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汪幾道想到死去的熊正佩,心中一涼,雖然沒有說話,但神色間已明顯地偏向了蘇佩文的說法。
對於李長青,蘇佩文也有個主意:「……不如就讓他做太原總兵。」
汪幾道面色微沉。
蘇佩文道:「您想想,李家和姜家是什麼關係,方拔臘又是誰的人?如果金海濤踢走方拔臘,而李長青又接手了金海濤的位置,就算李家說自己沒有爭取,您說,別人會相信嗎?」
汪幾道眼睛一亮。
蘇佩文道:「這麼做還有個好處。我們推薦了金海濤,簡王那裡,總不能無動於衷吧?」
汪幾道的眼睛更亮了,他道:「你是說?」
蘇佩文道:「皇上已經四歲了,普通人家的孩子,這個時候還小,可放在江南那些世代詩書的人家,勉強要開始啟蒙,皇上那裡更應該把帝師定下來,明年開春,就應該開始讀書了!」
這幾句話算是說到汪幾道的心坎裡去了。他如今已是大學士、內閣首輔,仕途的頂點也不過如此,如果能有個帝師加身,他這一輩子可謂是功德圓滿,再無所求了。但趙璽的情況又略有不同,先帝死的時候沒有給他指定啟蒙老師,他的嫡母和曾祖母有矛盾,既是曾叔祖又是外曾叔祖的簡王和內閣又說不到一塊兒去,內閣這些大學士們全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不管是誰都夠格教小皇帝讀書,特別是左以明,曾經教過先帝,最有可能成為小皇帝讀書的總師傅,也就是所謂的帝師。幾方角力之際,誰也不願意率先去觸碰這個話題,就怕到時候形勢沒辦法控制,失去了當帝師的資格。
但如果以一個宣府總兵的位置和簡王、和韓太后做交易,這個買賣就太划算了。
汪幾道都有些迫不及待了,他對蘇佩文道:「我年事已高,內閣的事李大人和左大人比我更感興趣,我看我不如去教教小皇帝讀書好了,也免得李大人和左大人辦起事來畏手畏腳的。你要是也感興趣,不妨和我一起教導小皇帝。」
這就是要和蘇佩文一起。
等到功成名就,就算沒有太子太傅,也能封個太子太保啊!蘇佩文當然願意。
他從汪幾道那裡出來,直接去了簡王府邸。
簡王正拿著藤條在教訓年過四旬的兒子──簡王世子的通房生了個兒子之後,簡王世子才發現他那通房和他養在家裡的孌童有一手,那孩子到底是簡王世子的還是那孌童的,誰也說不清楚。把孩子丟了吧,簡王世子有點捨不得,他只有兩個兒子,其中長子還病懨懨的,都說活不過二十;不丟吧,又怕是給別人養兒子,拖了好幾個月,被人捅到簡王這裡來。簡王氣得差點吐血,不管三七二十一決定先把兒子教訓一頓再說。
聽說蘇佩文來訪,他勻了勻氣才去了外院書房。
蘇佩文說明來意,簡王大喜,覺得這都不是個事──不管是汪幾道還是蘇佩文,論學識資歷都可以做帝師。
兩人相談甚歡。
但不管是汪幾道還是蘇佩文,總不能毛遂自薦吧?所以這件事,他們決定讓韓同心主動提起來。簡王又去見了韓同心。
誰知韓同心前腳答應得好好的,後腳又把簡王叫進宮,說起靖海侯前些日子上的一個摺子:「……他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招新兵。您也是知道的,那些倭寇越來越囂張,居然上岸劫掠。靖海侯水軍兵力不足,捉襟見肘,傷亡慘重,再這樣下去,只會越來越糟糕。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內閣會壓著不放!人家靖海侯不是都說了嗎?不要朝廷掏一分銀子,全由福建百姓自籌。」
簡王氣得直哆嗦──他生了個不爭氣的兒子,現在又冒出個不爭氣的外孫女!福建百姓自籌,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就是靖海侯可以拿著朝廷的公文當令箭,公然要求福建商賈鄉紳捐銀子,而福建商賈和鄉紳這些年來個個發走私財,賺得盆滿缽滿,和揚州的鹽商不分伯仲,那可不是一分錢兩分錢,那是一堆一山的銀子!還兵力不足,要增加水軍,想幹什麼?自立為王還是割據一方?簡王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
