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過,最讓郁棠意外的,還是遇到了裴宴。
在杭州城的時候,郁文因為輿圖的事耽擱了幾天,等到去向裴宴道謝的時候,他已經去了淮安。回到臨安城之後,郁文又去了幾次裴府,可裴府的管事們都說裴宴還沒有回來。
而郁文最後一次去裴府,就在兩天前。
裴宴是真的很忙,還是不想見她爹呢?
郁棠覺得是後者。
不過,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裴宴無意和他們家來往倒是真的。
別說裴宴救了她,就算是不相識的人,她也不好勉強別人。
郁棠再次向裴宴道謝,沒提讓她父親親自上裴府拜謝的話。
不知道是因為裴宴覺得郁棠的行為舉止正中他下懷,還是他沒有把救她的事放在心上,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衝著車夫喊了聲「趙振」,道:「你把人交給郁小姐,我們先走了!」
趙振立刻應了一聲,卻幾個手刀,把那幾個混混像劈甜瓜似的劈暈在地上,這才跑過來衝著郁棠咧著嘴笑了笑,道:「郁小姐,您放心好了,在衙門的捕快來之前,這些人都不會醒過來的。」
郁棠訝然。
裴宴待人冷漠又倨傲,她沒有想到這個叫趙振的車夫也好,扶她的小童也好,都是和善而又溫暖的人。
他們能這樣,肯定與裴宴平時待他們的態度有直接的關係。可見她對裴宴的認知是有偏差的。不說別的,至少他對身邊的人很寬厚大度。
原本就是偶然相遇,郁棠自然不好再耽擱裴宴。
她向趙振道謝:「這次多虧你把這些混混制住了。」
趙振擺了擺手,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我也是聽命行事。您要謝,就謝我們家老爺吧!」說完,快步跑到了青帷馬車的旁邊拉了馬的韁繩,招呼那童子:「阿茗,我們走了。」
被稱作「阿茗」的童子歡快地應了一聲,和郁棠打了聲招呼,轉身就爬上了馬車,坐在了車轅上。
郁棠不由莞爾,朝著阿茗揮了揮手。
阿茗羞澀地笑。
裴宴坐著馬車走了。
李竣和沈方站在村口目送裴宴離開,直到馬車遠去,兩人這才指著那橫七豎八躺在地上的混混道:「郁小姐準備怎麼辦?」
郁棠有意要留下李竣,聞言順竿子就爬,道:「李公子、沈公子,這次多謝兩位。雖說裴三老爺家的趙振說在那些捕快到來之前這些人不會醒過來,可事情就怕萬一,我斗膽請兩位公子在這裡停留片刻,等那些捕快來了,也能幫著作個證。我這就去叫村裡人請了村長和我父親過來,這件事不能就這樣算了。」
李竣和沈方都覺得應該,郁棠忙去叩了離他們最近的一戶人家的大門,拿了兩塊碎銀子請他們去郁家老宅報信,並道:「讓我爹別告訴我姆媽和大伯母,找到七叔父,帶了他一塊來。」
剛才她沒有看到七叔父,不知道他是跑了還是在其他地方堵她?
