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空中突然炸開的煙火,在暗夜廝殺混戰的京城裡,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躲在家宅裡,正將桌椅板凳堆在門後抵住的一個小民,看到天空炸開的煙花時呆了呆。
「怎麼這個時候還有人放煙火?這是慶賀嗎?」他的妻子驚訝。這煙花真好看啊,就是在繁華的京城最熱鬧的元宵節,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想到這裡,她又很悲傷,不知道還能不能活到明年的元宵節?「當家的……」她伸手去拉丈夫,「咱們快進去吧。」
小民卻沒有跟著妻子躲起來,臉上也沒有了驚恐,而是沉靜。他伸手拉住妻子,將她帶到院子裡的地窖前。「阿蘭妳來這裡躲著。」他說,打開地窖。
妻子嚇了一跳,她都不知道家裡有地窖,嗔怪丈夫:「怎麼不早說?!」
丈夫先將燈籠扔進去,照亮了地窖,再將妻子放下去。
妻子一邊打量其中,竟然還不小。「你什麼時候挖的地窖?」她問,又抬頭等丈夫進來。
但丈夫卻不進去了,站在上方俯瞰著妻子。
「阿蘭,我有點事出去一下,妳躲在這裡。裡面有吃有喝還有很多錢,也能通往外頭,萬一我回不來了,妳就帶著錢回娘家再嫁去。」
聽到丈夫這話,妻子比聽到京城發生了動亂還震驚:「你說什麼胡話呢?」這個時候去哪裡?而且話裡的意思還是去尋死。「快下來──」妻子急得跺腳,「外邊再亂,沒打進家裡咱們就沒事,你不要多管閒事!」
丈夫搖頭,「阿蘭,沒時間了,我急著走,軍令如山倒。妳有什麼不明白的,箱子裡我藏了東西,妳看看就明白了。」說罷將地窖擋板放下,隔絕了妻子的喊聲。
妻子站在地窖裡,又是氣又是害怕──什麼軍令如山倒?丈夫只是個泥瓦匠,每個月有半個月去做工,丈夫的技藝極好,掙的錢很多,雖然是孤兒出身,但靠著自己置辦了田地家宅,和她成親後,她絲毫不受苦,還能補貼娘家……錢?妻子想到丈夫說的話,很多錢,是什麼意思?丈夫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實人,她自以為很瞭解丈夫,但今天才發現很陌生,尤其是適才站在地窖上昏暗裡的男人,那絕不是她熟悉的丈夫的氣息。
她撿起地上的燈籠向地窖內走去,走過狹長的地道,來到一處寬闊地,這裡擺著很多箱子,她逐一打開,看到有乾糧,有水──這水是這兩天的,很新鮮。最後一個箱子打開,她的燈籠掉在地上──錢,白花花的銀子。雖然家裡不愁吃穿,但她從沒見過這麼多錢!做泥瓦匠就是做到京城第一厲害,也掙不了這麼多錢啊!
妻子撿起燈籠,又在箱子裡看到一封信──看,泥瓦匠還會寫字。她是從小跟著讀書的父親識字的,不知道同樣做泥瓦匠的公公可能教丈夫寫字?她顫抖著打開信,看到字體粗糙。
我並不是泥瓦匠,我是龍威軍的斥候,每個月我不是去做泥瓦匠,而是去集訓。十幾年了,我從未履行使命,但十幾年來,我從未間斷訓練,楚將軍也從未斷過我們的兵餉。阿蘭,如果妳見到這封信,就是我收到軍令去殺敵的時候,此一去生死不定,但我心甚喜。
心甚喜……妻子看著信,眼淚如雨而下。
這個絕情人,竟然能說走就走,還能說出心甚喜的話!但想到最後看到丈夫的那一眼,昏暗裡,木訥老實的男人眼中迸發著火光,她看著信上那一句「十幾年」。
十幾年的等待啊,他終於能履行自己的使命,也終於有了存在的意義了,所以,心甚喜。
華麗的楊家宅院燃燒著熊熊的大火,其間奔逃的活人已經不多了。
一隊兵馬如豺狼,只要發現還在喘氣的就上去補一刀。殺戮已經讓他們紅了眼,殺得越多功勞越大,一個個搶著向前,其中有一個動作緩慢,不知是畏懼還是不情願,看起來有點膽小。
旁邊的人低聲勸他:「老白,你怕什麼啊?太子已經死了,就算陛下生氣,太子也活不過來。這皇位、天下都是三皇子的,你不抱住這條大腿,還想怎樣?你都三十多了,要一輩子做小兵丁嗎?」說這話時,神情興奮,「還好咱們的頭兒機敏,選了三皇子,咱們也能跟著升官發財。那些傻乎乎站在原地的,丟了命、受了傷,還落不到好。」
說著他停下來,有心拉扯這個老哥一把。這個老哥在軍中一向老實,不爭不搶,除了悶頭練功夫,什麼都不做──在這京城練功夫有什麼用?現在終於用得著了,還畏畏縮縮的。他指著前邊一個正向花叢爬的胖男人,看穿著打扮,不知是楊家的老爺們,還是管家、管事。「去,殺了他。」