韓同心還在那裡嘮叨:「內閣的那幾位大人不是要當帝師嗎?我們拿這個和他們交換,他們要是不答應靖海侯府增兵的事,我們也拖著不定誰當帝師,反正皇帝年紀還小,看誰拖得過誰!再說了,這件事對您也有好處──別以為就他們內閣的人能辦事,您也一樣能辦事,以後看那些進京求人的誰敢不看您的眼色……」
這不是韓同心能想出來的主意,簡王覺得背後有人在指使韓同心,而這其中最值得懷疑的就是蔡如意了。他不動聲色地道:「妳說的這事我要好好琢磨琢磨,過兩天再答覆妳。」
韓同心不疑有他,不住地點頭,簡王走的時候還在叮囑他:「這件事要快點才行。福建七、八月份是汛期,這個時候正好練兵。」
增兵的事都還沒有答應,練什麼兵?除非是趙嘯早招募好新兵,只等朝廷一紙公文就可以開始練兵,也就是說趙嘯先斬後奏,壓根兒沒有把朝廷放在眼裡!難怪要把蔡如意支使到京城來,這種事不親自跑一趟,還真說不清楚。
不過,蔡如意能甩開蔡家的利益,一心一意為夫家打算,也是個厲害的角色。
簡王匆匆去了東陽郡主府,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女兒,並道:「宮裡人多口雜,我沒敢多問,這件事只能讓妳進宮一趟了,妳一定要想辦法查清楚太后身邊都是些什麼人,有誰在給她出主意。妳別輕瞧了這件事!上次太后還跟我說,萬一皇上夭折了,她就從皇家宗室裡抱一個過來養。她要是繼續這樣胡鬧下去,被人利用是小,最後丟了太后之位,被人逼著出家就麻煩了!」
東陽郡主聞言驚恐不已,道:「這、這都是誰在她面前胡說八道啊?」
簡王冷笑,道:「讓金海濤調任宣府總兵,把金家爭取到我們這邊來,再讓李長青擢升太原總兵,給姜鎮元心裡扎下一根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趁機而起。這是大事!太后娘娘要是還這樣胡鬧,我只好請太皇太后出面,讓太后去服侍太皇太后抄經了。」
東陽郡主臉色大變,忙道:「父王,您放心,我一定會看著太后娘娘的。」
「妳知道厲害就好!」簡王神色微霽,問起了蔡如意,「她什麼時候走?」
東陽郡主面露為難之色,低聲道:「說是過了年再走!」
「簡直是不知所謂!」簡王沉著臉,拂袖而去。
沒幾天,坤寧宮裡連著幾個宮女先後得了風寒,東陽郡主建議韓同心暫時搬去太皇太后那裡住段時間,等坤寧宮這邊太平了再搬回來,至於韓同心身邊的宮女內侍,為了不把病過給韓同心,一個也不帶去慈寧宮。
韓同心不同意。
東陽郡主第一次發了脾氣,道:「若是太皇太后或是太皇太妃也染了風寒怎麼辦?妳要是不怕死,那繼續住在坤寧宮裡好了!以後也別宣我進宮,我再也不想管妳的這些破爛事了!」
韓同心沒有辦法,只得妥協。
等她再回到坤寧宮時,宮裡的宮女、內侍換了一大半,她忙喊了女官來問。
女官後怕地告訴她,說還好她去了慈寧宮,後來坤寧宮的宮女、內侍好多都得了風寒,要不是東陽郡主及時把這些人都移出宮,恐怕宮裡就要發惡疾了。
韓同心不由急了起來──蔡如意送給她的人被送出宮,據說那人也得了風寒。
她忙讓人去報了蔡如意。
蔡如意非常意外,派了人去查。可畢竟是從宮裡出來的,她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到那個人的蹤影,她心中隱約覺得那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只是不知道是有人針對那個人,還是那個人自身的運氣太差。她沒有證據,只好安撫韓同心:「這也是她的命,我過些日子再給妳挑個更好的。」
韓同心不由唏噓,道:「自她進宮,幫了我不少。如今她去了,卻連個墳都沒有。」
「那也是她沒有這個福氣!」蔡如意陪著她掉了幾滴眼淚,說起靖海侯府增兵的事。
