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日的京城一瞬間變得肅殺。
這件事發生得很突然,那七個孤兒貌不起眼的進了城,貌不起眼的走到了京兆府,貌不起眼的跪下來,喊出了驚天動地的話。
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京兆府聽到的時候,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幾乎是瞬間就傳遍了全城,再向天下蔓延而去。
桃花山突然變得安靜了,當然這安靜指的是議論陳丹朱,不是山下茶棚沒人了。
人還是那麼多,只不過都不再關心陳丹朱和周玄的事。
「宣布遷都的時候,很多人都反對的。」阿甜跟在陳丹朱身後,將從山下聽來的消息告訴她。
聽到這麼大的事,阿甜等人都緊張起來,三個人輪換著去山下聽消息,然後急急的告訴陳丹朱。
陳丹朱將切好的藥擺在簸籮裡,一邊忙碌一邊哦了聲。很多人反對遷都不奇怪,京城遷都了,天子腳下的便利也都遷走了,世家大族的氣運也要遷走了,所以他們一心要阻止這件事,在遷都期間煽風點火掀起很多麻煩。
「太子一直耐心地解決這些麻煩,一家一戶去解釋、勸說、撫慰。」阿甜接著說,幫陳丹朱抬著簸籮到院子正中晾晒,「太子這樣做說服了很多人,但讓很多人更惱火,就發了狠,做出了一些凶惡的事,殺人放火什麼的要讓西京陷入混亂。」
陳丹朱站在院中扶著簸籮點點頭,問:「所以呢?」
阿甜道:「所以其實是這些人路過上河村,為了擾亂民心,把村子裡的人都殺了。」
陳丹朱道:「這樣的話,不能算太子的錯啊。」這是太子那邊針對這件事的反擊吧。
「不知道呢。」阿甜說,「反正現在就兩種說法,一種說上河村是被惡人殺的,一種說法,也就是那七個倖存的孤兒告的,說殺人的是太子,太子追捕圍剿那些惡人,寧可錯殺不放過一個。」
陳丹朱問:「他們有證據嗎?」
阿甜點點頭,事情已經鬧大了,涉及太子,又有一百多條人命,官府根本就不能壓制,否則反而對太子更不利,所以很多消息都從官府即時的流散出來。
「那幾個孩子,親眼看到太子出現在村子外,而且還有當時所屬縣縣令的血書為證,縣令知道太子要做的事,於心不忍,但又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敢違背。」阿甜說道,「最終協助太子圍剿此村,只將幾個幼兒藏起來。事後,縣令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自盡了,留下血書,讓這幾個幼兒拿著藏好,待有一天來京城為村人伸冤,這七個孩子跌跌撞撞躲躲藏藏到現在才走到京城。」
陳丹朱說:「七個孩子,現在能走到京城已經很快了。」
西京到這裡多遠啊,大人走都不容易,這幾個孩子年紀小,又不認識路,又沒有錢……
「陳丹朱!」
身後的屋子裡傳來周玄的喊聲,打斷了陳丹朱和阿甜說話。
陳丹朱無奈又氣惱的回頭,也大聲的喊:「幹什麼!」
周玄的聲音再次砸過來:「進來!」
阿甜生氣的說:「讓竹林把他扔出去吧。」
扔出去?依周玄這無恥的脾氣,還能再回來,這件事靠著強硬解決不了。陳丹朱吐口氣,叮囑她:「太子案非同小可,妳們在山下聽熱鬧可以,千萬不要說話。」
她的身分特殊,不知多少人盯著,不是要被人算計,就是要被人用來算計別人。
阿甜鄭重的應聲是,「小姐妳放心,我知道的。」
「陳丹朱──」屋子裡又傳來周玄的喊聲。
陳丹朱對阿甜做個去吧的手勢,轉身走進室內,周玄趴在床上瞪著她。
「幹什麼?」陳丹朱沒好氣的說道。
周玄道:「喝水。」
陳丹朱左右看,問:「青鋒呢?」
雖然周玄住在這裡,但陳丹朱當然不會伺候他,也就每日隨隨便便看看傷情,藥也是青鋒給周玄敷。
周玄道:「太子出了這麼大的事,我當然要讓人去看看。」
陳丹朱嘀咕一聲:「你去又有什麼用?」
周玄冷笑:「這分明是有人陷害太子,一旦查出是哪個小人作祟,別說五十杖傷,就是斷了腿我也能立刻上馬去斬殺亂臣賊子。」
陳丹朱哦了聲,將茶給他捧過來,俯身笑吟吟問:「我來餵你喝吧。」
周玄狐疑的看著她,「妳要幹什麼?」
陳丹朱笑道:「不是你要喝茶嘛,我沒別的意思啊,醫者仁心,你現在受傷呢,我當然要餵你喝──你覺得太子是被人陷害的?」
周玄冷笑:「怎麼,妳也很關心太子?」說罷眉頭一挑,「陳丹朱,妳別沒完沒了,連太子也要覬覦!」
陳丹朱呸了聲,她的確關心太子,但是關心的是太子這次會不會死。
那一世這個時候可沒有聽過這件事,不知道是沒發生還是被悄無聲息的壓下去了。
那現在這件事曝光,是不是太子的命運也要改變了?