叫老白的兵沒有遲疑,也沒有多積極,木然地走過去,剛要舉刀,被旁邊衝來一人擠開,手起刀落,那胖男人身首分離。「哈哈。」那兵狂笑,順便還踹了一旁的老白一腳,「滾一邊去,都是爺爺的功勞。」老白倒是沒被他踢到,後退一步避開了。
那兵狂笑著跑了,同伴痛心疾首的上前喝斥:「你怎麼這麼廢物,這都被人搶了。」
「誰殺的都一樣啊,都是大人的功勞。」老白悶聲說。就在這時,他抬頭看向了天上,木然的神情滿是震驚。
同伴嘮嘮叨叨抱怨,也抬起頭看到天上的煙火。「誰呀?還發信號呢。」當兵的人看到煙火,自然想到這個,嗤笑:「這時候還有啥用?太子死了,京營都被攔在城外,皇宮那邊也是三皇子的人,還發給誰看啊?」說著又好笑,「這煙火做得花裡胡哨的。老白,你聽我說,待會兒內院肯定人還多,都是女人,更容易──」他轉過頭要繼續說,卻見身邊的老白轉身向外跑去,大高個子跑得飛快。「哎!老白!你跑什麼!」這時候做逃兵不是傻嗎?
果然,跑動的老白很快被人發現並喝斥:「站住!回去!」
老白似乎聽不到了,只飛一般的向外跑。
「砍了他。」首領沒好氣的說,大局已定,少一個廢物兵也沒什麼。
四個兵齊聲應是,大家也都認得這個老白,平時渾不起眼,也沒當回事,獰笑著上前。
「別一下砍死他,一人砍他一條腿。」伴著獰笑,四人撲過來,對著老白舉起長刀──
下一刻,刀光閃過,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本要追來的那個兵絕望地閉上眼──完了、完了……他慢慢向後退,老白已經自尋死路,他別被連累啊!但當睜開眼的時候,他看到的卻是飛身上馬的老白,而那四個要砍老白腿的兵已經躺在地上,他們的腿腳倒是完好,但身首分離。
兵丁驚呆了,其他人也驚呆了,那首領更是震怒。「殺了他!」他喊。
更多的兵圍上來,但老白長刀在手,一刀一個,一刀一個,血肉橫飛,殺得所有人都不知道要圍上去還是逃開。還好老白沒想要殺所有人,只是殺開一條路,扔下一地血肉疾馳而去,消失在黑暗裡。
四周的喧譁沸騰那兵丁都聽不到了,只呆呆地看著老白消失的地方。
那真是老白嗎?那絕不是老白!那是殺神啊!
諸如泥瓦匠、老白這樣的兵丁從暗夜裡向煙花綻放處奔來,楚宅外原本被小曼等人清理的街道慢慢站滿了人影,最後連牆上、屋頂上都有人冒出來。
齊公公看著這一幕,低頭擦淚,小曼撇撇嘴。
楚昭手攥緊,然後感覺一雙小手握住她的手,她一怔,低頭看到懷裡的孩童。
鐘長榮的刀疤臉在跳動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他道:「斥候何在?」
有七、八人站出來,「斥候聽令。」
鐘長榮道:「京城哪面城門可以奪來,可以突圍出去?」
斥候剛要說話,有女聲先響起:「且慢。」
所有的視線看向發聲處,火把照耀下,是騎在馬上擁著一個孩童的女孩兒。
楚昭道:「鐘叔,既然我們有人馬了,我們不需要突圍。」
不突圍?現在京城都是三皇子的人馬,京營在城外,雖然京營也必然被三皇子搶占,但也不可能都成了三皇子的人,總有陛下的、太子的人馬,打開城門,才能平定叛亂,小殿下才能安全啊。
鐘長榮看著楚昭,皺了皺眉,但沒有說話,聽她繼續說。
「我們,殺入皇城。」楚昭說,看向皇城所在。
煙火在空中綻放的時候,鄧弈正走出皇帝寢宮。
他本要留在寢宮,但皇帝趕他走。「朕雖然中了毒,但一時半時死不了。」皇帝斜躺著,殘留血跡的臉上滿是笑意,「朕一定會等到朕的好兄弟先死一步。」他指著鄧弈,「如今朕只需要你做這件事,做到這件事,你就是朕最好的太傅。」
鄧弈乾脆利索地施禮告退離開了。
這一次走出來,太監們更恭敬畏懼,也有一個太監帶著擔憂上前示好。「太傅。」他輕聲說,「這樣真的好嗎?」
皇帝中毒命不久矣,太子死了,三皇子註定成為廢人,或者死人,中山王世子成為太子、登基為帝已成定局──那可是皇帝啊,鄧弈就算不討好,也沒必要殺人家的爹吧?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已經不是鄧弈還想不想繼續當太傅的問題了,這是鄧弈還想不想活的問題了。
鄧弈緩步而行,太監提燈,禁衛執火把,將他的所在照耀得如同白晝。
「我要做的是大夏的太傅。」他說,「不是他蕭珣的太傅。」他看了眼這太監,「而且,不是我對他有殺父之仇,是他自己。」皇帝還是父王,是中山王世子自己的選擇,有什麼底氣來怪別人?