韓同心道:「這件事得從長計議。妳是不知道,姜憲的那個丈夫也寫了奏摺上來,要求增加衛所兵力。內閣的意思是要是批了你們的,就也得批姜憲丈夫的,閣老們心裡不痛快,想先壓一壓。不過,妳的事也不用擔心,等這風頭過去,我肯定幫妳把這件事辦妥了。」
蔡如意不敢跟韓同心說,蔡定忠這些日子天天找她,吵著讓她找韓同心,想辦法讓韓同心幫忙把宣州總兵的位置拿到手裡,可她這次進京卻是為靖海侯府增兵一事而來,沒辦法幫她爹和韓同心他們講條件──若是趙嘯知道她為了娘家利益而置靖海侯府的利益於不顧,兩個人之間的情分也就到頭了,她下半輩子等著當個名義上的靖海侯夫人吧!說不定連兒子都不能留在身邊撫養,甚至不會再讓她誕下子嗣。
蔡如意有苦說不出,現在韓同心又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頓時心急如焚,跟隨行的趙家幕僚說了這件事,讓他趕緊想辦法。
趙家的幕僚沒有想到李謙也提出要增兵,不免懷疑李謙是知道靖海侯府招募新兵的事了,他不敢耽擱,立刻寫信讓人連夜送往福建。
這邊,簡王把韓同心交給東陽郡主之後,沒多久汪幾道就被任命為趙璽讀書的總師傅,也就是帝師,而左以明、蘇佩文等人則是授課師傅。
之後朝廷的官員進行了調整,原宣府總兵方拔臘調到西山大營任了左軍指揮使,原太原總兵金海濤調任宣府總兵,原山西總兵李長青突然被擢升為太原總兵……
消息來得太突然,李長青半天都沒有反應過來。
兒子被封了異姓王,為了避嫌,李長青早已放棄仕途。萬萬沒想到,就在他自己都已經死心了的時候,朝廷給他來了一個大爆竹!他高興得抑制不住激動,圍著太原城跑了三圈,這才去找柳籬喝酒。
柳籬得到消息的時候也非常驚訝,這樣的任命前所未有。
如果不是李謙的手筆,李長青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機會;可這若是李謙的手筆,之前卻未曾聽到他的隻言片語……柳籬還沒來得及寫信去問李謙,朝廷又有公文下來,金宵被任命為榆林總兵府的參將。他覺得自己漸漸看出點門道來了。
李長青卻是毫不懷疑地把這筆功勞算到姜憲的頭上,他對柳籬道:「除了郡主,不可能有人會這麼惦記著我。我還記得她當初跟我說過的話,說有些事不方便那個時候說,讓我耐心的等些時日,事情自然也就水落石出了。你看,先是宗權被封了異姓王,現在我又被擢升為太原總兵……這一件件的事不都來了嗎?我這個兒子啊,可真是個有福氣的人!」
柳籬卻覺得不像是姜憲的手段,不過,李長青這麼高興,他也不想掃興,幫著寫了封信委婉地向姜憲道謝。
姜憲接到書信的時候,正坐在屋簷下看何大舅太太指使小丫鬟們給她未出生的孩子晒小包被、衣服、鞋襪。
她一面看著書信,一面心不在焉地聽著何大舅太太嘮叨:「小孩子嬌嫩,那可是一點也不能馬虎的。這衣服鞋襪洗過之後要曝晒,把裡面的水氣都晒乾了,用起來才舒服,晒過了之後呢,還要放在穿堂裡過過風,把暑氣都吹走,這樣才不燥不寒,才能給小孩子用……」
姜憲笑吟吟地應了一聲,收起書信,請教何大舅太太:「那要晒幾天?」
何大舅太太用手捏了捏孩子的小包被,笑道:「這就要憑經驗了。太陽辣,晒個兩、三天就行了;如果太陽不辣,晒個七、八天也是有的。總之,要把東西晒透了,不能有一絲濕氣。」
姜憲受教地笑著點頭。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何大舅太太看著太陽越來越灼熱,忙招呼姜憲去屋裡坐,道:「這裡有我看著就行,郡主快回屋去歇著。您懷著孩子,熱著了也不行,小心孩子胎裡帶了暑氣。」
懷孩子真是件辛苦活兒!姜憲在心裡嘀咕著,到底還是進了屋。
情客正帶著繡兒在給她收拾東西。
等過了八月十五中秋節,情客和百結就都要訂親了,姜憲屋裡要補兩個大丫鬟。好在平時她身邊的人都訓練有素,有能接手的人,就算是這樣,姜憲還是捨不得情客和百結,尋思著是不是以後就用內侍算了。
情客幫姜憲更了衣,溫聲問她:「您是先歇會兒還是看會兒書?或者是做會兒針線?」
姜憲不得不承認,有些事有時候還真得有天賦。比如說拿針線這回事,她練習了幾個月,連繡兒這個小丫鬟都比不上,給孩子繡的嘴兜到現在還差著幾朵花。