做出屠村這種惡事,太子就算不死,也休想再當太子了。
「我不是覬覦太子。」陳丹朱說道,「我是關心陛下。出了這種事,陛下多難過啊,所以,你打聽到消息,就告訴我啊。」
周玄雖然被皇帝杖責了,但在皇帝面前還是不一般,打聽到的消息肯定是民眾打聽不到的。
「告訴妳有什麼用?」周玄哼了聲。
陳丹朱站直身子,「你還喝不喝茶?不喝我倒了。」
周玄道:「喝。」張開口。
陳丹朱坐在床邊一口一口的餵他喝,青鋒衝過來時看到這一幕,嗖的腳步不停就上了屋頂。
屋頂上竹林冷冷的看著他。
「哎呀你嚇死我了。」青鋒拍拍胸口說。
竹林道:「下去。」
青鋒小聲道:「等一會兒等一會兒,現在不方便。」
竹林抬腳就踹,青鋒幾個翻滾向另一邊去。
聽到屋頂上的熱鬧時,陳丹朱已將茶杯拿開,看著周玄笑:「你倒是一點都不怕,我要是在茶裡藥裡做手腳呢?」
周玄枕在胳膊上哼的一聲笑,「那有什麼好怕的?不過是我就在這裡多養幾天唄。」
陳丹朱撇撇嘴,要說什麼,青鋒咚的從屋頂上掉落在門口。
「青鋒。」陳丹朱皺眉,「你怎麼不翻牆翻屋頂了?」
青鋒起身跑進來,「丹朱小姐,這些不重要。」再看周玄拉著的臉,忙陪笑道:「公子,我打聽到了。」
周玄沒說話,陳丹朱忙問:「怎麼樣怎麼樣?」說著又立刻斟了一杯茶,端過來,「周侯爺,再喝點茶吧。」然後順勢坐下來,一副我不會出去的姿態。
周玄又好氣又好笑,張口咬住茶杯。
青鋒看到周玄笑了,鬆口氣,忙說道:「這件事,的確跟太子有關,就是那些孩子們說的,太子圍剿這那些作惡的人,那些人躲進了上河村,以村民為要脅,太子他──」
「父皇,兒臣還沒做出決斷,他們就把人殺了。」太子跪在殿內,看著龍椅上的皇帝,流淚道,「父皇,兒臣沒有下令啊,兒臣還沒有下令啊!」
皇帝坐在龍椅上,面色慘白,「所以,你當時的確是有考慮不管這些村民?」
太子聽到皇帝這句話,臉色更白了。
皇帝不問結果,不問原因,只問當時他的心思,這分明是不給他辯解的機會。
皇帝還是第一次這樣對待他,如果是只有他們父子兩人倒也罷,他直接就對父親認錯了。但現在,此時的殿內站著十幾位官員,皆是朝中重臣,太子跪在這裡不僅是兒子,還是儲君,他這一認錯,在朝中在大臣眼中會怎樣?