那人看到地上的混混嚇了一大跳,想看熱鬧,又惦記著把那兩塊碎銀子賺到手,匆匆瞥了一眼,拔腿就往郁家老宅那邊跑去。
李竣和沈方說起裴宴來:「裴家三老爺看著很冷傲,沒想到卻是個性情中人,豪爽快意,居然出手救了郁小姐。」
沈方翻了個白眼,道:「誰遇到這樣的情形都會出手相助吧?我看不出裴三老爺哪裡豪爽快意了!」
「你不知道。前幾天我們家出了點事。」李竣辯道,「我表兄有一船貨被太湖巡檢司扣了,我表兄派了人向我爹求助,我爹也不認識太湖巡檢司的人,死馬當成活馬醫,沒辦法只好找到了裴家三老爺那裡,裴家三老爺問也沒有多問,就拿了張名帖讓我大哥去找太湖知縣,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裴家三老爺人真挺不錯的。」
沈方一愣,道:「你表兄?你哪個表兄?」
李竣道:「就是在福建做生意的那個表兄,我舅舅家的長子。他人不錯,下次他來臨安,我介紹你認識。」
沈方敷衍地應了一聲。在郁棠看來,沈方並沒有想認識李竣表兄的意思,可李竣明顯眼力不夠,還在那裡道:「我這位表兄和我大哥一樣大,卻已經是我舅舅的左膀右臂了……」
郁棠知道他說的是誰了。林氏娘家的姪兒、林家的宗子,林覺。
他是個做生意很厲害的人,林家到了他的手裡,不過幾年的工夫,就成了福建數得上數的巨賈。李家也是靠著他開始涉足海上貿易,暴富發家的。
前世,他走李家走得很勤,李端和他的關係非常的親密,有一次李端對她不懷好意,就是林覺幫的忙……
郁棠沉默地陷入從前的回憶中,耳邊卻響起一陣嘈雜的喧鬧聲。
她抬頭,就看見她父親和大伯父、大堂兄帶著七、八個族中的男子,怒氣沖沖地跑了過來。
郁棠忙迎上前去。
郁文一把抓住了郁棠的胳膊,臉色發白地一面上下打量著她,一面急切地問:「妳沒事吧?」
「我沒事!」郁棠忙道,「姆媽不知道這件事吧?」她說著,伸長了脖子朝來的人望去。
沒有看見七叔父。
郁文道:「我聽人來報信嚇了一大跳,沒等把妳七叔父找到就和妳大伯父帶著人過來了。妳七叔父出了什麼事?他不是和妳在一起的嗎?」
郁棠道:「這件事等會再說。李公子和沈公子在這,兩位公子義薄雲天,聽說我出事就急著趕了過來!」
郁文立馬上前向兩人道謝。
李竣和沈方側過身去,沒有受郁文的禮,都有些臉紅地道:「我們來晚了啊,救郁小姐的是裴家三老爺!」
去報信的人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事,郁文突然聽說這件事與裴宴也有關係,嚇了一大跳,道:「裴家三老爺呢?」
郁棠道:「他有事先離開了。」
「那就等我們回城了,再去向裴家三老爺道謝。」郁文說著,還是很真誠地向李竣和沈方道了謝,「雖說兩位公子來得有點晚,可救人之心卻是一樣的。兩位不要謙遜,等會一定要來寒舍喝杯水酒,讓我略盡心意。」
李竣和沈方還在那裡客套,衙門的捕快過來了。
郁文畢竟是秀才,在臨安城也小有文名,和衙門的捕快原來就是熟人,加之有李竣和沈方作證,捕快很快就將那幾個混混捆綁起來。郁博又私下塞了幾兩碎銀子,請那捕快不要把事情扯到郁棠的身上,等回了城大家一起喝酒。那捕快行事倒也麻利,將幾個混混先帶回衙門去了。
李竣和沈方見了也要走,並道:「小晚幾個聽說了很著急,若不是騎術不行,就跟著過來了。我們回去和他們說一聲。」
郁文想到等會他們還要去衛家,就尋思著是不是改日再謝謝李竣和沈方?郁棠卻道:「這裡也沒有了別人,還請兩位留步,去我們家喝杯茶,我有些話要同李公子說。」
李竣和沈方面面相覷,略一思忖,兩人都應下來。
一行人去了郁家老宅。
陳氏和王氏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前院有客人來了,沒怎麼在意。
郁棠請李竣和沈方在廳堂裡坐了,又把五叔祖請了過來,把七叔父做的事告訴了眾人。
大家都目瞪口呆,五叔祖第一個跳了起來,不相信地道:「不可能!怎麼可能?他那麼老實的人,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姪孫女,妳是不是聽錯了?」
第二個跳起來的是李竣。
他滿臉通紅,道:「不、不應該啊!我娘怎麼可能做出這種壞人名聲的事來?就算妳嫁到我們家來,我們兩個也成了仇人……我娘不可能這樣待我!」
就是郁文,也覺得這件事太荒謬了。「會不會是有人沒安好心,嫁禍給李家?這件事得查清楚才是。」
