看似很想捏死女孩。
太子想起他年幼時老成持重的樣子,十幾年來何曾有過這樣鮮活的人氣?一面背過身去憋笑,一面心中喜悅。
少商見凌不疑湊過身來,趕緊縮縮縮的躲到太子身後,「你想做什麼?殿下在呢,你可別亂來!」
太子側著身子,衝自己背後道:「妳現在想起孤的用處了?」他雖板著臉,但卻想自己若有這樣一個淘氣調皮又懂事的女兒或幼妹,平素日子必然開懷得很。
「殿下累了,該歇息了,妳隨我去另一輛車!」凌不疑伸手就要來抓女孩。
少商著急道:「我跟殿下的話還沒說完呢!」
「樓經的事不用再說了,妳還有什麼可說的?」
「當然有!」少商賣力大喊,然後繞到太子身前,正色道:「殿下,妾有一言相問。」
太子忍笑,「孤聽著。」
「殿下最近毆打太子妃了嗎?」
話音剛落,凌不疑就扶額側頭,目不忍睹。太子一臉呆滯狀。
少商卻振振有辭:「我聽說太子妃自從被拘禁後,殿下好吃好喝的供著她,還將東宮一側的園子劃給她閒逛散心。不單如此,聽說太子還預備將來給她一份厚厚的產業,便是她將來被廢了,也能繼續錦衣玉食。是也不是?」
太子面露尷尬。
少商忿然道:「殿下,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
凌不疑很適時的呵了一聲,表示不贊同。
少商不去理他,繼續道:「妾並非刻薄偏狹之人,可妾以為,天下所有人都該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價。太子妃陰害曲夫人,讓曲夫人苦痛委屈了十年,難道就不用受罰?!我知道殿下若是薄待太子妃,人家可能會說您涼薄無情,別的妾也不爭了,殿下就去打太子妃兩頓吧,算是略施薄懲了。」其實她一直很贊成新加坡的鞭刑來著,對於某些情節惡劣但又無法判重刑的罪責而言,狠狠打一頓比什麼都管用。
「毆打婦人豈是君子所為。」太子低聲道。
「男子毆打婦人當然是不對的!」少商道。「可有時候情勢所迫啊。像我那位前二叔母,真真一個歹毒的潑婦!二叔父教她她不聽,罵又罵不過,送回娘家娘家又寵溺,休又休不了,整天攛掇我大母算計家父家母,鬧得家裡雞犬不寧,除了打她兩下還能怎樣?不是我說,當初要是我二叔父狠狠打二叔母一頓,沒準後來都不會絕婚了。俗話說,小人畏威不畏德。有些人啊,就愛欺負好人!殿下您看我,當初剛進宮時,我都不敢正眼看您,可現在,我都敢攛掇您毆打太子妃了,這簡直是犯上呀!可見,上位者還是得有些威嚴的……」
凌不疑在旁噗哧一聲。
少商怒懟:「你別老打岔,我這跟太子說正事呢!」
太子之前的愁雲一掃而空,轉身悶笑去了。
回到長秋宮,太子先向皇后問安,然後略略敘述了適才車中所言,和藹的笑道:「子晟遇上少商,真是挺好的。兒臣聽少商說話,雖沒什麼規矩,但卻是句句為兒臣好的心裡話。有時候兒臣覺得,他倆就像我自己的親弟妹一般。」
皇后笑得欣慰,「是呀,有時我見了少商,也是又好氣又好笑,罵也不是誇也不是,一時想打她一頓手心,一時又想貼肉心疼。」
這時少商已將凌不疑送走,顛顛的踏進內殿,滿臉狐疑的看向太子,「殿下跟娘娘說什麼呢?怎麼妾來了就不說了。」
太子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孤說妳壞話呢!妳現在越來越不像樣了,三天兩頭告假。孤現在正攛掇母后也狠狠打妳一頓,照妳說的,打一頓比怎麼教都管用!」
「殿下!」女孩不忿的驚呼。
皇后不禁莞爾。
◎
此時正旦已過,元宵將近,按照出戰前和凌侯約定好的,凌不疑打算帶少商往城陽侯府一行。皇后不予置評,還是給悉心預備了見面禮。少商看看那些昂貴卻冰冷的金玉之物,問道:「是以娘娘也不喜歡凌侯夫人麼?」
凌不疑道:「我年幼時,人人都誇淳于氏謙卑自守,願意侍奉脾氣暴躁的阿母為妾,只有娘娘說她是自甘下賤。有一回我睡著了,還聽見娘娘說,倘若她是淳于氏,哪怕兒女成群了,只要能走,她掉頭就走。」
想起帝后妃三人之間解不開的結,少商重重的嘆了口氣。
次日一早,少商隨凌不疑來到凌侯府邸,邊走邊看時她略覺吃驚。她一直以為像凌侯這樣斯文俊秀的中年伯伯的家宅,應該布置得清雅閒散,帶上幾分書卷氣才對。誰知到了才發現,城陽侯府從庭院到屋宇,全都建造得中規中矩,一絲不苟。沒有雕梁畫棟,沒有彎曲斜翹的飛簷,案几枰臺全都方方正正,沒有半分多餘的紋飾。