「我還是看會兒書吧!」隨著月份越來越大,她也越來越懶得動,吩咐情客:「妳把那嘴兜拿去給針線房添補齊整了吧,還有幾件沒有做完的小衣服也一併拿去。」她以後還是別挑戰這些自己不在行的事了,免得孩子把衣服鞋襪穿出去,別人還以為他們家針線房的繡娘手藝不行。
情客抿著嘴笑了笑。
姜憲把柳籬差人送過來的書信交給情客:「放在那個本家的匣子裡。」她所有的書信都分成了「本家」、「京城」、「宮中」、「宗權」等匣子收著。
情客一聽就知道這是太原那邊寫過來的信,她笑盈盈地應諾,起身去放好了書信。
姜憲卻看著她的身影若有所思。
情客不明所以,道:「郡主是不是還有什麼吩咐?」
「沒有!」姜憲神色有些恍惚,在情客要退下去的時候卻又喊住了她,沉吟半晌才道:「情客,我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情客愕然,好半天才明白姜憲是什麼意思。
很多人都說李謙能被封為異姓王,是借了郡主的勢,難道是有什麼人在郡主面前說了些什麼話?她原想像平常那樣安慰姜憲一番的,可看著姜憲有些黯然的眼神,她不由道:「奴婢沒覺得郡主管得多。若不是郡主,家裡怎麼可能這樣昌盛?再說了,郡主就是再能幹,也要郡主幫襯的人自己爭氣,否則那些狀元的兒子豈不都是狀元,還與別人有什麼相干啊!」
姜憲聽著,噗哧一下笑出聲來。她只是有感而發而已,沒想到居然引出情客這麼一大段話來。「我知道了!」她道:「我是怕我再不歇著,恐怕要累死了。」再說,該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總不能讓她一直在後面推著他們走吧?畢竟自己的意願才是最重要的。姜憲釋懷了,笑著對情客道:「我們家又有喜事了!」
情客想到姜憲剛才收到的信,不由驚愕道:「難道是何夫人又懷了身孕?」
姜憲聞言笑得前俯後仰,道:「難道除了這件事就沒別的什麼事了?妳怎麼想到這上面來的?」
情客臉色赤紅。
姜憲覺得,情客肯定是想到了自己的婚事……她正色地道:「老爺高升了,擢了太原總兵!」
「啊!」情客非常意外,道:「這可是件大喜事啊!」同樣是總兵,太原總兵卻比山西總兵高了不只一個等級。她想到之前李長青的豪爽,也有在姜憲面前湊趣的意思,笑道:「那我們這次豈不是又有打賞可拿?」
先前李謙封了臨潼王,李長青就打賞了一次,眾人改口稱李謙為「王爺」,李長青又打賞了一次,等到姜憲懷孕的消息傳出來,李長青更是喜出望外,雙倍打賞,如今李長青高升……情客覺得李長青的手面肯定會更大了!
姜憲卻隱隱覺得,李長青未必願意奪了兒子的風頭,說不定這次只會很低調的慶祝一番就完事。
她的確猜中了李長青的心思。
李長青接到公文之後並沒有大肆宣揚,而是按照官場中的慣例去拜訪了胡以良,並且在規定的時間內開始和金海濤交接。至於李謙這邊,只是寫了封信告訴他而已。
李謙是在李長青之前就知道了結果的,可他一直不知道該怎麼跟姜憲說這件事──他這邊的邸報,他總會安排人抄錄一份給姜憲,姜憲肯定也得到了李長青升遷的消息,可姜憲一直沒有和他說這件事,他頓時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該說什麼才好。
猶豫了兩天,他還是趕去驪山別院。
董家大小姐正帶著自己的幾個堂姐妹和李冬至在院子裡摘花,準備做香露和染指甲,聽說李謙過來,大家都避去了李冬至的院子。
李冬至陪著姜憲迎了李謙,就一溜煙地跑了──有了董家小姐們的陪伴,李冬至開朗了很多,有了十幾歲小姑娘的朝氣和活潑。
李謙笑著拉了姜憲的手,道:「天氣這麼熱,妳出來做什麼,在屋裡等我就好。」
姜憲斜睨著他看,似笑非笑地道:「你這次來能住幾天啊?」
李謙心中一突,道:「看妳這話說的,好像不歡迎我似的。」
姜憲挽著他的胳膊,一面朝屋裡走,一面道:「我是盼著你來的,就怕你是別有目的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