郁博回過神來,也道:「是啊、是啊!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若是真的有人從中作梗,我們豈不是冤枉了李家?」
只有郁遠和沈方沒有吭聲。
郁遠是若有所思,沈方是看看李竣,又看看郁棠,最終目光微沉,把視線停留在了郁棠身上。
「是不是誤會,等找到了七叔父,衙門那邊把相關的人逮住了就清楚了。」郁棠冷靜地道,「這件事總不能就這樣算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不把幕後的人揪出來,千日防賊,怕是連個安生覺都睡不成。」
李竣的臉更紅了,彷彿滴血似的。他支支吾吾地道:「郁小姐,妳、妳不相信我?」
郁棠道:「我信不信你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是誰做的。手段太齷齪卑鄙了,擱誰身上也不可能容忍。」
李竣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憤怒地想說什麼,但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嘴角翕翕,沒有出聲。
沈方看著就站了起來,道:「正如郁小姐所說,這件事得有證據,我們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正巧郁老爺下午還有事,我們不如暫且散了。等貴府的那位七叔父找到了,衙門那邊也有了音信,再說這件事也不遲。」
郁文覺得李竣和沈方來救郁棠,最後還被郁棠懷疑,太失禮了,慚愧地道:「怎麼能這樣……」
「叔父!」郁遠突然站起來打斷了郁文的話,道:「李公子和沈公子也不是旁人,先找到七叔父要緊。」
李竣聽了大聲附和道:「郁老爺,郁公子言之有理。我看還是盡快找到貴府的七叔父要緊。」
「對、對、對。」郁博忙道,覺得還是先把自家的事處理好了再說。
沈方看著理直氣壯的李竣卻直搖頭,他真怕李竣還說出什麼不可收拾的話來。
他一把拽住了李竣的胳膊,態度堅決地對郁文道:「郁老爺,事關重大,來得突然,我想阿竣需要回去好好想想。我們就先告辭了。等有了什麼消息再說。」
郁文也不好意思留李竣,親自送了兩人出門。
郁遠立刻拉了郁棠到旁邊說話:「這件事會不會與那幅畫有關?」
郁棠暗暗驚訝郁遠的敏銳,可他下午還要去相親,她不能耽擱了郁遠的婚事。
「不知道。」她道,「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多的猜測也沒意思,不如耐心地等待。」
最主要的是不知道七叔父去了哪裡?
郁遠有些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郁棠只好給他打氣,道:「不管怎麼說,那些人沒有得逞,還把派來抓我的人給折騰到大牢裡去了,他們知道消息後肯定很惱火。對方的惱火,就是我們的喜悅。我們應該高興才是。」
郁遠因郁棠的歪理笑了起來。
郁棠鬆了口氣,道:「阿兄,吉人自有天相。你看,我遇到這樣的事,卻碰到了裴三老爺,李竣和沈方也趕來相救,你和大伯父、阿爹也都來了,我覺得我是個有後福的。」
「但願如此。」郁遠說著,仔細想想,覺得郁棠的話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他不由笑了起來,心情也輕鬆了很多,道:「妳以後還是少往外跑的好,外面太不安全了。」
郁棠笑道:「那你快給我把嫂子娶回來。我有人陪了,自然也就不會總往外跑了。」
郁遠嘿嘿地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雖然有了這場風波,和衛家的事卻不好改期,七叔父雖然還沒有找到,但是他們卻不得不離開。
郁文擔心郁棠受了驚嚇,問她要不要先回城去。
郁棠道:「衛家已經知道我要去了,到時候若是我沒有出現,衛家問起來,您怎麼說好?」
郁文還想說什麼,郁棠推了他就往門外走,道:「阿爹,我沒事,這不是有你們護著我嗎?我又不是那不能經事的人。」說著,她喊了陳氏:「姆媽,我們什麼時候走?不早了。」
陳氏和王氏正在說體己話,聽到喊聲,兩人笑盈盈地走了出來,看見郁棠一身狼狽都嚇了一大跳。
郁棠只說是和七叔父去摘花,摔了一跤,七叔父因此受了傷,去城裡看大夫了。