「陛下。」一個太子屬官跪地叩頭,「殿下沒有這個意思,當時情況太危急了,上河村中也有村民與這些人勾結,敵我難分,殿下不得不慎重啊。」
太子屬官們以及當時在西京的官員們也都紛紛開口──
「陛下,這群人作惡多端、窮凶極惡,讓西京人心動盪。」
「陛下,這不是太子殿下的錯,這是那群惡人在行凶啊。」
但此事太過於重大,也有官員站出來責問:「那當初此事為何隱瞞?上河村案幾天後才公布於眾,說的是惡匪劫掠,還大張旗鼓的繼續追捕惡匪,並沒有說惡匪已經死在當場了。」
所以當時西京上下雖都震驚於此事,但並沒有想太多。
「這種事說了有什麼意義?」一個官員反駁,「只會讓城池不穩民心更亂。」
殿內又陷入了爭吵,打斷了皇帝和太子的問答。
打聽這裡消息的皇后宮中,五皇子坐立不安神情焦怒,「父皇莫非真要懲罰太子哥哥?」
皇后冷笑:「要罰太子,先廢了本宮,否則本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太子在西京殫精竭慮,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現在天下太平了,就要用這點小事來罰太子?」
「母后不要急。」五皇子道,「這就是有人在陷害太子哥哥。」他轉頭問一旁侍立的太監:「其他皇子都過去了嗎?」
出了這麼大的事,皇帝雖然沒有召見皇子們,但作為太子的兄弟自然要去殿外跪候,以示與太子兄弟同罪,也是對太子的支持。
太子惹怒皇帝的時候很少,但曾經有過一兩次關於朝事的爭執,當皇帝喝斥太子的時候,大家都是這樣做的,看到兄弟們齊心,皇帝便收了脾氣。
那太監戰戰兢兢的搖頭,「沒、沒有。」
五皇子一愣:「沒有是什麼意思?」
「就是……沒有人去。」太監抬頭說道,「二皇子說事關重大由陛下抉擇,他不能干擾,所以沒有去。三皇子在忙以策取士的事,說走不開。四皇子一看沒有人去,就──」
五皇子抬腳就踹,這太監抱著肚子跪倒在地上,不敢哭也不敢呼痛,聽著五皇子憤怒的罵了聲:「這群小人!」越過他就衝出去了。
五皇子來到大殿時,倒也沒有被阻攔,順利的就進去了。
殿內吵吵鬧鬧,太子跪在前方,皇帝坐在龍椅上,五皇子便過去跟太子跪一起了。
皇帝看了他一眼,抬手喝止:「行了,都住口。」
殿內爭論聲停下來,皇帝站起來,走下來幾步。
「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他說道,「但朕不是問這個。」
他看向太子,「朕換個問法。謹容,你說沒有反應思慮的機會,那朕問你,如果當時匪賊挾持上河村民眾性命,逼你後退,等你選擇,你會怎麼選?」
殿內安靜下來,太子的心也一片冰涼,父皇這是非要問罪他了。
選擇不顧村民的性命,是他殘暴無情。
選擇保住村民的性命,放走匪賊,除了得到一個仁善之心,還有處事無能。
最關鍵的是這只是假設,事實上匪賊和村民都死了,那麼在眾人心裡的結論是什麼?自然是屠村的罪人就是他──
五皇子在旁喊:「父皇──」
皇帝喝道:「朕沒有問你!你是太子嗎?你想當太子嗎?」
皇帝的確震怒了,這種話都喊出來,五皇子面色一僵。
事到如今,只有先過了眼前這一關了,太子抬起頭,「父皇,兒臣──」
太子剛開口,殿外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陛下,這件事,不是太子殿下做抉擇的問題。」
是鐵面將軍的聲音,殿內的人都看過去,見鐵面將軍走進來,身後跟著兩個武將,手裡捧著兩個匣子。
皇帝臉色沉沉,「將軍這是什麼意思?」
鐵面將軍施禮,道:「那群匪賊並不是真正的西京民眾,而是齊王安插在西京的兵馬。」
什麼?竟然如此?殿內頓時驚訝一片。
「他們的目的就是趁著遷都攪亂城池,亂了陛下您的後方。」鐵面將軍接著說道,「所以不管太子怎麼抉擇,上河村的民眾都死定了。」
皇帝神情遲疑,太子跪在地上,冰涼的心漸漸回暖,俯首哽咽:「是兒臣無能,竟然不知此事。」
一個官員問:「將軍可有證據?這些作亂的人事後我們都查證過身分,的確都是西京民眾。」
鐵面將軍道:「這些人是齊王多年前就安插在西京的,極其隱祕,如果不是收復了齊都,清點齊國兵馬,老臣也不會發現。」他轉身指著身後兩個武將捧著的匣子。
「齊國兵馬的數目始終不對,老臣追查許久,查到其中一支就在西京。」
「老臣安排人手在西京一直查找,也是最近才得知已經被剿滅了,但因為身分沒有洩露,所以無聲無息。」