這種氣氛還和凌不疑那座軍營式的宅邸不一樣。凌不疑府明顯是一種懶得花心思布置最後去繁就簡的結果──反正府中也沒女眷,將家宅當軍營管理還更容易。而城陽侯府中的肅穆規整氣氛卻是刻意維持的結果,在這個開明放飛的年代,少商神奇的感受到了一種後世禮教才有的約束感。
凌不疑的大父大母早已過世,城陽侯府如今住著凌侯三兄弟,三兄弟雖各自娶妻生子,但至今不曾分家,外面人皆道凌家手足和睦,孝悌傳家,實在堪為世人楷模。
對著一群「長輩」,少商規規矩矩的向凌不疑的叔父叔母們行禮──凌家不但宅邸規整,連人丁都很規整。凌氏三兄弟都是一妻三妾,兒女數人,排排坐在少商面前時,連神情都差不多的溫煦和善,彷彿一個模子裡澆鑄出來的人偶。
少商生出一股異樣的不適。
哪怕在外面各種白蓮做派的淳于氏,此時都一副端莊沉默的模樣,只有在介紹自己長子時熱切了幾分。凌不疑的大弟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和凌侯甚像,身形高瘦,面目俊秀。相互行禮時,他似乎偷偷看了少商幾眼,然後少商看見淳于氏在袖子下擰了兒子一把。
淳于氏按捺不住炫耀之情,終於忍不住說出自己長子已訂下親事,而對象竟是裕昌郡主!
「裕昌郡主?!」少商吃驚,下意識的想去看凌不疑,才想到剛才凌不疑被凌侯叫走了。
少商開始扳起手指頭算:裕昌郡主比凌不疑大一歲,凌不疑又比凌二公子大五六歲,所以──「嗯,我記得裕昌郡主今年芳齡……」
「新婦大幾歲怕什麼,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嘛!」淳于氏搶先道。
少商扯扯嘴角,「嗯,這一下子就抱了兩塊半的金磚,果然好姻緣。」
凌二公子面孔發紅,低低的垂下頭去。淳于氏卻毫無羞赧之意,洋洋得意道:「沒錯,緣分真是天定的!數月前皇后壽辰,我兒在宮門外等候侯爺,誰知迎面撞上匆匆出宮的裕昌郡主,就此結下不解之緣!」
少商努力回憶──彷彿當時自己剛和凌不疑吵了一架,然後凌不疑又將上趕著來的裕昌郡主說哭了,最後皇后說裕昌郡主哭著跑出宮去了……於是凌二公子就趁機撫慰上了?能攀高枝找老婆,嗯,果然家學淵源。
「當時裕昌郡主是不是在哭啊?」她問。
淳于氏一驚,掩飾道:「程娘子這是何意?」
少商道:「沒什麼意思。那什麼……汝陽老王爺答應這門親事了?」
淳于氏笑道:「老王爺是男人,小兒女的姻緣還要看王妃……」
「可是老王妃不是去城外道觀修行了麼?」少商笑咪咪的。
淳于氏臉上一僵,「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總之郡主自己願意,老王爺又能說什麼!」
少商哦了一聲,「那可真是姻緣天註定了。不知喜事定在何時啊?」
淳于氏笑道:「還要等二叔先辦呢。程娘子不知道吧,子晟的二叔就要和虞侯家結親啦!」
這時凌二叔趕緊解釋:「並不是虞侯之女,而是虞侯的姪女。再說了,子晟也定好親事了,自然要等子晟的婚儀辦妥了,才輪到下頭的弟弟妹妹們。」
「子晟還是對婚儀上心些的好,喜惡什麼都早些說了,免得到時有不如意的,都來埋怨我……」淳于氏嘟囔道。
「子晟的婚事不用妳插手!」凌侯從外面進來,後面跟著凌不疑。
凌侯面色不善,竟毫不留情的斥責起淳于氏來:「我早就跟妳說過了,子晟的婚事陛下自有主張,妳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了麼!」
淳于氏立刻正襟危坐,低聲下氣道:「侯爺說得是,是妾僭越了。只是妾想著子晟終究是侯爺的長子,咱們總不能一點都不……」
「要給子晟添東西也有我。總而言之,妳一丁點都不要插手!這是我最後一次吩咐妳,記住了沒有!」
淳于氏很是難堪,但仍然柔順的躬身稱喏。
──違和感又來了。
少商詭異的覺得凌益與淳于氏並不像外面傳揚的那樣情深意重難捨難分,看淳于氏對著凌侯,比在宮裡面對皇后都更畏懼幾分,著實奇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