陳氏看著不像,但郁文在旁邊幫著郁棠說話,陳氏還以為是郁棠像小時候一樣闖了禍,郁文在包庇她,把她拉到身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見她沒受傷,出門之前又帶了更換的衣服,就睜隻眼、閉隻眼當做不知道,隨他們去了。
◎
郁棠去重新梳洗了一番,一行人去了衛家。
衛家出來迎接他們的是衛氏夫婦和長子夫婦,聽說其他幾個孩子都去了衛太太娘家送中秋節禮去了。
郁棠有點懷疑衛太太是怕家裡人太多,吵吵嚷嚷的,不夠隆重。
郁家的人除了王氏都和衛家的人打過交道,而且彼此之間印象都很好,見了面,互相介紹之後,自然親親熱熱,談笑風生,頗為熱鬧,只有郁遠,或許是身分變了,臉色緋紅地低著頭,縮在郁博的身後,完全沒有了平日裡的沉穩大方,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王氏心裡著急,趁著衛家的人沒有注意,狠狠地朝著兒子背上拍了一巴掌,低聲道:「你給我站直了,別關鍵的時候給我弄砸了。」
郁遠倒是挺直了脊背,可臉紅得更厲害了。
好在是衛太太覺得這樣才是正常的,看郁遠更順眼,待大家坐下,她吩咐丫鬟:「郁家大小姐也來了,妳讓表小姐過來見見。」
這才是郁棠此時存在的意義。
郁棠不由睜大了眼睛張望。
不一會兒,那丫鬟領個女子進來。她身材高䠷,滿頭的青絲綰了個螺髻,蜜色皮膚,濃眉大眼,穿了件鵝蛋青素面杭綢短襦,戴了對蓮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墜,看人的時候目光明亮率真,笑盈盈的,很大方。
雖然沒有十分的好顏色,郁棠卻立刻就對她心生好感。
相小姐笑著上前給郁家的眾人行禮。
郁棠看見郁遠飛快地睃了相小姐一眼之後就一直沒敢抬頭,再看相小姐落落大方的樣子,突然覺得很有意思。
在大伯父家,大伯父很敬重大伯母,什麼事都會告訴大伯母一聲不說,有什麼事還喜歡聽大伯母的意見,看著家裡好像是大伯父當家,實則是大伯母說了算。如果大堂兄和相小姐成了,說不定兩人相處的模式和大伯父、大伯母一樣呢!這還真是應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老話。
郁棠回相小姐福禮的時候,發現相小姐比她高了半個頭。也就是說,相小姐和郁遠差不多高。
兩人客客氣氣地聊幾句閒話,相小姐就退了下去。今天的相親就算是正式結束了。
接下來的事就是媒婆出面,在兩家之間傳話了。
郁棠有些擔心郁遠會嫌棄相小姐的個子,回去的路上郁棠悄悄地問郁遠:「你看清楚了相小姐長什麼樣嗎?你覺得怎麼樣?」
郁遠赧然地道:「妳一個做妹妹的,管這麼多事做什麼?」
郁棠見郁遠不像失望難過的樣子,不由道:「我這不是怕大伯母和我姆媽白忙了一場嗎?」又道:「你不願意告訴我就算了,反正等會大伯母和大伯父會問你,我去問大伯母或是大伯父就是了。」
「妳怎麼這麼多話?」郁遠嫌棄地道,憋半晌才憋出句話來:「誰家孩子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我聽父母的就是了」。
聽大伯父和大伯母的,那就是願意唄!偏偏他還說得這麼婉轉。
郁棠暗暗地笑,回到家中就像陳氏的小尾巴似的,陳氏到哪裡她就到哪裡。
陳氏笑道:「妳這是要幹什麼?」
郁棠嘿嘿笑道:「你們等會商量阿兄婚事的時候,讓我也在旁邊聽聽唄!」
陳氏哭笑不得,道:「妳說妳一個好好的姑娘家,怎麼淨喜歡聽這些事呢?」
郁棠振振有辭地道:「這又不是別人家的事,我阿兄,我關心、關心怎麼了?」
陳氏笑道:「行、行、行。我帶妳去。我就是不帶妳過去,妳也會想辦法偷聽或是打聽的。」
郁棠抿了嘴笑。
郁文走過來,先是朝著郁棠使了一個眼色,然後對陳氏道:「我有事出門一趟。阿遠的事,我覺得人家衛家同意就成了。晚上我可能回來得有點晚,妳也別等我。」
陳氏擔心道:「今天的相看關係到阿遠的終身大事,你不過去不太好吧?等會大伯問起來,我該怎麼說好?」
郁文道:「這件事阿兄知道,我已經和他說好了,妳們只管過去就行了,阿兄不會問什麼的。」
郁棠懷疑郁文是去衙門打聽消息。
她忙道:「阿爹,我送您出門。」
衙門在城中,從青竹巷過去,必定只能往東走。她想知道郁文這麼晚了要去做什麼?
郁文也沒準備瞞她,出了門,對她道:「妳好好在家裡等我回來。」然後往東去了。