夜空就在這時炸開了煙花。
所有人都抬頭看,禁衛們、太監們神情戒備──他們可不會覺得這是玩樂,這種時候,必然是某一方在傳達暗訊。
鄧弈道:「不是三皇子的人就是太子的人,哦,現在應該說謝氏,以及還有中山王的人。」
要做什麼?要攻城了嗎?要弒君了嗎?太監、禁衛們神情緊張。
鄧弈依舊神情平靜,還饒有興趣的觀賞煙花──做得還挺好看的。但煙花再好看,人要是敢來皇城,他就讓他們在天下人面前不好看。
鄧弈離開後,皇帝閉目,寢宮裡縱然太醫、太監、禁衛林立,但宛如沒有一個活人,死靜一片。
忽的皇帝睜開眼,眼神有些茫然的看向窗戶。
「陛下?」四周侍立的人們也活過來,太監、太醫都忙上前。
皇帝抬手揮開他們,指著窗戶,「外邊有什麼亮了?」
亮了?太監和太醫們看過去,這個夜晚外邊一直很亮,整個京城都在燃燒,當然,那些嘈雜、火光都被高牆深宮隔絕。深夜已經快要過去了,的確比先前亮了些,陛下是在期盼天快亮了,這糟心的一切快些過去吧?「是,陛下,天快亮了。」他們忙道。
但皇帝沒有得到安撫,反而起身,人虛弱無力得差點摔下龍床,太監們忙扶住,勸說皇帝躺下。皇帝不聽,發起脾氣,非要去外邊,太監們不敢忤逆,扶著皇帝來到門邊。
皇帝已經沒有力氣邁過門檻,被太監們撐著勉強站著,看向夜空。
太監們、太醫們也看到了,遠處的夜空裡有煙火,此時火花已經在消散了,餘燼像是星星在眨眼,隱隱能看出一個輪廓,是什麼?
「火焰。」皇帝說。
他聲音虛弱,太監們一時都沒聽清。「陛下您要什麼?」他們忙問。
皇帝看著天上,忽的笑了,他拔高聲音:「火焰!」
火焰?太監們不解,什麼意思?難道陛下是要點火?好讓四周更亮一些?
「火焰!」謝燕來站在城門牆上,抬頭看著遠處的夜空,嗤笑一聲。「也不知是哪個搞出這種可笑花樣,不就是殺人放火、狼狽為奸嗎?」
站在城牆上的禁衛看著散去的煙火,既沒感受到好看,也沒有感受到可笑,他們只有心驚肉跳。「這又是搞什麼?」「是誰?」「三皇子那邊的兵馬又增加了吧?」「燕來,這是要攻城了吧!」
謝燕來身後背著長刀,手中握著弓弩,火把照耀下神情譏嘲。「攻城?早就該攻城了。」他說,「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攻城,擒賊先擒王,既然要做逆賊畜子,殺什麼兄弟啊,幹掉老子不就行了?」說到這裡他冷笑一聲,「一群廢物。只想著圍城不讓人進來,都沒膽氣殺進來砍了皇帝。」
禁衛們聽得目瞪口呆,謝燕來說的什麼話啊!可怕。「燕來,別管廢不廢物了。」他們喊,「人要是打來,我們就廢了。」
話音剛落,前方的箭樓變得嘈雜,宛如平靜燃燒的篝火被澆上一桶油,熊熊而起,廝殺聲、兵器聲、慘叫聲響成一片,如狂風席捲而來,令人窒息。倖存的禁衛們都湧出來,站在城牆上看,聽著那邊的激戰,驚懼不定──怎麼不像是集結兵馬要撲過來,反而是廝殺混戰?一個禁衛說:「難道是太子的人殺過來了?」
聽到這句話,大家看向謝燕來,神情激動,「燕來──」可以去迎戰了吧?裡應外合幹掉三皇子的人馬。
謝燕來還站在牆垛上,神情冷冷,「管他誰來,無召,深夜,領兵,攜帶兵器,闖皇城,就是亂臣賊子,當殺。」
一個禁衛愣了下。「燕來,」他低聲提醒,「來人可能是你家人。」太子最大、最可靠的人馬,就是謝氏啊,謝燕來是不是忘記自己姓什麼了?