「這就是可追溯十年的記載,這些人叫什麼出身哪裡,以什麼身分去往西京,又換了什麼名字,都有可查記錄。請陛下過目。」
一個武將上前舉起匣子,進忠太監親自下來將匣子捧給皇帝。
皇帝從中拿出幾張紙掃了幾眼,不說話了。
「老臣以為上河村案就是針對太子的,所以不管太子怎麼思慮,那些村民都是必死無疑,還好太子果斷。」鐵面將軍說道,看向跪在地上的太子,「否則放走了那些人,還會有下一個上河村案,而且此時此刻上河村遺孤突然出現,也是為了汙衊太子。
太子聲名被汙,東宮動盪,陛下必然也心煩意亂,再加上屠村惡行,國朝民心惶惶。這些孤兒藏匿得極其隱祕,無聲無息,又突然出現在京城,這可不是幾個孤兒能做到的。
老臣自從查到上河村案中涉及的是齊王兵馬後,就立刻追查當年還有沒有同黨,在這些上河村孤兒出現後,那些人的行蹤也都出現了,老臣已經抓捕了其中數人,此時正在押解回京的路上,這是審訊的記錄。」
他再對身後的另一個武將示意,那武將上前將另一個匣子舉起。
皇帝接過再掃幾眼,憤怒的將兩個匣子都砸下來。
「齊王小兒!」他喝道,「死不悔改!猖狂至今!」
滿殿大臣忙紛紛施禮:「陛下息怒啊。」
太子也俯身,喊的是「兒臣無能」,眼淚也流下來,但此時的眼淚和身子都熱呼呼的。
接下來皇帝哪怕氣死,都跟他無關了。
◎
太子再一次跪下來,但不是在先前的大殿了。
這裡是皇帝的書房,先前的官員們都留在大殿上,查看鐵面將軍帶來的證據,皇帝則帶著太子、鐵面將軍來到書房。
「父皇。」太子流淚說道,「是兒臣的疏忽,是兒臣的錯。」
此時此刻認錯認得坦然又真誠,皇帝看他一眼,神情複雜,眼中閃過一絲無奈。
「你起來吧。」他說道,「朕知道遷都沒有那麼容易,必然會有很多危機,你也是第一次面對這種情況。」
太子叩謝起身,再對鐵面將軍一禮:「幸有將軍在。」
查出上河村案的凶人是齊王兵馬,這件事就解決了,從事發到結束,也就兩天的時間,乾脆利索毫無遺患。皇帝看著鐵面將軍,神情更緩和。
「有勞將軍了。」他說道。
鐵面將軍施禮:「為陛下為大夏解憂,是臣之責。」
「這也是為什麼朕能把你一個人留在西京,讓你主持遷都大事。」皇帝對太子沉聲道,「因為有鐵面將軍在,就是最堅實的屏障。」
太子對鐵面將軍再次施禮。
鐵面將軍對他還禮:「殿下已經做得很好了,只不過齊王奸猾狡詐,太子敗在他手裡一次,不為恥。」
太子點點頭,看著鐵面將軍又是感激又是敬重。
皇帝看著兩人,也滿意的點點頭。
朝會一直持續到深夜,但等候在東宮的五皇子一點也不心急了,看著神情不安的太子妃,以及站在一旁神不守舍的姚芙。
「妳們不用擔心,沒事了。」他說道,「這根本不是太子的錯,這是齊王在陷害太子。」
太子妃握著手又是恨又是不安:「齊王這個老不死的,真是作惡多端。」
姚芙想的則是,雖然是被人陷害,但在鐵面將軍還沒拿出證據為太子解圍前,陛下真的要問罪太子呢,可見太子在皇帝心中的恩寵也並非那麼牢固。
說這話時太子回來了,太子妃和五皇子忙起身迎接,太子對他們笑了笑。
「妳不用擔心,早些睡吧。」他先對太子妃說道,再看五皇子,「睦容隨我來。」
五皇子隨著太子到書房,「沒事了吧?父皇怎麼說?」
「父皇,要對齊王用兵。」太子對他說道。
五皇子撫掌,「就該這麼做。父皇心慈饒了齊王這老孫子,他竟然敢陷害你。」又對太子一笑,「可見父皇還是維護你的。」
只有對齊王用兵,才能宣告整個天下,上河村案是齊王的陰謀,與太子無關,太子才能徹底不留下汙名。
太子輕嘆一聲:「只是又讓父皇勞心了。」他默然一刻,「而且我覺得……」話說到這裡又停下。
五皇子忙追問:「你覺得如何?」
太子道:「我覺得這件事不只是齊王的手筆。先前是,但現在孤兒們突然來告我,或許還有其他人推波助瀾。」
五皇子不解,但不多想,聽太子的就對了,頓時站起來,「哥,你說是誰?」
太子示意他放輕鬆,「你別緊張,我只是猜測,你不要往心裡去,待證據查問結束後,自有定論。」
五皇子道:「直覺也是很準的,別說太子哥哥你覺得,我都覺得現在想要害哥哥你的人多了很多,別的不說,咱們這些兄弟中,一個個都心懷不軌。」
太子喝止他:「不要胡言亂語,不可對兄長們不敬。」又道:「這次的事,他們就算對我不敬,也是我這個大哥行事有虧在先。」
五皇子更生氣:「哥哥你就是好脾氣,才讓他們一個個爬到你頭上,先一個三皇子,現在二哥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