謝燕來笑了,「那又怎樣?我們是陛下的禁衛,來者只要不是陛下,就是亂臣賊子──」他的聲音拔高、拉長,在狂風中飄散。
禁衛們抬頭看著站在牆垛上的少年,看著少年笑著露出森白的牙,這一瞬間宛如一頭──狼。
謝燕來是什麼意思?意思是別說謝氏的人馬,就是謝燕芳親自來了,他也會將箭射出,殺死這個兄長?謝燕來瘋了吧?!
不管是誰,今夜只要有人靠近,他就要殺死他們,殺光他們。少年鳳眼閃爍著癲狂的光芒,鼻子裡嗅著血腥氣,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都死吧!一起死吧!
前方的狂風暴雨終於撕開了一道口子,箭樓的大門打開了,有人馬疾馳而來,越來越近,得得的馬蹄聲如鼓點敲打在城門禁衛們的心上。
「迎敵──」謝燕來一聲嘶吼,原本心神不寧的禁衛們如同木頭人一般,紛紛轉回自己的守位,將弓弩對準了城門下。「來者停下,否則殺無赦!」謝燕來依舊站在牆垛上,將聲音高高送出去。
疾馳的楚昭扯下披風,將身前的孩童再次裹緊。「小殿下。」她說,「抓緊我,別怕。」雖然有龍威軍相護,但攻城的時候還是很危險,她需要空出兩手來騎馬、舉盾、揮刀,小殿下就只能靠自己緊緊抓住她,免得被拋下馬。
聽到楚昭的話,孩童主動用披風將自己纏在楚昭身上。這個女孩兒其實也很瘦小,他足足裹了好幾圈──就是死,也不會分開。
他貼在女孩兒的身前,仰頭看她的臉,看到火光照耀下女孩兒小小的下巴,下巴上有一道紅,不知道是濺了別人的血,還是被劃傷了流出自己的血,他忍不住想抬手去擦一下,但剛抬手,疾馳的女孩兒勒住馬,她抬起頭,下巴也消失在孩童的視線裡。
楚昭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城門,城門牆垛上一個人獨立,黑暗裡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適才的聲音……「阿九──」她忍不住高聲喊。
謝燕來眼中的戾氣一凝,真見鬼了!他想。謝燕來俯瞰從火光廝殺中奔來的人,越來越近……她身材嬌小,衣裙翩翩,在明暗交會中抬起頭。
城門高大,火把已經熄滅,但站在牆垛上的少年身形楚昭一眼就認出來了。「阿九!」她高興地大喊,「真是你!」
她毫無顧忌,將手裡的盾甲垂下,催馬疾馳向這邊奔來。
謝燕來握著弓弩一動也不動,眼角餘光忽的看左右──左右的禁衛都看著他,神情有些古怪。「燕來。」一個禁衛小聲問:「還……殺無赦嗎?」人已經到了射程內了,還不動手嗎?先前不是說了,不管來人是誰,就是謝三公子也殺無赦?
真是添亂!謝燕來氣得咬牙,看著來到城門下的女孩兒。「楚──」他大聲喊,話到嘴邊又壓低,「妳跑這裡來幹什麼!」壓低了聲音,又覺得不對,城門高,壓低聲音了楚昭聽不到,反而是別人聽到。他再看了眼四周,果然見四周的禁衛都看著他。
這明顯是熟人的口氣啊!「燕來,」一個禁衛還問:「你家人啊?」
謝燕來將弓弩撐開,厲聲喝:「站住,再敢上前,殺無赦!」
楚昭似乎聽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一直到城門下才勒住馬,抬起頭對著牆垛上的少年揚手,「阿九、阿九,是我,楚昭,快開門──」
這個死丫頭,還自報家門,他認不出她來嗎?他又不是瞎子!
禁衛們聽到楚昭自報名號,雖然很多人不認識這個女孩兒,但這個名字大多數都知道──那可是當街撲到謝燕來身上為他擋皮鞭的人,也是滿京城傳遍兩情相悅、不離不棄、生死相依的人。
「楚昭?」「燕來,是楚家小姐。」「你未婚妻──」禁衛們頓時紛紛說。
你們認識就認識,最後一句是什麼鬼話!謝燕來抽空罵了那禁衛一句:「胡說八道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